第21章 家家雨(1)
年初二这天, 孙施惠拿着一沓新鲜连号的人民币过来汪家。
给汪盐封红包压岁钱的。
老辈的规矩,结婚意味着成家,昭示着, 长大成人。
汪盐这些年去舅舅那头都还是被塞压岁钱,就是因为还没谈婚论嫁。直到孙施惠把一沓钱塞到她手里,她才真正意识到,好像玩得真的有点大了。
“妈, 多少个孩子,包多少钱啊?”汪盐哪里晓得这些俗礼。
陈茵在房里应声,“你算算嘛, 一家几个孩子,有备无患。”
“那一个包几百?五百?”
陈茵闻声, 头梳一半就出来了,说话间门还不忘拾梳子上的头发, “你口条大得很, 一个五百,钱不是你赚的。人情出于往来, 你包五百给他们, 他们有没有五百还给你?”
一个小孩两百块。陈茵再提醒盐盐,这封子钱本就是新人上门的彩头, 有去无回的。一个小孩两百, 十个就两千了。
结婚办事,过日子养小孩, 你们现在还没数呢。将来,且等着吧,多少个两千也用得掉。
汪敏行在边上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嗡嗡的动静里, 也亲疏、里外有别地护犊子,知会施惠,“你和爷爷有多少那是你们孙家自己的事。与人交,我们不拜高踩低就行了。和亲戚来往,还是听你师母的,大家平等着来,他多少我还多少。”
汪敏行这番话其实和孙施惠的价值观不谋而合。只是他们是人情出于往还,而孙施惠的理念是:等价交换。
当然,学生对于老师,自然还是听教受教的。
汪盐拿出准备好的红包,一个往里塞两百块,拈钱的样子很滑稽,生怕多了又生怕少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忧心,还要孙施惠帮她再检查一下。
“不高兴。哪有人家做事这么不当心的,一件事要两个劳动力。”
汪盐在茶几边,抬头看他,更像瞪。
孙施惠发现她涂了新的指甲油,血红血红的,然后红包也是这样的红,一堆鲜红里,有忙碌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很点眼,也很……赏心悦目。
他想到什么,“戒指……选好哪家了吗?”
“还没加。大过年的,加人家微信……”
“加啊。大过年的也不影响他们来业绩啊。”
汪盐没理他,也包好手头上的红包。把红包和剩下的钱一齐递给他。
孙施惠不接,“你拿着,我又没包,拿手上多驴啊。”
汪盐想想,只把剩下的钱还给他。
“你们早上吃的什么,我还没吃早饭。”孙施惠同她打岔。
昨天初一他说好的下午过来,没来得成,因为家里乌泱泱的应酬,一波又一波。老爷子养病不说,平地一声雷,传出孙施惠要结婚的消息,上门拜年、恭喜、送礼的,一天都没消停。
这会儿陈茵才想起跟施惠打招呼,“倒是把你昨天过生日的事给忘了,再想起来,盐盐又说你没得工夫过来了。”
孙施惠看一眼汪盐,“不要紧,又不是什么整生日,小孩争个蛋糕吃的,我又不争。况且,盐盐已经送礼物给我了。”
放烟花棒那会儿。
孙施惠听到如愿的,生日快乐。
余烟未散,他俯身歪头的一记吻,轻轻一贴,却迟迟没有离开。
汪盐愣在那里,没有反抗,也本能地闭上了眼。
临走前,孙施惠抱怨他嘴上被她咬的那块,还生疼。
汪盐骂他,也回头上楼去,“你活该!”
眼下,妈妈才要问施惠,盐盐送什么给你了。
汪盐免得某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同他打岔回去,“包子吃不吃?”
“什么馅的?”
“肉的。”
“想吃三丁的。”
“没有!”
又来了又来了,汪老师点评这两个人,上辈子一定是死对头里的死对头。
陈茵听老汪口里某个字眼,立马不快,老汪自觉打嘴,呸呸呸,大吉大利,万事顺遂。他再问妻子,这领带能不能不打啊,太正式了些。
陈茵总有办法治他:其实烟酒也可以不碰的。太伤身了些。
得。老汪老老实实去和那条领带作斗争了。实在系得少,手生得很。汪盐看不下去了,过去帮爸爸。
孙施惠从厨房里自己热了个包子端出来,正巧看到汪盐垫着脚细心地帮父亲系领带一幕。
直到收拾好,准备出门了,汪盐才发现某人热的一个包子还好端端地搁在那里,她问他,“热了又没吃?”
“嗯。又不想吃了。”
汪盐今天穿了套套装,因为妈妈不肯她穿黑色、白色、灰色,甚至想让她穿红色。她实在没辙,才找出一套春装穿,为了御寒,额外带了条披肩。是那种传统规矩的红,盖到头上能当中式盖头的错觉。
汪盐薄薄披在肩头御寒,丝毫不俗气,反衬得她新鲜亮丽。
她看一眼孙施惠,想问他什么的,父母又催他们帮忙把带给舅舅的礼往车上搬。
今天难得,是孙施惠自己开车。他工作原因,很少自己摸方向盘的,摸也是莽张飞。孙开祥就调侃过自己孙儿,开车只顾自己,乘车人丝毫舒适度没有。
汪盐坐过几次也是这个感受,今天她父母一起坐,她提醒他,“你慢点开。”
东西全搬到后备箱,孙施惠才上驾驶座,就听到她唠叨,他牵安全带过来的时候,“你不放心,换你来?”
“我只是叫你慢点。”汪盐瞥他一眼,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个梅干菜肉酥饼,零食袋包装,一个不大不小,勉强可以垫一下肚子的容量。丢给开车的人。
孙施惠只觉腿上被她丢过来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看清是什么。
“干嘛?”
“到那里吃中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最好找点东西垫垫。万一低血糖。”
“容易低血糖的是你。”汪盐每一学习阶段的入学军训都扛不住,高中那会儿,她甚至低血糖晕过去过。
军训结束,她明明还比他们少操练两天,偏偏晒得黑黢黢的。
孙施惠笑话她,是不是这两天没来,去酱油厂打工了——掉酱缸里了。
汪盐那会儿气得要跺脚,骂他,就你白,小白脸,满意了吧!
眼下,孙施惠单手掌舵方向盘上路,另一只手吃那梅干菜的酥饼。看得出来,他是真饿了,两三口下肚,吃的酥皮屑子掉的腿上都是,他也没所谓地掸掸。
开车人的局限,他干脆把塑料纸丢给汪盐,她父母就在他们身后。孙施惠没事人地告诉汪盐,“我给你定了辆车。”就是他开得这个牌子的e级系列,不大不小,正好方便她通勤上路。
汪盐惊讶看他。
孙施惠在后视镜里汇她,再捉弄她的口吻,“不是怪我没给你买生日礼物嘛。”
父母在他们身后听起来,像汪盐使性子然后孙施惠补偿她的假象。
汪盐却明白,孙施惠是先斩后奏。不巧,春节期间门,车子没这么快到位,他才提前告诉了她。
陈茵在后面想说什么,孙施惠一应全料到了,只寻常口吻说是爷爷的意思。之前谈的时候,汪家也没提结婚礼金的事,他们知道汪家不稀罕拿女儿做文章提要多少钱,但该男方照应到的礼数,他们孙家也是市面上需要走动的人。孙施惠总有话术说到师母心坎上,说爷爷也要面子的,他们孙家娶孙媳妇,他老爷子没个表示,那才是面上无光的。
“就定好的车子,还是我料到汪盐的脾气,太高调的她又嫌扎眼。上下班用得到最重要。”
他再偏头看汪盐,“又比你们姚女士降一个级别,也不算越过上司。是不是?”
汪家父母见施惠思量地这么周全,也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汪盐,迟迟不语。
孙施惠问她,“不喜欢?不喜欢就趁早说啊。”
“……”
他第二遭开口,又换了个口吻,“其他东西或许要征询你的意见,车子还是听我的。你这种颜值主义者,看现象而不重本质。”
汪盐这才偏头过来,嘴巴微张,才要说什么……
孙施惠正值路口,信号灯跳绿了,他一脚油门冲出去,汪盐整个推背感……
孙爷爷说得对,有人开车就只顾自己畅快,整一个“臭棋篓子”。
中午这一顿,在娘家舅舅家,汪盐是妥妥地官宣了:盐盐要结婚了。对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姨妈没见过孙施惠,倒也跟小六子好奇,问陈茵,怎么从小一起长大的,到现在才一块儿了。
陈茵老幺儿,和几个姐姐、嫂子是好一阵歹一阵的。好的时候,也舍不得他们,但凡开口借个钱,只要能帮得上的都要帮;丑起来,自扫门前雪的家务事,她们多说几句,陈茵也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人。单盐盐那时候和盛吉安谈恋爱,上头几个姐姐就说了不少风波话,说这上梁不正的,下梁啊,难保不歪。
陈茵本就不大痛快,再由这些外界煽风点火的,更容易情绪起来。
说到底,她就是和盐盐头一个对象没眼缘。这一回,轮到施惠,陈茵倒是清爽起来,也是因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不准别人唱衰。
所以听到五姐姐问,额是带身上了啊。言外之意,不然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要结婚的呀。
陈茵当即就回,有没有带身上,你到时候看给不给你送红蛋嘛。
五姐姐陈苗本就是没大头脑的人,听小妹说这话,还没转过筋来呢,一味地问,到底有没有啊,我看盐盐弄个红披风裹着,倒有点像带在身上了。
陈茵气得直喘气。恨不得拿盐盐那话回她,就只晓得生孩子那点事。
又问到什么时候办酒席。倒是把陈茵问住了,她没敢一口保票下来,因为盐盐那脾气,她不想办,没准就真的不办了。
吃过饭回头,施惠喝酒的缘故,换汪盐开车。陈茵和施惠聊天的档口,刻意拿孙家那些生意交道说事,问施惠,当真摆酒,是不是要应付很多人。
孙施惠好整以暇地靠在副驾的头枕上,半回头地跟师母谈这事,说他和盐盐商量过了,“盐盐的意思呢,嫌喜酒劳民伤财的,确实是。而我这头,实情跟您和老师讲,爷爷这一病,我多头兼顾,确实忙得脚打后脑勺,真正全了所有人情世故,我恐怕得分出几个月来忙这一桩事。所以我的意思是,盐盐这个主角的想法我得顾,爷爷这块的孝心呢我多少要表,您和老师这些年的面子里子,我也得给你们找补回来。”
孙施惠的主张,既然汪盐不喜欢那些俗套的礼数,那就免了这一段,直接孙家一肩挑地摆喜酒就行了。岳父岳母这头什么都不要忙,到了日子,直接通知亲戚朋友去孙家那头喝喜酒就行了。
而至于喜酒这一章程,孙施惠宽慰女主角,“你高兴就出来。不高兴,就跟过去的新娘子那样,待在房间门里。”
一应事情,他来对付就行了。“这样,行不行?”
汪盐开车,分不出多少心神来看身边人。但是,还是听到某人算盘起飞的动静。她不得不佩服他,这种面面俱到的本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成的。
否则孙爷爷也不会这么偏心他。以及,他哪怕算计着爷爷的继承遗嘱,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即便汪盐看来,他也只是想得自己该得的。
而至于婚宴也好,喜酒也好,他全了所有人的颜面是表,得自己想得的才是真正的里。
汪盐一时没辙,言语淡淡的,“你说的,你一应自己应付。”
“我说的。你就做你不出房门的社恐新娘子吧。”
话音才落,孙施惠回头看一眼师母,示意就这样吧。陈茵都被哄得没脾气,喜笑颜开,默默不作声。
汪盐接下来一个月忙得跟个傀儡陀螺般的。
去定制结婚对戒,去挑婚纱、拍照,婚礼登记预约,婚前体检,陪着妈妈去给她办嫁妆……
七七八八的事情,比线头还多。
孙施惠某天给她打电话,汪盐倒也自觉跟他抱怨起来,说妈妈有多吹毛求疵,买几床喜被而已,也就个仪式感,谁还真盖那红彤彤的被子呀。
偏偏陈茵看了几床刺绣都不满意,不是嫌上头的鸳鸯不够忠贞就是嫌老师傅的手艺不行,一点线头都不行。
他们婚房设在孙家老宅里头,陈茵特地去看过,施惠那个房间门里头缺个电视,陈茵非得买个电视给他们。
汪盐说浪费,劝妈妈不要买。实在不行,您折现给我吧。
陈茵问折现给你干嘛?
汪盐说我买个包也比这一年到头都不看的电视划算。
陈茵才不理她。
孙施惠倒是会受用,说当然电视划算,起码他能看。你买个包,你自己背,我哪里用得上。
汪盐两头受气。
没说多久,孙施惠就去开会了,会上他发短信给汪盐,要她由着师母买,他总会有机会把嫁妆钱再贴补回去的。
汪盐回他:我妈给我买的嫁妆,要你贴补什么?
孙施惠:这么说,我能用你的嫁妆了?
汪盐:从古至今,女人的嫁妆都是个人财产,男人请知悉。
孙施惠:我就要没出息地看那个电视。
汪盐气得不回他了。没脸没皮。
……
去办理结婚登记那天,正好是龙抬头,日子是两家商量好了定的。
工作日的第一天,民政局就乌泱泱的人。
轮到他们一样样去填那些资料,反复拿各种证件证明自己的身份时,汪盐才和孙施惠抱怨,原来我们自己都不能证明自己。
各种有效的证件社区盖章的证明比本人重要多了。
孙施惠:当然。任何法律缔结的证件、契约都比你的口头承诺来得公信且有威慑力了。
二人私语间门,区民政局的钢印落在了那红底白衫的合影小照上。
登记员把两本结婚证交给一对新人时,程序正义地祝贺他们,“新婚快乐。”
“谢谢。”汪孙二人异口同声地答谢人家。
从民政局出来,外头下起了薄薄的细雨。周一的缘故,孙施惠有文山会海等着他,他必须赶回去敲板。
汪盐这头也是,她自己开车回公司。
她上周五跟姚婧请假说周一去办点私事,最后也坦诚说,是结婚登记。
姚婧先是惊了下,随即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又平静下来,表示比她预想的要快。
汪盐倒是有心理准备地问姚总,您对我已婚怎么想?
姚婧淡定得很,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你想做有钱太太归隐家庭的话,我就另做打算。
汪盐:我所有工作一如往常。也不会请假去度什么蜜月,大概几率,就是请您喝杯喜酒。
姚婧:很好。那就继续合作愉快。孙施惠的太太和我的汪副理不搭噶就行了。
姚婧说她不会问一些什么家庭和事业怎么平衡的废话,因为这话本身就是在贬低女性,他们从来不问男人这话呢。
她挑中汪盐就是喜欢她的清醒。
清醒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减法。人生有加减乘除,唯独,减法很重要。
姚婧相信,当初劝她好好做减法的小女生,也会理得清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现下,孙施惠把结婚证归到汪盐手里,二人各自回营状。
天青有阴雨,孙施惠叮嘱她,慢点开。
再有,他问, “汪盐,下班是先去你爸妈那,还是直接回去?”
就是因为免了一层接亲的礼数,陈茵才尤为地重视今天的领证。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下班直接去孙家,别回家,姑娘出门头一天忌讳回头。
三朝再归宁,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汪盐把父母的规矩转达给某人。
他站在微雨里,轻松会意,随即再想起什么,问他已然合法的孙太太,“还有,晚上回去分房睡吗?”
从去年年底到这二月头上,孙施惠和汪盐什么都谈到顾到了,连新房布置都由着她父母一手操办,偏偏新房里头的光景他们没聊过。
眼下,某人陡然间门问这么一句,亦庄亦谐的口吻。
汪盐顺手把两个红色的小本本塞到包里,鄙夷也是嗟叹,有人真是从小吃莲藕长大的,全心全意都是心眼子,她甚至得跟他学学话术和本事——
最重要的话,留到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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