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家家雨(23)
3月20日这天早上, 陈茵在家里就给盐盐打电话,愁这天公不作美。
落雨了。
s城的春天,总有没完没了的雨。
汪盐却看着槛窗上五色玻璃之外的春景出神, 其实这个天, 很适合睡个晨昏颠倒的懒觉。
偏今天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她干脆要父母早点过来。
他们上午要设香案, 酬谢祖辈,以及中式仪式的拜堂。
陈茵却说, 既然是孙家关起门的仪式, 我和你爸就先不过去。施惠之前的那个老保姆在, 陈茵照应汪盐, 一切听老人的行事就好了。
娘俩私房话里, 陈茵才告诉汪盐, 那个阿秋不愧是孙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别说一个齐阿姨了, 十个都抵不上。
阿秋办事牢靠也懂分寸, 单说他们喜酒这日子,还是私下和陈茵这个岳母议好的。因为那天才回孙家, 就知道了盐盐来着潮。老辈的传统, 算结婚日子也会考量这个, 这才定好了春分这天。因为算日子,正好到了盐盐的排卵期。
汪盐听到这些连忙叫天, “你们也太传统了吧。”
陈茵不以为然, “不然从前那些一结婚就带着身上的, 你以为怎么会这么快。”
科学加人为。这才是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汪盐把妈妈口里的天时地利人和重复了遍,声音不无冷谑,心想还真是操碎了心。倘若她坦白, 至今他们还有名无实,不晓得是个什么动静。
新人敬香拜堂穿得是秀禾服。出自一位世家裁缝女先生的高定。
藏蓝描金祥云对金橙刺绣海棠。
汪盐通身没别的金器装扮,只左手手腕上妈妈给的那只开口镯,还有他们结婚仪式的对戒。
盘发也简单。
孙施惠进来的时候,汪盐在对镜自己补唇妆。
他人站在她身旁,缓缓俯身下来,一手撑化妆桌沿,一手搭在她椅子搭脑上。挨近端详几秒,依旧不饶人的口吻,点评汪盐,“你真是当个新娘子都不肯出风头啊。”
化妆师和助手看新郎官进来,温柔缱绻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杵在边上了,一行人自觉先回避了。
汪盐回头看人家都出去,想怪耳边人的,一偏头,与他四目以对,她才描好的唇妆,蹭到他颊边。
她才要往后缩,搭在她椅背上的手来阻止她。
阻止她这样退让的行径。
下一秒,藏蓝色长袍马褂的人,一身适宜的香气,手托着她脑后,自己也俯首来。
房里摆着狐尾百合,香气袭人。妆镜前,四片唇才贴了个到,门口,阿秋不时出声。
咳嗽当作警醒,随即就来拖孙施惠。要他出去。
说他答应的好好的,还是坏了规矩。到了时辰,拜过堂才准进来。“我同你说的好好的,怎么小孩脾性掉头就忘了。”
孙施惠由着阿秋推他出去,脸颊上还沾着口红,然后哭笑不得地怪阿秋,“你不肯别的人进这房吧还能理解,不肯我进,是哪门子道理。”
“就是我的道理。”
孙施惠一面往外走,一面觉得荒诞。
阿秋却说他,眼里心里都没个敬畏。一不怕神佛,二不怕人事。这还得了。“道理是吧,道理就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爷爷没规矩就没你爸爸姑姑,你没规矩,就……”
阿秋还没说完呢,孙施惠逮她错处,“喏,你口口声声地没没没,阿秋,你得扣工资了。”
“我真是被你这个活祖宗气得都糊涂了,呸呸呸……”
主雇二人说着,脚步声逐渐远去。
汪盐再出来的时候,身边人帮忙打着把红伞,是津明阿哥的姐姐。
秋红一双儿女,夫妻俩在镇上干着作坊大小的生意。继母闲作无事帮着她带孩子,津明还没成家,就也由着母亲在阿姐那头。姐弟俩一齐供养。
孙开祥前些天约秋红过来帮忙,名分上正经侄女的秋红反倒是有点局促,说她没办过这些,更没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打过交道。实诚想跟二叔推了这个事伍的,岂料二叔说:我相中你们姐弟,就是看中你们仁义。哪怕半路夫妻、组合家庭,也能过得相亲相睦。更奢望你们把这福气过给施惠才好呢。
春雨霏霏里,一把红伞,逶逶迤迤在水墨的江南老宅里穿行。
汪盐来到前厅堂前的香案边,孙施惠已经拈了长线香擎在蜡烛上引火了。
规矩是燃着的香火,不能拿嘴吹,他一言一行都被阿秋管制着。汪盐过来的时候,他正轻巧地拿手扇风,微微扑灭线香上的火,由它们燃燃地着。
孙施惠自行上过祖辈的敬香,仪式才真正开始。
新人三拜三作揖。
虽说汪盐早已改口喊孙开祥爷爷,而不是早年的孙爷爷。但仪式上,老爷子还是给了双份的改口费。
夫妻对拜的时候,本家兄弟里有人起哄。说规矩要新郎比新娘作揖的低一点。
孙施惠瞄一眼对面的汪盐,这个社恐大小姐,快要逃离地球了!
他干脆要他们噤声,也玩笑道:“那么是不是新娘子不拜,我来个深鞠躬,这礼就全到底了。”
大家一团喜气,难得能捉弄到施惠,说也不是不可以。
孙施惠满不在乎,说那么她就不动,我来拜。
汪盐一时没反应过来,对面藏蓝礼服的人,已经朝她一深拜。
言笑晏晏里,她难得的局促,像十六七岁的小女生。听着周边嗡嗡的声音,全是围绕着她的,汪盐知道。
也在这中式厅堂里,洒金红联,六角摇荡的囍字灯笼,闻着春雨带潮的檀香气,看着比她还要隆重的孙施惠,代替她自行出这个风头。
来免于她一趟趟被他们假借新婚的由头,或嘲或笑。
最后落在他们眼里的是,新娘子到底心疼人,不轻不重地还了新郎官一个作揖礼。
孙施惠一身潇洒庄重的行头,站在那里,朝汪盐淡淡的笑意。
新人再回房的时候,阿秋要施惠先去揭窗户上提前蒙好的一张红纸。
这是新郎进洞房的仪式。说是揭,施惠上手的时候,却是信手撕下来的。
阿秋对于某人的任何莽撞行径都不见怪。总之,他依言做了就行。
再绕进来,到了房门口,施惠把手里的一截红纸交给阿秋,问她,“礼全了吗?”
阿秋只勉强点头。
如蒙大赦的人,这才一脚迈进新房里,然后掉头朝阿秋,“让我歇一会儿好嘛,晚上还有酒仗等着我。”孙施惠说着,伸手关门。也提醒阿秋,今天人多口杂,他的院子,非必要不要放人进来了。
等孙施惠说完,阖门转身,汪盐就站在他几步远的身后。
二人一齐出声,问对方,“结束了吗?”
不等孙施惠笑意浮出水面,汪盐认真问他,“我能歇会儿了?”
某人勉强点头。
端庄的新娘子这才脱了脚上的绣鞋,不无埋怨,“这真正中式的婚礼得有多少礼节啊。”
他们这还是省去了好多周章的。
孙施惠望着脱去鞋子的汪盐,提着马面裙轻悄悄地往床边走,猫一般的动静。
豁然开口,“晚上那一波,你就待在房里。全不要你露面了。”
汪盐有点不信,关起房门来,干脆也任性跟他要保票,“你说的?”
“嗯,我说的。”
新娘子还是心有戚戚,她想着阿秋的话。生意人家,结婚的场面,本质还是在人脉交际,那么多联络交际,孙施惠一个人应付他的喜酒,其实有点说不过去。
偏他要履行他的军令状,要汪盐放一百个心,“我说不要你露面,就能自己应付过去。”
应付的代价无非就是多喝几杯酒。
二人新房说话呢,汪盐规矩坐在床尾凳上的。倒是孙施惠,他有点累,想脱了身上这一套,下午要换回正装的。他一面解盘扣,一面往床上倒。
掀被的时候,才发现床上满是桂圆红枣花生这些。
“什么名堂?”他转头问床尾的人。
汪盐:“阿秋准备的。她的意思是,今晚都不准拿掉。”
某人听着拧眉,“那么我们睡哪?”
汪盐学着他的恶趣味,指指床上这些,意思是睡上头。
孙施惠听着,拾起一个桂圆,捏开了,吃里头的肉。看这架势,他才不会听话。
哪怕汪盐高兴睡,他也不会。
黄昏时候,汪家这头的亲戚才陆续接应过来。
孙家也正式地招待了迎宾酒。岳父连同娘舅、姨妈一行。
晚上喜宴酒,定好的时辰,原则上是第一巡酒开始之前。上第一道热菜,放鞭炮。
寓意良辰吉时。
天刚刚擦黑,前院已经陆续有宾客上门。
一应接待全是津明和施惠。
汪盐的几个姨妈在他们院子里坐聊,五姨妈最关不住的嘴,说是来前想不到老爷子在乡下有这么大的一套宅子,还只当是个小院子呢。
没想到小两口的这个院子就抵外头一处房子了。
随即朝小妹,说这女婿真是打着灯笼找的呀。又是个独生子,有个姑姑嘛也不成器。难怪老爷子把施惠当个宝。
“要我说呀,小六子,你就该督促盐盐快快要孩子。最好趁着老头还在,两口子有个第四代,老头想不偏心都难。都说隔代亲,这隔个两代,更是亲到上保险的地步了。”
又不知道哪来的婚姻经,说到孩子是粘合剂又是铁秤砣,“家世再大的男人他也看孩子,有了孩子就多重保障,任他多少花头经,也不会不认自己的种。看他施惠本身就是个铁真真的例子。”老五劝小六子,监督女儿把这家世坐稳坐正才是硬道理。
陈茵面上不表,也知道可能五姐姐想说的理没错。但怪她不分场合不通世故,新兴嫁娶的档口,她说这些倒霉经。真真是,难怪丈夫不和,婆媳不睦了。
说话间,秋红来请娘家亲戚到前厅去正式就坐。因为主位那头,要从舅舅这里开始排座位。
大半天的熟稔,汪盐待秋红去之前,喊住她问了点前面情况。
她问前面宾客接待得如何?
秋红宽慰汪盐,“放心,再来这么多人,施惠也应付得来。他起小跟着二叔待人接物,最得心应手这些了。”
汪盐想要秋红转告,你让他谨慎喝酒……又没好意思张得开口。
秋红只当新娘子脸皮薄,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要紧的,还有津明在。”
等多数人都去了前厅,留汪盐一个新娘子规矩守新房。定好的时辰,当真响起了骤烈的炮仗声。
一记开辟声后,是络绎绚烂的烟花。
汪盐站在廊檐下,看得清楚,五彩斑斓的烟火,像伞一般地华盖下来,再逐渐消失。
她定定看了许久,阿秋到她耳边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是老保姆端了些吃食过来,怕汪盐饿着。
阿秋瞧汪盐失魂落魄的,只以为年轻新夫妻,分开一小会儿,都惦记着呢。
劝盐盐,“不要替他担心,本来这些酒局就是男人应付的。”
将心比心,汪盐问阿秋,“按礼,我该去的,对不对?”
她没有不肯。而是孙施惠拢头拢尾,大包大揽,全程不要她到场。
拜堂作揖那里是,酒席又是。
阿秋舀桂圆阿胶炖得汤羹给盐盐,要她趁热吃,“按礼,新娘子就在房里。”
那是老礼。可是还有生意上的礼,孙施惠结婚了,多少磨不开一些相交的来往,人家甚至带着太太过来的。哦,结果连个新娘子面都没会到。
汪盐想到这,面上已经有松动了。端起那晚汤羹,也只嫌甜,腻得难入口的甜。
其实她不需要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阿秋还在边上帮她布菜,因着厨房那头全线占着,未必盐盐投口的都有,“施惠只提醒我,你不能吃山药。这才急急忙忙拣了几样菜。”
汪盐这时候已经换下了上午行礼的秀禾服。自己房里,她穿得简单,只脸上的妆,这么久了,还是那样的服帖,人比花娇。
她其实还不大饿,也知道阿秋忙活了一天,要阿秋和她一起吃点。
再问到小北京,得知今天施惠也请了她女儿女婿,孩子跟着他爹妈一起在前面吃喜酒呢。
汪盐只点头,嘴里道:“他想得还周到。”
阿秋附和,这一点她是无比认可的。说施惠别看着臭屁哄哄的,做事滴水不漏。“这一点比他爷爷、爸爸都强。”
汪盐一直好奇,“他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招猫逗狗呗,看琅华就知道了。”阿秋说,不然怎么会招惹到那些女人。
活活把孙家的气数败尽了。说到孙施惠的生母,阿秋百般有色眼镜,说肯定不是个好皮料,不然能带着个女儿跟了金锡。养到六七岁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空难事故出了,那女的是直等到金锡六七过去了,尘归尘土归土地上门要见孙开祥。
阿秋朴素的认知观念里,说那女的就是想讹孙家。
当然,施惠的身世没有任何蹊跷,他就是孙家的血脉。
“真真一本烂账,也得亏回来了。不然跟着那个妈,能有什么出路。也好在领回来的早,再晚几年呀,更是不服管教,也养不熟了。”
就这样,也不算养得熟。阿秋说,祖孙俩比爷俩还倔呢。
外人只当施惠等着老爷子咽气呢。
实则,阿秋自己领大的孩子,她顶清楚。施惠吃亏就在嘴上,打小在这幽僻的院子里圈养着,能有好性情就怪了。
小时候,孩子一不如意,孙开祥就板子、棍子的。
为了个吃饭吧唧嘴,施惠没少挨老爷子的手板和耳光。因为孙开祥觉得施惠是由那女人养坏了,才这样没有一点家教。
“考高中那年,爷爷有心想把他送到你爸爸班上去。可是你爷爷那年又得了病,到了,老爷子都没张得开这口。两个老的一辈子的交情,你爷爷又等同救过施惠的命,孙开祥带着施惠去吊唁,臭小子也百般不情愿。回来的晚上,老爷子就要施惠第二天代替他去送殡,平辈不能去。他想施惠记着汪家的恩……”
“施惠嘴上说着不肯,第二天一早说去同学那里玩,爷爷也拿他没辙。可是,后来开车的老姚告诉我,施惠要了车,一路去了殡仪馆。”
隔着一条河,他在那站了好久好久。
再要老姚原路回头。还不肯告诉爷爷。
老姚和阿秋一样,知道老爷子的脾气,施惠不肯说,他们也不敢多嘴。万一说错了,又是一顿打。
其实阿秋和老姚都明朗,那天,就是汪家爷爷出殡。
施惠是去送殡的。以他固执不肯配合的方式。
汪盐听到这,径直站起身。她问阿秋,“你是说,他那天去了殡仪馆……”
阿秋坦诚地点头。
汪盐记得爷爷出殡前一天,孙施惠随他爷爷来吊唁,他狠狠嘲笑了她,要她不要说话,不然他回去梦到鬼……
汪盐怪他不会安慰别人,也该学会沉默。
结果,他用了这样沉默的安慰方式。
不短不长的思量里,汪盐突然开口:
“阿秋,这些先放放。我回来再吃。”
“你要去哪里?”阿秋不解。也提醒她,新娘子晚上不可以乱走动的啊。
只见汪盐往房里去,她说她换衣服,去前头……
前厅,孙施惠的一巡酒刚轮下来。
他自然不可能全真用酒,否则他得交代在这。
一般宾客也不会真的计较他杯中是真是假,主家礼尽到就好了。
怕的就是不请自来的宾客。
孙施惠计划里没请一些主,但真正摆宴的时候,未必不思量全了。
果真,一巡酒后,本家兄弟来施惠耳边道,有客到。
这头,孙津明才把那七八个主领到二叔院子里,单独僻静的一桌。
孙施惠最后露面,春风得意的样子。
领头的是先前在拂云楼碰面的齐主任。施惠一亮相,一行人就嚷着他罚酒。
“长尾巴了就是不一样,太轻狂了些,结婚了,就不理我们这些老哥哥了是吧!”
孙施惠世故地朝诸位讨饶,只说家宴,没大请。
齐主任说这话不中听,“那么前头那几十桌人是做什么的?你施惠得多大请才知会到我们。”
齐某人再道:“我们没有那些人有脸就是了。”
一桌人,骂骂咧咧坐下来。
这下马威的酒,且在斟着呢。只见门口一红衣女子跨过门槛,乌发如泼墨,红唇如菱角,纤瘦停匀、窈窕伊人。
齐主任慧眼识人,说今天晚上,敢这么穿红衣的,只有新娘子了。
“我见过伊。”
“年前,施惠在拂云楼领着人家,我问他是女朋友?我们施惠小子还纠正呢,纠正:朋友。”
结果,新婚晚上,打脸了。
众人起哄,“朋友成新娘子了,这速度,起飞了都。”
新娘子来得正好。
新娘子不来,这喜酒不成囍。
齐主任带头,要新娘子斟三杯给施惠。也算全了夫妻俩不请他们的“不是”。
藏笑起哄里,汪盐浑浑噩噩,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脚踏进了这漩涡里了。
原来是她想往前厅去的,看到爷爷院子里灯火通明,才迈进来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她亲自斟地三杯酒,孙施惠骑虎难下地抄起第一杯,然后轻淡淡地骂了她一句,口型都看得出来,“猪。”
他让她好好待在房里的。
汪盐旁若无人地喊他,“孙施惠……”
揶揄起哄的声音,她全然没忌惮。只轻悄悄地问他,“爷爷走的那年,你去了是吗?”
某人仰头饮尽第一杯,这些老江湖眼前,半点弄虚作假都没有。
他一时没听明白她说什么,也伸手来揽她,只在她耳边道:“应付一下就回去。”
汪盐还想说什么的。
孙施惠正色,“听话。”
第二杯,依旧是新郎官的惩罚。
汪盐看在眼里。
第三杯,孙施惠才擎住,边上的津明驰援了。世故人说世故话,要齐主任看在二叔的面,也该饶施惠一回,“洞房花烛夜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齐主任再审视一眼新娘子,打趣也和缓,“感情好的天天洞房花烛夜。谁叫他老小子今天不请我们的。”
也不肯津明帮忙。说谁的主场谁担待。
忽而,红衣的新娘子,吴侬软语的腔调,丝毫不怯场,问一行客人,“那么我替他喝一杯可以吗?”
齐主任一时愣在那里。
是因为新娘子样貌已经很惊人了,声音更是,清泠泠的,冷到天上去。
却叫人无从拒绝。
汪盐当真替孙施惠喝了一杯。
也陪着他应酬了这一桌的人情。
从爷爷院里出来,春雨停住的夜里,微微凉气,吸一口,瞬时醒去三分酒。
前厅到这里,应酬暂时告一段落。
不等孙施惠开口,津明先说了,要他先送盐盐回去。
“这一两急酒下去,恐怕得缓好长时间。”津明说着揶揄也艳羡,“从来没看她这么勇过呀。”
某人捏着汪盐的手,由她晃荡也沉默,“嗯,新娘子遮捂一天了,到了,想出回风头了。”
说着,孙施惠拦腰抱起汪盐。
怀里的人正名,“我没有醉。”
“喝醉的人永远说自己没醉。”
“孙施惠,我说没有就没有。你放我下来。”
某人酒兴,也是捉弄她。他抱她站到院子栽花的花坛子边上,由她摇摇晃晃地站在上头。
身后津明还在,他当着别人的面,问汪盐,“刚在里头问我什么来着?”
红衣长裙的人站在玉兰树下、花坛上头,酒后微醺,烧得她头脑发胀,膝盖绵软,可是还是记着她的来意,“初三那年,爷爷走了,你去的,殡仪馆,是不是?”
“汪盐,大吉大利。不准说死字。”
“我没有。”
“殡仪馆是什么地方?”
“火化的地方。”站在高处的人,愈来愈隆重的酒意。
“那还说吗?”
上头的人摇摇头。
站在她眉眼下头的人,伸手展臂,要她下来。
孙津明站在不远处,看这一黑一红的两个影子,别扭却又挨到一处去。
只油然生出些唏嘘来,从来不信宿命论的人,也迷信起来。有些人,哪怕到脚下的地尽头,一堆白骨了,也能凭着骨髓里的残喘,于缝隙开出生命花来。
孙施惠抱汪盐回他们自己院里,阿秋看到盐盐回头,这才算放下心来。
告诉施惠,盐盐实心眼,一心惦记着你的交际,生怕她不去而怠慢了。
孙施惠由阿秋唠叨着,正说到盐盐还没吃晚饭呢。施惠一掉头,朝阿秋,“好阿秋,你吵到我了。先出去,好吗?”
阿秋一心看盐盐被施惠抱在怀里,以为她怎么了,还是喝醉了。
才要跟上来,问要不要煮点解酒茶。施惠急了,“让我单独和她待会儿。”
没等阿秋反应过来,孙施惠抱着人进了房,也拿脚关了门。
红色长裙的人,冻得浑身凉丝丝的。
孙施惠抱她搁回床上时,清楚看到她脸上皱眉的情绪。他忘了,床上全是那些狗屁早生贵子的彩头。
硌得她本能地想起来,站在床边的人不肯她如愿,俯身去,单膝跪在她两腿之间。
“汪盐,是房里没东西吃了,你要跑到前头去吃,是不是?”
说着,他倾身压制住她,清楚听到汪盐说疼,她后背上一堆果壳类的东西。
“孙施惠,你老实告诉我,那年你去……”
不等汪盐问出口,欺身的人来捂她的嘴,也扪她的呼吸,她的空气,“我看你好得很。”说她沾的酒。
汪盐被孙施惠一只手盖住整张脸,他还满心满意扪住她,扪得她不能喘息。
仿佛急了点,她真的能一口气上不来。
挣不开他的力气,汪盐干脆松散掉。直到孙施惠感受到她的不对抗,手才移开。
汪盐满以为,她能为自己争取到起身的机会。岂料,下一秒,有人拨她的脸,热意和酒气一起渡过来。
某人胡搅蛮缠,“汪猫猫,把我的那杯酒还给我。那不是你该喝的。”
汪盐被他挑开牙关,她凭着本能咬了一口,也警告越界的人,“我不喜欢你喊我猫猫。”
这么多年,他一直连名带姓地喊她,汪盐。
她觉得这样很好。边界,平等。
“那喊你什么,汪师姐?”孙施惠扯松了领口的领带,敞开的西服外套,成覆盖般地拥护着汪盐整个身躯。
他始终记着她上学那会儿的跑火车,说她比他大一天,大一岁。
“汪师姐?”
“……”汪盐失魂落魄地摇头。
孙施惠笑得沉寂,“师姐……”
头皮发麻的人总算不悦了,“我不是,别瞎喊。”
“你本来就不是。”他笑得讥诮,也凑过来,狎昵也认真,认真地找她的热气,衔住再丢掉,“汪盐,我比你大,比你大的男生,你喊他什么?”
阿哥。比她大的,她习惯喊阿哥。
可是,无论如何,她对着孙施惠喊不出来。
他也不是个阿哥该有的样子。
他只会狠狠数落她,挖苦她。
“是,我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眉眼之上,“对不起,汪盐。所以,你不是猫猫了……只是汪盐。”
是的,她只是汪盐了。“那么,你可以起开了吗?”汪盐朝这个哪怕低着头颅也是千斤重的人,冷漠质问。
压制的人,紧绷瘦削的下巴处能闻到须后水的味道,“不可以。”
撑着一只手臂的距离,越来越折断般地近,近到汪盐两边别开脸,都难躲闪。
像小孩追逐戏一般,两三回合,上头的人没耐性了。他两只手来捧汪盐的脸,“汪盐,我不想你拒绝我。”
她一个不字都不行。
“你爷爷那天,也不是送你爷爷。是想告诉你,节哀顺变。
因为你在我梦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可是,终究他没有走进那个地方去。
“为什么?”
“因为不喜欢那里,不喜欢一切冷冰冰把人变成灰烬的地方。”
“……”汪盐有一分钟的听神,仿佛她的魂出走了。
孙施惠喊她回来,“汪盐,这么说,你满意吗?”他扶住她的脸,不准她一点动弹与拒绝。
有人从小到大永远和他唱反调,“我们每个人都会去那里,你不去,我也会去。”
某人来描摹她的面孔,用他的呼吸。“是吗,那么,我要在你成为灰烬前,把你一口吃到肚里去。”
孙施惠陡然地戾气起来,起身抽解束缚他的一切,领带,腰带,外套……
一桩桩掉到地上去,他也来分剥红裙子里的人。
与冰冷灰烬相反,他知道,有人炽热灿烂。
他这样游走的画皮,需要她这样的骨气与魂灵。
他求她,给他。
给他需要的,给他没有的。
汪盐被酒烧得热腾腾地,孙施惠比她胃里的酒更甚。她一时仿佛冷骨饮进温泉里,一切感官与理智全搁浅了。
温柔地阻止失去奏效后,她只能凭着本能闭着眼睛,然而脊背上全是咯人的物什,她呜咽地朝某人抱怨了声。
孙施惠嚯地把床上那些“早生贵子”,悉数拂到递上去,再抖散新的被子,抱汪盐躺上去。
他捞她来攀附他,也挨到她,沾到了些比她言语诚实的证据,殷殷切切。
孙施惠拈在手上,也认真喊她的名字,“汪盐,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骤烈也玩味。这是他们认识二十年来,汪盐觉得最大的羞辱。
躺着的人,一时忿忿难平,跃起身,
一口咬在他肩头……
痛才是七情六欲的脚注。
孙施惠冷嘶出声,单手来拨她下巴,重新哄她跌回去,他也才好跌到她身上去,
炽热里去,
重重地,莽撞无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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