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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84章


挨得近的缘故,孙施惠才感觉到他臂弯里的人浑身滚烫,呼吸都是热的。

        那头,汪盐喊了周主任,又脚步不停地要阿秋去打点爷爷身后事的那些细节,她直觉不好,前几天已经听阿秋念叨那些老旧礼了,最后那一程,穿孝衣要趁着人还活着。

        汪盐出来短暂透了这么一口气,已经要扎到爸爸怀里哭了。人生为什么非得有生老病死。

        她还没转得回来神呢,卧房那头,孙施惠抱着琅华出来。

        汪盐连忙迎上去,孙施惠长话短说的样子,“给她找点糖水喝一下。”

        他再要喊老姚来,说送医院,“姑姑好像在发烧。”

        这些年,姑侄俩都不对付。孙施惠进孙家二十年,他正经喊琅华姑姑没几回,今晚是板上钉钉的口吻。

        汪盐等着他把琅华搁放在外面的圈椅上,伸手去探琅华额温,很烫。该是她下午回来那阵已经在烧了。

        汪盐却没响应孙施惠的送医院,她颤栗精神地看他一眼,二人在外人眼里,就是夫妻商议事情的悄声。汪盐建议,“爷爷这里说不准的事,你现在要送琅华去医院,她没准……”

        “好。”孙施惠也回过神来,他握握汪盐的手,“那……”

        “等周主任看一下。”

        那头,汪敏行过来,支援施惠的样子,要他进去料理爷爷。随即,汪老师把一个玻璃茶杯递给妻子,伸手来抱琅华,说靠在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像样子。

        汪敏行要抱琅华回她院里去。

        一行人闹哄哄里各司其职。孙津明从卧房里挑帘出来时,汪老师同师母已经先把琅华送回去歇息了。

        孙施惠与帘下的人打了个照面,二人相约无话。

        交错的那一秒,孙津明反而先沉不住气了,“她怎么样了?”

        孙施惠早先就说过,要汪盐不要乱点鸳鸯谱,但今天,跟鸳鸯扯不上什么关系。他高津明一头,往房里去的那一秒,冷冷发落津明,“爷爷说得对,琅华能看上什么人,全是轻骨头的主。”

        津明冷笑,难隐忍地发作了句,“孙施惠,这很不像你。”

        “彼此彼此。今天没有琅华没有孙开祥的千金,有的不过是一个在父亲床前哭到上不来气的孤女。孙津明,你去看看我岳父,今天抱一个女人,回去会不会被我岳母打死。”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些。而这过分的小心反而曝露了自己。孙施惠显然没心情和他掰扯这些了。径直往房里去。

        周主任陈言不大好,要施惠开始准备后事吧。

        老爷子先前那一阵精神,也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回光返照了。

        这一夜,孙施惠突然解了门禁一般的,由着陆陆续续的本家上门来,也不避讳人多口杂的可能携带病菌。

        一一看过爷爷最后一面。

        琅华歇了一个小时,才苏醒过来。原来是她这些天,腰背上长了个疱疹。

        周主任给了推了针退烧针,但腰上那疱疹得去医院正经用药。

        汪盐看过,光肉眼看,就知道里头蛰着多少炎症和脓。那疱疹不到疖拱头了,且不会好。只能生挨着,旁观者看着都觉得心疼。

        富芸芸看着琅华还穿着那束腰的长裙,连忙小心翼翼地建议她,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要她还是换掉吧,换套宽松些的。

        琅华在厅里一隅的圈椅上落寞坐了许久,才起身像是要回去的样子。汪盐要过来搭她一把,她没要。倒是富芸芸走过来,老母亲眼忍热泪,依旧谨言慎行的口吻朝自己的闺女,“我陪她去。”

        回到房里,富芸芸坚持要琅华撩起来给她看看。

        看到那一块拱得老高且红成一片的疱疹,富芸芸像是长在自己身上似的,哭得难以自抑。说这块疼处,也说这些年,“都怪我,怪我,琅华,当年我就该执意带你走。也许我们娘俩走了,你爸爸也就死心再成家去了,他也不会盯着我的一双儿女,金锡也不会死,他更不会因为死盯着一个孙子而冷落了你。”

        “走哪里去,”琅华当着母亲的面,脱掉裙子,如襁褓里的孩子一样,毫无羞耻心,再去翻宽松的恤衫来套,“你不了解我,我过不惯你的那些精神文明日子的。”

        富芸芸原本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的,想告诉她,我生你并非我的本意。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生者都快逝了,她没什么放不下了。她不能由着自己的女儿最后那一点骄傲都丢掉了。

        半明半昧的房里,琅华一阵窸窣换衣后,扭头来,母女俩彼此看不清对面形容,她问母亲,“你觉得爸爸后来一直没续娶是因为我或者阿哥?”

        “……”

        “不。他是除了你,再不高兴和别的女人论夫妻了。”

        那么,这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

        琅华搞不清爽,她这辈子都搞不清爽的。她被爸爸惯坏了,永远不习惯安心待在一个男人身边,当他的陪衬或者副角。

        “那天你和爸爸,施惠和汪盐,一起坐在早饭桌上。我真是恶心透了。”

        “好像兜兜转转,我永远是那个多余的。”

        富芸芸哭得拿手拂泪,片刻,别开些脸,朝一处阴暗里道自己的真心话:

        “琅华,这些年,我在外头教各色各样的学生。碰到漂亮的,无论哪个年纪,我都会想到你,我想你应该比她们过得更恣意。

        可是回来一看,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的女儿比谁都糊涂。或者,她这些年就没有长大。

        我和你爸爸聊过,他有逃脱不掉的责任,我也有。可是,琅华,哪怕你不认我,一时一刻都没认过都不要紧,你过清醒过通透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当年,你爸爸把施惠找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成年了,你要把自己立起来,凭着孙家的基础,是件多难的事吗?”

        “你爸爸骨子里奉行男权,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局限性是不可能的。他没了金锡,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可是,他这么多年浮浮沉沉,你说如果全是投机和侥幸,那是不存在的。他自己立业出来的人,最最信奉的就是能力和魄力,你觉得他偏袒了施惠,那么怎么不想想,施惠做不到他要的那样,他又怎么甘心把这一切交给他。换句话说,琅华,这些年,你当真愿意学着施惠那样把那担子挑起来,你爸爸就真的不长眼吗?”

        “华儿,你不能要求你爸爸一碗水端平要求你爸爸男女平等,却只是嘴上工夫。”

        “我知道说这些,很讨你嫌。可是我还是要忠言逆耳一次,因为等你爸爸去了,我怕这样平心静气和你对话的机会就没了。琅华,我得到你爸爸重病的消息,之所以想回来这一程,也是想看看你。”

        “你说不想给男人当陪衬,这些凭着你现在拥有的都可以做到。退一万步说,我当时都可以做到,你更能。所以,华儿,你明白了吗?无论什么世道,叫我们立得住的,只有自己。”

        也只有立住自己,才得清醒和规则之下相对的自由。

        富芸芸道完这些,琅华在那头,良久的沉默。

        还是周主任带教的学生过来给她吊点滴才暂时打断了母女的交心。

        *

        晚上十一点多,白日的酷暑散去些。

        孙开祥院子多日不开的中央空调重新启动了,因为几个相较有经验的,都在跟施惠进言:老爷子逃不过今晚了。

        阿秋再三征询施惠的意思,才看到他微微颔首点头了。

        室内逐渐弥散开冷气,拔步床上一对福寿双全的老人在帮孙开祥脱衣擦身子,一件件换上早先预备好的寿衣。

        房里悉数屏退旁人,只得孙施惠一个。

        他站在南窗下,一隅月色捎进来,光影交错,他头颅的影子在那青砖上来回折返。

        缠绵病榻的人,即便只有一把骨头了,想要他配合着穿衣,也实在艰难。

        孙施惠饶是看床上这些他不大认同的旧礼,头目森然,依旧走过去了,想搭把手,边上的阿秋拦住他,说本家不要碰。爷爷之所以坚持要这套旧礼,也是想着后辈子孙昌盛。

        孙施惠陡然再回头去,迎面朝着窗外夜色朦胧。

        他不能抽烟,只把手里的火机开开合合,弄出规律的动静。

        不多时,后头喊好了。

        孙施惠再折回去,爷爷一通折腾,气息更弱了些。他伏到他气息边,也听不大分清爷爷到底要什么。

        正巧孙津明连夜出去拿回来先前送修的那对金表。

        送到二叔跟前,孙开祥才勉强醒豁开些眼,摩挲着这对金表,示意施惠,“我同芸芸的,一切首饰相关,都留给……琅华。”

        孙施惠痛快应首。

        “遗嘱,何宝生自会找你们过去的。”说着,孙开祥投一眼身边的津明,他关照津明一并过去。

        孙津明伏下身来,喊二叔。孙施惠冷眼旁观,要给津明让位置时,爷爷又死命攥住他的手。

        那股力道,攒了几下,忽而逐渐松散起来。

        孙施惠直觉不好,脱口就喊外头的汪盐。

        那头,琅华的一袋点滴没有打完,听到阿秋急匆匆奔过来。琅华都没等到那个带教学生给她下针,她自己就拔了。

        血珠子汩汩往外冒。

        富芸芸年纪大了,哪里跟得上琅华的脚步。才相约走了几步,就差点绊跌倒,琅华闻声,回头看她。

        富芸芸要她不要管她,“你先去。”

        琅华木了木,终究还是折回头来搀母亲了,与其她一个人,她更希望有人和她相约脚步。

        她们母女俩到的时候,房里交错站了几行人。

        琅华走过去,床上的父亲死死捏着施惠的手,也只得施惠那么近身地守着父亲。

        孙开祥已经话不出任何字眼了,只拿浑浊幽弱的目光,记忆般地描摹着他挂碍的人。

        他这辈子大概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妻女。

        芸芸骄傲了一辈子,最后,她也不稀罕孙开祥为她更改任何遗嘱。

        那天,陡然谈起来,二人还像年轻时那样。孙开祥逗她,我该留点什么给你呢?

        富芸芸回他,你人都不给我了,我还要你的东西做什呢。

        这是年轻时,闺房里的话。

        孙开祥哄起妻子来就是,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你不能作主的。

        琅华,他只盼着女儿好好的。不能安身立命,那就修个任性恣意也是好的。不然,对不起他当初执意要这个孩子的妄与图。

        孱弱即将要熄灭的光,终究还是辗转到了施惠身上。

        他拖琅华的手到施惠手背上,不消他开口了,施惠明白爷佚?爷的意思。

        再次也郑重地答复爷爷,“放心。”

        小时候,施惠刚来,满心满意要妈妈要阿姐,吃饭要么把饭含在嘴里,要么吧唧嘴。

        孙开祥为此,特地拿那种戒尺打他的手心。

        带他出去应酬见长辈,施惠一时失察且失礼,外人的面,他没有喊他爷爷。

        孙开祥回来,冷落了他有一个月。

        孙施惠那会儿最开心最放下心防的时刻,就是汪家爷爷来做客。带着他们家的小孙女。

        每逢,爷爷都是开怀的。

        家里饭桌上,也不冷落。

        汪盐爱吃什么,爷爷甚至允许她站起来,走动着夹菜。

        孙施惠那会儿恨死这个猫猫了。他觉得她在装可爱。

        他骂过她,装可爱。

        猫猫:我没有。

        施惠:你就有。

        猫猫牌复读机:我没有!!!

        爷爷那会儿看这两个吵嘴,有趣极了,要猫猫就嫁给我们施惠吧。

        十岁光景的猫猫当即反口,说不要。

        又不知道从那里听来的歪风邪话,说结婚要生小孩的,从咯吱窝里掉出一个小孩来。

        孙施惠骂她笨到没救了。只有猪才会相信这些。

        ……

        爷爷逐渐冰凉的手,万般牵挂着握着他的一双儿女,儿女的儿女,拼着最后流连的心迹,喃喃朝施惠,“第三……遗嘱……遗嘱……”

        终究,执迷的人,悟也好不悟也好,他挣不过命运罢。释怀的一口气,喊汪盐过来,孙施惠牵住汪盐的手,再俯身到爷爷耳边,郑重也成全的口吻,“盐盐怀孕了。如果她和老师都不反对的话,孩子会和我一样,姓孙。”

        床上的人听去了,久久没掀动目光。一味地看着施惠和猫猫。看到他们一齐地点头,才信去了他们的话。

        终究,那一口气,停顿在凌晨过来些。

        房里起起伏伏的哭声,孙施惠看腕表,零点过六分。

        阿秋擦着泪地安抚施惠,到底爷爷是有福气的。老话里,白事停灵要三天。如果爷爷咽气在零点前,这一天就没了。好在撑到了零点后。这样的白事,就是板板正正的大三朝。

        阿秋还在那里絮叨着,孙施惠徒然起身,径直往外头去。

        汪盐不让任何人去追他。

        直到半个小时后,她在前院的游廊下,看到有人孤身背影地坐在廊沿上。

        那摇曳的六角灯笼下,孙施惠脚边七八个烟头。

        汪盐挨着他身边,与他错面相坐。

        悄然月明里,问他,“哭了吗?”

        “嗯。”

        “不要紧,月亮不亮,我们都不看不见。”

        面朝月亮的人,还要再摸一根烟出来,汪盐不肯,把他烟盒子收了。“够了,你答应我戒烟的。”

        “汪盐,恨一个人的一口气没了,原来也这么难受。”

        “你不恨爷爷。孙施惠,你甚至还没闹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听她这么说,某人有点不服气,他什么时候都不准她数落她,偏头过来,“就像你闹不明白,什么是疼什么是舒服,对不对?”

        “呸。”汪盐轻悄悄地骂了他一声。

        对面人即刻来拥住她。“汪盐,爷爷真的走了吗?”

        温柔的人,里子里无比坚韧。她伸手在他后背上抚了抚,与他一起接受现实,“是的。孙施惠,你只得再歇一刻钟,还有好几天的迎来送往等着你忙。”

        “我说我累得不行,你会不会笑话我?”

        怀里的人摇摇头。他不禁更拥紧她一些。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朝他低头,可是,汪盐,他握着我的手时,我头皮在发麻。”

        “就像你说的,我不那么做,会后悔的。”

        他在说,那个不存在的孩子。

        “嗯,世上最不需要推敲的就是不后悔。”

        孙施惠松开拥抱,来勾她的下巴,借着月色看清她,他心里才安静些。

        他们在这宅子里认识二十年。

        从爷爷起,到今晚,爷爷去了。

        “汪盐、”

        “嗯。”

        “我不想你离开我。”

        “好。”汪盐满口应答他。

        随即,月下交错相拥的人影,耳鬓厮磨里,分不清谁的眼泪染到谁。

        孙施惠再扶住怀里人的脸,补充道:

        “从很久以前开始。”

        从她来这里,说她路痴,认不得路开始。

        汪盐那会儿怪这座宅子太大,她不分南北了都。

        爷爷打趣地教猫猫,早上来,有太阳的是东边;下午来,有太阳的是西边。

        猫猫顶真:那阴天、下雨和晚上呢?

        孙施惠那会儿嘴硬且讥讽:你可以不来!

        不来最省事,这样太阳在哪,管它是阴天、下雨还是晚上,都不比为路痴发愁了。

        汪盐那一次气得好长时间没有来。

        孙施惠也跟着生气了好久,怪江南的天气真乌糟。

        他希望天天天晴。这样,就可以除去阴天、下雨和晚上。

        “真的?”

        “嗯?”

        汪盐抬头问他,“你说的除去阴天、下雨和晚上。”

        “当然。以我的名字起誓。”

        暂时逃离人生大事,离群索居的两个人,坐在月明里,数着表盘上的时间倒计时。

        施惠问,“还有多长时间要回去?”

        猫猫答,“允许你再抽一支烟的工夫。”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一个小言故事,正文定在这里收梢,算是作者头铁吧。

        但是,人生里,有相聚就会有别离,有爱情就会有惆怅,有得意就会有失意。

        同样,有生机也有停笔的死亡。

        而人生大事里,从来只有生老病死,却没有爱情的。

        私心觉得,爱情修炼到最后,要么夭折,要么一起发展到进入人生大事阶段。

        所以,这个故事连贯的正文线停在这里。

        后续番外,算是休整好的补充也算是特别集。(番外歇几天再更新啊,请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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