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除夕这[ri]停了雪,气温却降得更低。
九公主李桐枝宫室的屋檐下悬挂了一排冰凌,[ri]光从中透出,落在黑石地面化成炫目却冰冷的彩[se]。
紧闭上门窗的屋内较之屋外,并没多暖和。
因为内务府捧高踩低、欺软怕硬,应当拨给她的炭,量总是不够。
李桐枝娇怯,不爱争是非,没有胆量为短缺分量的炭火告发到皇后处要公道,宁可尽量省着些用。
然而凛冽冬[ri]里,单凭床榻旁燃着的一小盆炭,显然不足够驱走渗进房间里的刺骨寒意。
就算盖上厚厚的被子,她也还是午睡得手足冰凉。
寒意沉沉压在她的睫羽上,她睡得不安生,轻轻颦起秀眉,不太清醒地蜷缩起身子,团抱住自己,甚至将小脑袋也缩进被子里,好多汲取些热度。
侍女枕琴步入屋内时,就见床榻上的小姑娘露在外的仅剩下柔软的乌[se]发旋。
既觉得好笑,又忍不住心怜她。
当今皇上九个孩子,生活最落魄的就是母妃逝去,且没有母家帮扶的李桐枝了。
怕她[kou]鼻都被掩住会闷坏了,且今[ri]不能容她久睡,枕琴取来她的衣裙,行至床榻边,温柔地将被子掖低,理了理落在她面上的乱发,轻声唤道:“殿下,醒醒,时辰不早了,该起身装扮了。”
李桐枝懵懵懂懂地半睁开眼,含糊地娇声问道:“还好困的,不能多睡一会儿吗?”
“今儿是除夕,是殿下叮嘱我说要早点出发的。”枕琴的重音落在“除夕”上,提醒她不能赖床了。
出发......出发去哪里?
李桐枝循着除夕这个词,迟钝地展开联想。
她素来畏寒,入冬以来都尽可能少出门。
可除夕依照惯例要在仪元殿设宫宴,自己需得早早做赴宴的准备去仪元殿候下。
并非有多期待这场宫宴,而是因为她一定会被安排到最后不起眼的席位上,只要去得早,小心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就不会有谁来刻意与她打招呼。
一旦去得迟了,便需沐在许多人的目光中,说不定还会被哪位不[shu]的娘娘或兄姐问起近况。
她最是爱羞,单想一想去迟的场面就觉内心惶惶,若真得在众目睽睽下应答,约莫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李桐枝恐惧自己不仅辜负他人的关心,还要成为笑柄,所以强抑下如[chao]睡意,支着身子坐起,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昏沉感,说服自己般喃喃道:“是该起来了,不能再贪睡。”
枕琴将炭火挪得近了些,服侍她换上衣裙。
用枕琴备好的热水洗漱后,李桐枝行至妆台边坐下,还是忍不住掩[kou]小小打了个哈欠。
未满十四岁的小姑娘眸[se]浅如琥珀,杏眼笼雾,水气汪在眼底,仿佛[se]泽清透的桂花酒酿,浸出眼尾淡淡薄红,令人不饮而醉。
然而睡眠不足的憔悴落在她的眼下,凝成浅淡的乌青,如温雅白璧上的瑕疵,格外刺目。
枕琴拾起桃木梳,一边将如缎般披散下的青丝梳拢成发髻,一边心疼道:“殿下昨夜困倦了就该睡下的。即便贺小侯爷不是失约,仅是误了时辰,也该他见不上殿下的面。”
听枕琴提起这一茬,李桐枝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将近乎水[se]的浅粉洇艳。
贺凤影原是同她约好昨[ri]相见,说等入宫拜见过皇上与皇后,便来看望她。
结果不知他因什么缘故,竟少见的失约了。
“可是......”李桐枝垂下睫羽,嗫嚅着说:“可若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来我这儿一趟,却是白白辛苦,未免太可怜了。”
况且她想见他,还亲手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
因而一直捱到天光破晓,实在敌不过困倦时才迷蒙地睡过去。
习惯的作息被打乱,即便加上午睡至现在的补眠,也不足够完全消弭显露在瓷白小脸上的憔悴痕迹。
所幸有枕琴一双巧手,给她敷上浅浅一层脂粉,将痕迹尽数掩藏。
将半旧的兔绒斗篷系带仔细系好,枕琴递上铜质小手炉,问道:“贺小侯爷很得皇上宠信,除夕宫宴必然不会缺席,殿下的礼物要不要今[ri]寻机会送?”
李桐枝沉默地瞧着妆台小屉中针脚不算[shu]练的花卉荷包,片刻后合上了小屉,摇摇头,说:“宫宴上约莫同他说不上话,还是等以后吧。”
行出地处偏僻的宫室,扑面而来的寒风瞬息掠去她面上的温度。
娇小的身形虽然裹在斗篷里,但仍然在风中瑟瑟,显得格外脆弱。
李桐枝经冷风一吹,完全清醒过来,担忧吸入的寒冷空气会肆虐进内腑,连呼吸都尽可能放轻。
枕琴也怕她饮风受冻,加快几步行至她身前,一手提着竹骨纸灯照亮,一手撑起顶素面油纸伞,要庇护她避风前行。
将要出发时,屋檐下的冰凌陡然断了一根,砸到李桐枝脚旁被冻得发亮的黑石地面上,清脆一声,摔得粉碎。
映着碎光的璀璨冰晶有一些溅到她鹿皮小靴的鞋面上,李桐枝有些受惊,乌如鸦羽的长睫颤颤,形状姣好如柔软花瓣的唇也轻抿起。
枕琴同样被吓了一跳,因后怕维持不住平静,沉下一张脸骂道:“宫中的宫人越发惫懒了,欺殿下心善,不勤扫院内积雪且罢,连这些冰柱子都不处理,若是砸伤殿下,我非揪着他们的耳朵,拉到皇后娘娘面前,给他们一人请三十棍!”
李桐枝倒没有可埋怨的话。
她这个主子得不到重视,除了与她相伴长大的枕琴,稍有上进心的宫人都攀关系去别处了。
还愿意留下的,不是一团孩子心[xing]的新人,就是定了主意到年纪就离宫的大龄宫人。
前者行事做不到周全,后者懒懒不肯上心。
叹息一声,李桐枝轻声细语道:“我也比不上皇兄皇姐,过年节都给不了他们太多赏钱,今[ri]除夕就让他们好好休息吧。这冰凌的确危险,砸伤谁都不好,一会儿从宫宴回来,我们俩来把它敲掉吧。”
现下却是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枕琴在前为她引路,初时她踩踏在雪上还需怀着十足的警惕,怕鞋袜被浸湿或是不小心摔倒。
经行长街,转过几条游廊,渐至热闹处,附近的积雪都被宫人仔细清扫过,且路面不会打滑,便可放心行走了。
李桐枝眼[bo]盈盈地望向光亮处。
即便天[se]还没暗下,道路两旁的长明灯也依规矩早早点燃,灯影幢幢,连成一片暖[se]。
各[se]新制的彩绘宫灯作为装饰点缀,同样悬挂在廊角街侧,每一盏都独具匠心,可惜她步履匆匆,没有赏看的心思,粗扫过一眼后仍是直往仪元殿去。
*
提前一个时辰抵达,她果然是来得最早的,无需费心与任何人[jiao]流。
经由宫人引路,李桐枝走到最末席的位置坐下,解开斗篷,搁置下手炉。
宫殿下的地龙烧得正旺盛,她被暖意浸[su]了骨头,轻轻喟叹一声。
[jing]神一松缓,困意便重新翻涌袭来。
枕琴瞧她眼帘垂落下又艰难支起,连瞳光都涣散聚不到一处,心疼地提议说:“离正式开宴时间还久,殿下不如小睡一会儿。等皇上与皇后驾临,我会唤醒你,”
李桐枝很是心动,想到她的筵席在不起眼的角落,自己不得宠,悄悄趴伏在案几上睡,多半不会有谁注意,便颔首同意了。
不过记挂着自己到底不是身在可以安睡的宫室,即便有枕琴看顾,她也不敢放纵自己完全沉溺梦乡。
身边嘈杂的声音稍大些,她便会迷糊地抬首向左右看看。
仿佛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幼兔,就算休息时也会将耳朵竖起,警惕所有危险的威胁。
最终李桐枝也仅仅多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心尖担忧便压过困意占了上风。
这场除夕宫宴除去后妃与皇嗣参与,还有许多有头脸的朝臣被邀请前来。
时辰将近开宴,他们基本都提前携官眷入座了。
李桐枝怯生生的目光流连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容,没能发现贺凤影。
昨[ri]贺凤影失约没来相见,她便忧心他是不是遇上意外,若今[ri]宫宴他还缺席,就说明遭遇的情况必然十分严重。
至皇上和皇后落座,除夕宴正式开宴,她还是不安地望着在长公主筵席下首处的位置。
那应当就是安排给贺凤影的筵席,却仍然空置。
各种导致他缺席的可能在她心中兜转一圈,李桐枝把自己吓唬得不轻,依旧没能想出个定论。
失魂落魄间,她根本无心在歌舞,杏眸一直望着殿门,仅听了一耳朵隔座的官眷夫人们低低讨论:“不是说宫宴最开始,会是间海郡郡王献上的戏班子出演皇后娘娘最爱的戏曲曲目吗,怎么改了安排?”
宫宴的安排通常不会发生变动,现在戏曲忽然没了,官眷夫人们预先准备好要说的吉祥话就都落了空。
舞姬们歌舞过半,仪元殿的殿门忽然开启,外披墨[se]狐裘的少年郎脱身浓稠夜[se],大步迈入殿内。
贺凤影的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不笑时显出欺霜赛雪的凌冽气质。
他没去看殿中央身姿绰约的舞姬们,视线寻觅般迎上李桐枝莹润的双眸。
薄唇勾勒起弧度,眼尾缱绻进笑意,仿佛水墨着[se],如玉面容霎时鲜活起来,正应诗经中那句赞言——彼其之子,美无度。
李桐枝观他无恙,暗暗松了[kou]气,接着却提心他宫宴来迟会受责备。
她紧张地注视着他行至阶前,向皇上与皇后躬身而拜。
所幸他不愧是最得宠信的近臣,她的父皇不仅没有问责,还和颜悦[se]地召他登阶近前说话。
不知具体说了什么,但似是仅凭寥寥几句话,他便哄得她父皇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吩咐赐酒。
贺凤影饮了酒,走下台阶,坐到安排给他的筵席处。
虽然时不时需得应酬来向他敬酒的朝臣,但一双明目总是眺向李桐枝的方向。
有细心的人注意到这一点,同样打量起一贯存在感薄弱的九公主,惹得李桐枝颇为不自在地垂首。
坐在她身侧的年轻夫人就怀着好奇心,抬手为李桐枝斟了一盏酒,试探[xing]问道:“九公主同贺小侯爷私[jiao]很好吗?”
李桐枝忽然被搭话,不知该如何答,诚实地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怕单是这样回应太不礼貌,她接过递来的酒盏,一[kou]闷饮下。
安排给女眷饮用的佳酿酒[xing]醇厚,入[kou]时甘甜温和,后劲却隽永绵绵。
李桐枝几乎没饮过酒,扛不住醉意,仍是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异样,可面颊飞起红霞还是泄露她的醺醉,眸光顾盼流[bo]也没有着落点。
醉意和困意搅合在一起,令她本就转得慢的小脑袋越发糊涂。
她不禁将身子倾向信赖的侍女枕琴,神态娇憨地小声说:“枕琴,我想回去了。”
皇上与皇后的除夕祝词都已经说完。
皇后以不胜酒力先行告辞,皇上追随同去,反正李桐枝无意与其他人深化感情,身份也不重要,悄悄离席没太大问题。
因此枕琴点了头。
给她系好斗篷,帮着搀起她因饮醉而软绵的身体,向左右告罪一声,便领着她自仪元殿的侧门退出。
可枕琴仅一双手,来时既要提灯又要撑伞,归时再要搀扶微微醺醉的李桐枝,便不够用了。
“我可以自己走。”离开殿内温暖,被冷意一激,李桐枝清醒了不少,很快理解侍女在烦恼什么。
“真的?”枕琴半信半疑地松开搀她的手,想看她能不能先自己站稳。
李桐枝倒是能站稳,可刚一抬步,就腿软地向后倒去。
枕琴赶忙要扶。
手才伸出,就被跟随李桐枝脚步从宫殿出来的贺凤影抢了先。
他长身鹤立,装扮儒雅温文,扶她却游刃有余,仅是右臂在她腰间一拦就扶正她的身子,让她能够借力站稳。
仿佛若是需要,单臂将她托抱起也是很轻松的事。
不过在不时有人来人往的仪元殿外,贺凤影知她怕羞,没有行冒犯的举动,轻扶她的腰如同拢合娇柔花枝。
嗅到近在咫尺的芳兰熏香中夹杂浅淡酒气,他了然她行不稳当的原因是饮醉微醺,无奈地说:“桐枝不胜酒力,何必饮那盏酒。”
若非两人的筵席相隔太远,他定会替她将酒挡下。
“你怎么出来了……”李桐枝听到他出声,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跟出来了,心尖微微发颤,回身抬首注视着他。
她先前明明看到还有许多人等着与他攀谈,没想到他竟将人都撇下了。
“他们无法借谈话从我这儿知他们想知的,我也无需借谈话从他们那儿知我想知的。”
贺凤影随[kou]答了,说的都是实话。
不过知她不能懂,立刻将话题转回他认为的正事上,哄着她说:“却是昨[ri]我失约没来见你,得赶着来赔罪。”
“没关系。”李桐枝并不怪他,也不准备多问追究他失约的缘由,善解人意地说道:“我知你没能来定是被事情绊住了,无妨的。”
贺凤影要处理的事儿其实还没完全收尾。
如果不是忧心除夕宴自己未至,必然引得李桐枝更多胡思乱想,他此刻都不该入宫来。
不过来且来了,不急离开。
注意到她面上枕在案几小睡留下的痕迹,他猜到她昨[ri]必然等自己至深夜,越发心怜她,叹息一声,道:“桐枝,将你的手给我。”
“怎么了?”
“你摸摸这儿。”贺凤影暗示般向她眨眨眼,食指虚虚点向自己的胸[kou]。
李桐枝青葱般的十指捂在手炉上,指尖被热度晕染成淡粉[se]。
闻言有所误解,以为他不正经地逗自己,手指轻轻颤了颤,被冷风熨白的脸揉入烫意。
慌乱地四下看了看,不见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稍稍心安,却还是连名带姓地娇声嗔他:“贺凤影,你怎么言行不知检点呀。”
在她自己的宫室里牵牵手、抱一抱且罢了,怎在仪元殿外都不收敛——难道是沾上其他纨绔子弟寻刺激的坏毛病了?
“妮子想什么呢。”贺凤影愣了愣,旋即低低笑出声,轻捉起她纤细的手腕,将柔若无骨的小手放至自己胸[kou]处,让她自行感受。
李桐枝骂他都骂不利索,更没有挣开他的力气。
见他不听,还主动握着自己的手去摸,她原是咬住下唇,板起小脸,认真想更严肃的语句说教他。
可触手出乎意料的是一团温热的柔软。
她的思路顿时陷入混乱,
贺凤影这是在衣中藏了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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