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多日不见,二哥却是越发风姿卓然了”
全然没注意到身侧之人愈发难看的脸色,胤祉轻摇着手中的竹丝折扇,上等软菱纱织就的扇面之上,士子一袭青衣负手而立,衣襟翩翩间仿若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一般。
宫中谁人不知,三阿哥素爱雅物,这些时日光是手中折扇都不晓得换了多少,又是火画,又是羽金牙雕地。然而不出意外几乎所有扇面之上,都有这么个仙姿佚貌的文雅士子。以至于这些时日每每瞧见,大阿哥总要膈应一番。
不知想到了什么,胤禔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哼,自归来之日起,汗阿玛可谓日日忧心,这几日人都消减了不少,他倒是过的快活。”
最后快活二字活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地一般,带着说不出地咬牙切齿,本就教人畏上三分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冷厉。
这一刻,许是连胤禔自己都不知在恼恨什么,恨汗阿玛如此区别待遇,亦或者是旁的什么
“大哥这是何意”
听到这话,本想告退离去的胤禛当即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语气冷然道“为江南百姓众百姓的安危,太子殿下亲自请旨留于疫患丛生之地,尔后更是亲临疫区寻解救之方。此乃南野众百姓有目共睹。”
微顿了片刻,胤禛狠狠皱了皱眉
“怎么到了大哥这儿,浑像是前去游玩一般”
“就是就是”一旁的胤禟忙接口道,一双桃花眼险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那可是疫区啊每日光是高烧至死的数都数不过来。大哥若是这般羡慕,怎的当初不自个儿同汗阿玛请旨过去”
“说不得大哥你去了,汗阿玛今儿也愿给你两分排场嘶五哥你掐我做甚”
“弟弟我难道说的不错吗”
这什么倒霉弟弟,迎着众兄弟隐隐同情的目光,胤祺只觉脑仁儿都疼了起来。
“闭嘴”五阿哥难得重口道,素来温厚的目光死死瞪着眼前之人
大哥怼一怼也就罢了,连汗阿玛都牵扯下来你是不要命了吗
许是意识到了自家哥哥的言外之意,小九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小下巴微扬,仍是一副不服输的模样。一旁十阿哥忙不迭地拉着人顺毛。
胤禩略显尴尬站在一侧,似是想说什么,又碍于一旁的大阿哥不好说话。六七两位阿哥因着身子之故,素来不掺和兄弟们的争锋,这会儿早早没了身影。
乍一看,这一众兄弟,只衬地胤禔身旁愈发空落了起来,肉眼可见地,大阿哥脸色复又青黑了下来
“哼,也不知老二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好好的阿哥爷不当,偏要给人当奴才”
这话,可着实重了些,霎时间,神武门周遭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连素来好脾气的胤祺,这会儿脸色都不大好看。
一众宫侍们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这会儿半分声响都不敢有。
“大阿哥
”
正在气氛将要一触即发之际,一声略带低沉的轻唤唤回了众人为数不多的理治。
“奴才纳兰明珠给诸位阿哥请安,请诸位阿哥吉祥”
只见眼前之人含笑着一礼道。
不同于其余满洲大臣过多过少带着地些许粗犷,纳兰明珠此刻分明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然周身气度却是愈发温厚隽永,若非身上象征着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怕是还以为这是哪个山间不慕名利的文雅之人。
看清来的模样,胤禟轻哼一声,率先拉着老十大步离去。常日里兄弟间互怼上一番也就罢了,倘要牵扯了朝中大臣,那可就大不相同了。
众阿哥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了,淡笑着打过招呼后,很快结队离去。连近日同大阿哥走得颇近的胤禩同样不例外。
待众人走后,明珠这才缓缓将目光放在一旁面上尤带着青黑的大阿哥身上。
二人好似漫无目般的缓缓走着,一直到四下无人之际,慢悠悠地理了理袖口,明珠这才开口道
“大阿哥可知方才错到了哪里”明明活像是质问地语气,此刻由对方说来竟然无端带了些许随意。
对眼前这位旁了不知多少系地所谓族叔,朝堂之上大名鼎鼎的明相爷。不知为何,大阿哥总有几分莫明的怵意,只此时此刻,胤禔心口间好似有一把无名之火在不断灼烧着,烧地人几乎理智近无。
“本阿哥难不成还说错了吗明明也都是一群天潢贵胄,却偏去捧胤礽那斯的臭脚。难不成他们还指望着老二日后上了位,会给他们加官晋爵不成”
“嗤”胤禔不屑地冷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建功立业也就罢了,堂堂皇阿哥竟要靠别人的施舍过活。
“没出息”
话虽如此,胤禔面上却平添了些许幽愤,活像是个抢不到玩具的孩童一般,孤注一掷地将种种不甘无力尽数化作对那人的愤恨
没有理会对方说不清道不明地小心思,望着前方仿若一望无际地湛蓝色湖泊,明珠闲淡地语气如此方的湖水一般波澜不惊
“不,大阿哥是你错了,普天之下,无一不是陛下之臣民,亦无一不是是太子殿下之臣民。”
迎着对方极尽愤怒难堪的面容,明珠淡淡的抬了抬眼皮,眼神都未曾变过一瞬
“成王者,计较地从来不是一时之利,大殿下,您当真知晓,自己要争的究竟是什么吗”
“本阿哥当然知道。”
怔怔地站在了原地,半响,胤禔方才强撑着肃容道。
“是吗”
微风中,不知何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尚还不知有人已经磨刀霍霍要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胤礽这会儿正被自家汗阿玛从头到位关心了一通,直到他连连保证再无犯险之举方才被放过。
不大的御撵上,胤礽父子两各自坐于一侧。二人中间,是一方熟悉的檀木香案。龙须糕,如意芸豆酥,杏仁豆腐,打眼望
去,尽是他往日偏爱的糕点。
胤礽眼中不觉闪过些许温热。
梁九功等人素来有眼色,这会儿早早便退了下去。
“汗阿玛,暑热尚还未尽,您方才也太乱来了些”待人退下后,胤礽熟练地将手搭在身侧之人腕间,须臾方才缓缓收回手来
“心火偏亢,痰热内扰,汗阿玛您这些时日怕是少有安寑之时吧是儿臣令汗阿玛担忧了”
细细端量着眼前之人。康熙今年尚才三十有五,又因惯于锻炼保养之故,面上素来显得年轻几分。此刻眉眼间却带着深深地疲色
胤礽语气难得带了些许低沉,自出生之际,父子俩几乎少有分开之时,中间还是隔着十死无生的疫病
有一瞬间,胤礽甚至在想,自己当时依仗着修为,是不是过于无忌了些。
“儿臣前些日子时时翻阅医书,因祸得福,收获却是不菲,改明儿便做好了药,教人给汗阿玛送去。”
“保成的医术,朕自是信地”
多日未见的儿子就在眼前,言语间尽是纯然地关切之意。饶是康熙,也不由褪去了常日里帝王睥睨地姿态,仰靠在软塌上,语气难得轻松道
“不过夏日燥热,夜间难寑也是常事,保成莫要过多挂碍。”
“倒是保成你,这些时日可有为难之处”
“汗阿玛您瞧儿臣我,可像是受到亏待的模样”将刚斟好的茶水推至一侧,胤礽语气很快恢复了轻快之意“有汗阿玛旨意在前,江南又有哪个官员胆敢违抗儿臣的命令。”
“更何况”胤礽挑了挑眉“汗阿玛与其担心儿臣,不若操心一番江南诸位大臣,毕竟儿臣手中长剑可不是吃素的。”
“促狭”含笑着指着人轻斥了一声,康熙顺势拿起手边的茶盏,不知是不是自个儿的错觉,明明是一样的雨前龙井,经由自家儿子手中泡出来的,总是要甘甜许多。
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康熙眼中不觉带了三分真切“保成储君之尊,如何能行那等武夫之举”
话音落,肉眼可见地,胤礽表情不由微僵了一瞬。
“咳咳保成你难不成”
知子莫若父,重重咳了两声,康熙此刻心下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惯常严肃的脸上此刻已然满是说不出地震惊
“保成不会是真的”
心虚地重新斟过一杯茶水递上,胤礽难得放轻了声音“咳咳汗阿玛,当日正值解疫的关键时期,药材却迟迟未曾送到,儿臣这才略施小惩了一番。”
“不过汗阿玛放心,自那以后,江南众官员,行事不知利索了多少,原本十日送来的药物,不过区区五日便尽数抵达”
然而听了这话,康熙心下却愈发玄乎了。
这般立竿见影,哪里会是小惩能达到的。想到对方神乎其技的手段,康熙不愿去想那人究竟被吓成了何等模样。
“罢了”看着
好不容易从疫之地走出的儿子,
康熙如何也舍不得责骂,
半响只得略显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像个操心的老父亲般语重心长道
“江南文人说的好听是风骨,实则心眼最为狭小,保成此举,日后恐难收服这些人”
“这不是还有汗阿玛地吗”执起手中的茶盏,胤礽闻言不甚以为意地笑了笑,眉眼间仍是一派温煦,嘴上却毫不留情道
“有儿臣这个粗莽武夫在,这些人才能知晓汗阿玛待他们已是多么地宽宏大量免得一个个地,都将自个儿当成了主子爷了”
说实在的,胤礽对有些尸位素餐之辈意见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地了。这会儿更是半分掩饰都无。
保成还是太年轻了些。康熙心下微微摇了摇头,眼中却又多了几分自个儿都未曾察觉地笑意,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康熙语带调侃
“怎的,莫非在太子殿下眼中,朕便是那专唱红脸之人”
孰料胤礽闻言却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白脸地话,确实儿臣比较合适几分”
听出对方言外之意,康熙脸不由黑了一瞬。
这些年哪怕当了皇帝,康熙爷每日的骑射也从未落下过,旁人也就罢了,这会儿坐在开了外挂的胤礽跟前,简直妥妥一个糙字。
盯着自家儿子日益清隽的面容,饶是康熙心下不免多了些感慨,连这些年逐渐淡忘的元后赫舍里氏在心下也愈发美好了起来。
“想必只有婉容这般不落俗套的女子,方能生出保成这般气度纯然的孩子了”
听着御撵之内不断传出的说笑声,梁九功心下不觉又对这位太子殿下多添了几分敬服。
随后数日,一连串的赏赐如流水般涌入毓庆宫,数量之繁多,东西之贵重,饶是六宫众人也不免咂舌。
朝堂之上更是一派欣欣向荣,太子归朝,如今又是身怀这般功绩,附庸者更是宛若过江之卿。饶是胤礽也不觉有些不耐烦,偏经此一事,康熙觉得自家儿子还需历练一番,复又将手中权利下放了许多。
除去每日听政外,内阁之中,一些并非太过重要的奏折,已经有部分直接转入胤礽手中
一时间,毓庆宫这幅热灶愈发火热了些。不耐烦浪费心思应对那些个心思各异之人,胤礽甚至心下已经在思量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同自家汗阿玛摊牌了
可惜饶是胤礽也想不到,世事远不若他所想的一般,如今在他眼中自以为麻烦的东西,旁人眼中,却是无论如何也要费力谋夺地珍宝。眼看太子地位愈发稳固,朝堂中,不时有暗流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流过。
“嘭”
略显偏远的凉亭内,胤禔抬手,将手中尚还带着些许残液的酒盏冲着不远处的石台尽数砸下。铜铃般的大眼中满是血红,原本尚还算俊朗的脸上此刻却是狰狞一片
“为什么凭什么”重重将桌上酒液尽数扫落在地“同是汗阿玛的儿子,为什么汗阿玛你要偏心至此。
“为什么你要让儿子成了笑话大阿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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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的大阿哥,连半点实权都没有,连个狗奴才都使唤不动的大阿哥吗”
“哈”
“殿下,宫中并非安乐之地,殿下还是莫要过于激动,免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日后平生诸般悔恨。”
不远处石桌旁,纳兰明珠意有所指道。
“悔恨”骤然提高了声音,胤禔不由地冷笑道“本阿哥如今还有什么好悔地,任谁都知晓本阿哥不得汗阿玛喜爱,在兵部不过混日子罢了,丁点实权都无,还被嫡出弟弟给比进了泥里。”
“内阁,好生大的权利,多厉害啊,太子殿下,不愧是众人交口称赞的仁义君子,我这个大哥人家怕是丁点没看在眼中”
“只有我只有本阿哥”这些年像是个傻子一样,处处比着对方。人家只怕是压根没把你看在眼里。
也是啊,他那样的人,生来就什么都有了,汗阿玛无尽的宠爱,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位。哪里还用将他这般微不足道的小卒看在眼中。
爱新觉罗胤禔。
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可笑的人吗
“呵”
良久,胤禔方才从喉间溢出来一丝轻嘲。素来张扬的眉目也在这一刻彻底散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迟迟未曾多言的纳兰明珠突然开口道
“殿下,还记得早前奴才问过您什么吗
“什么”许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胤禔此刻难得有些迟钝道。明珠却也不恼,越过脚底下一众残碎的瓷渣,缓缓走上前来,又将那日所言一字一句地重新重复了一遍
“奴才曾问过殿下,殿下,您当真知晓,自己要争的究竟是什么吗”许是刻意压低声音的缘故,明珠语气极是低沉,像是从喉间缓缓溢出
“我知道,是太子之位,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是能够超越胤礽的绝对地位。不同于上次的踌躇,这回,胤禔可谓回答地毫不犹豫。
凉亭下,遍是层层绽开的碧青色莲叶,一眼望去,水面之上已是碧翠一片,然而对于这炎热的午后,却起不到哪怕一丝一毫地作用,胤禔不觉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咸腥地汗水透过绣着五色祥云的袖口缓缓流入眼中,胤禔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明珠方才缓缓转过身来,带着褶子的双眼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
“殿下当真决定了吗您是当真想瞧瞧,这真正的夺嫡征伐究竟又是何等模样”
“要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场,便再没了刹车喊停的机会。”哪怕说着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明珠语气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带着令胤禔再熟悉不过,甚至无数次咬牙切齿的举重若轻。
指尖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刻。然而只瞬间,想到今日御驾离去的背影,想到那人不论何时都能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容。
片刻后,胤禔狠狠咬了咬牙,近乎一字一句道
“有何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胤禔步履略带踉跄地走出了凉亭。往日里再高大不过,仿佛任何时候都未曾弯下过的脊背此刻却像是活生生压着些什么。
“殿下啊殿下,您当真知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吗”一直到那人的背影再瞧不见分毫,明珠方才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凉亭。
午后时分,凉亭四周,此起彼伏地蝉鸣声愈发聒噪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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