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是文昌君”

果然如此,众人心下又是一沉。

文昌亦有文运昌隆之意,乃传闻中管理士人读书中举、当官食禄的神明之一,结合那些死去的应试学子,答案已然昭然若揭了。

“何里坉这些年,每逢应考之际,可曾有少女无故离世”

“这”

被传唤而来的杨县令紧缩着脑袋,俊秀的眉眼间满是惶恐,一席半新不旧的石青色长衫衣摆处满是用力出的折痕

“回殿殿下,奴才也是去岁三月方才来到此处,紧接着便是洪难汹汹,期间衙内还曾走过一次水,大部分卷宗因此烧毁”

“奴才实在不知道啊”

“这不知道,那不知道,你这一方父母官干什么吃的”下首座,胤禟实在忍不住着恼道。

杨承安死死低着头。

出乎意料地,胤礽并未动怒,只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转而对自家汗阿玛颔首示意了一番,方才开口道

“传令下去,县衙中,所有同何氏宗族有关之人尽数收押。”

“殿下有令,奴才自是万死不辞。”微怔了片刻,杨承安仍是那般瑟缩的模样,说话却莫名有力了几分。

“至于村里,一事不劳二主,有劳额勒赫将军再去走一遭了”

“二哥怎么知道这县衙之内,有何氏一族的人手在”回去的路上,胤禟忙不迭地开口道。

“是因为之前杨县令口中的走水一事吧”胤禛摩擦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时间未免过于巧合了,那杨承安虽胆子小了些,可观这县里百姓的生计,对方能力还是有几分的。”

“初初上任便发生了这种事,难保不是有人想要掩盖什么。何况衙门虽算不得守卫森严,但若要纵火,还是内部人员可能性大些”

“这样啊可方才太子二哥好似已经万分笃定地样子”穿过帘门,不大的庭院内,稀稀松松的浅蓝色小花瞧着倒有几分野趣。胤礽伸手拨过一支自墙头探来的红梅

“其实不难理解,一个新发起尚不足十余年的宗族,若要尽快掌握此地话语权,当地衙门无疑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途径。再者杨大人初至不久尚可以说未寻到端倪,那上一人县令呢

“总不至眼瞎心盲了十多年吧”

况且不知想到什么,胤礽眉间闪过一丝轻怅。两小只不明所以,只在心里佩服不已,不愧是二哥,什么都瞒不过对方。

正午时分,胤礽甫一回来便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醇香之气,丝丝缕缕勾地人口舌生津。饶是胤礽这等用过无数山珍海味之人,这会儿都不由期待了几分

“怎么,桂嬷嬷这几日又开始鼓捣新菜式”从一旁宫侍手中接过素帕,胤礽边拭手边道。

“殿下这回可猜错了”厅内,正摆弄着碗碟的汀兰噗嗤一笑“这可是杨老夫人的手艺,方才特意教人送来的,用的还是本地特产



上清鲈鱼,

据说最是鲜美不过。”

“原来是杨老夫人,怪不得呢”随后的小喜子不由道“听说杨老夫人当年便是靠着一手好厨艺,四处走摊将小杨县令拉扯长大,还能存下银子送儿子入学读书,可真真是了不得。”

小喜子当年便是因着生父早逝,家中实在无力为继,方才被亲生母亲卖入宫中。因而常日里对秉性刚强的女子,心中总是存着一份敬意。汀兰等人也都知晓,这会儿只低声提醒道

“都道英雄不问出处,杨县令年纪轻轻便举士为官,日后自有一番好前程,这话,还是莫要多言了。难免小杨县令面上过不去。”

“那姐姐可是小瞧人了”屏风后,小喜子嘿嘿一笑“汀兰姐姐当真是高估弟弟的本事了,若非小杨县令本人不在意,小弟我哪能这么快打听到这些。”

“母亲生我育我,一路教养不曾有失,此乃大德。更何况,洗手羹汤也好,沿街叫卖也罢,家母做过,本官也都做过,本官不觉得凭着双手劳作是什么丢人之事。”

将早前打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小喜子面上颇有些感慨道

“这还是去岁小杨县令同县里何举人争执之际所言,当时县里有身份地可都在场,能当众之言这些,可见是真不在意了”

“这”想到小杨县令那般唯唯诺诺地模样,汀兰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半响才讷讷道

“这可真教人意外”

“这有什么意外的,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性,何况还是自小相依为命的母亲呢”小喜子不以为意,若他娘当初能有对方哪怕一分,他也愿意珍之重之。

隔着厚厚的屏风,两人自以为小声的谈话无一不清晰地落入胤礽耳中。桌案上,新蒸的鲈鱼尚还带着丝丝酒香,胤礽却难得没了再食的胃口。

午时刚过,额勒赫将军亲自压着村长一众步入正堂。这场审讯胤礽等人并未参与。然而饶是如此,在这不大的县衙内,一墙之隔,女人声嘶力竭地嘶吼,怒骂之声仍不间断地传入众人耳中。

“草民不过想要我儿高中,想要全家不必在过这土坑刨食的日子,这有什么错有什么错你们这群官老爷懂什么,一年到头,地里那些东西能换来几个钱,家里老人生场病就什么都没了。”

“但只要只要我儿中了秀才,那就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再不济做个教书先生,也不必全家擎等着老天爷赏饭吃,他底下那几个妹妹们也能有个好前程。”

“啊县老爷你说盼春那贱人啊要怪就怪她生的不好,女娃子再聪明有什么用,不能读书科举,日后还不是要苦一辈子,还不如早早侍奉了神明,给她哥哥换个好前程。给家里妹妹们换个好日子。”

“呵,谁想这死丫头没心肝儿的东西,死就死了,还要下了这毒咒,可怜我儿,今年明明已经中了秀才,明明再等上一会儿”

“何盼春啊何盼春,你杀兄杀亲,你不得好死,你日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地呀”

“何盼春你

听到你听到没有啊”

dquo13”

说到这里,杨承安声音不觉僵直了片刻“许是为显诚意之故,十二年前,第一个被当作祭品的便是何侍郎的亲妹。”

献祭亲妹,哪怕早有预料,屋内众人依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胤禟更是忍不住问道

“如如何献祭”

杨承安微微合眼“将人洗漱干净后,关入神庙所在的地窖之下,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饮生水,不食杂物,据说只有这般,少女灵魂方才最为纯粹。”

“艹,纯粹个屁,这分明是要将人活活饿死。”话音刚落,胤禟实在忍不住爆了粗口,一旁胤禛同样仅仅攥着拳头,手背上依稀可见青筋暴起。

杨县令声音仍在继续

“然而巧合的是,自打献祭之后,那何侍郎却好似突然走了运一般,竟真高中进士”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同村之人,为了建下这座神庙,何侍郎一家还特意回了村里,加之何家小妹离奇病故”

“总之,自此之后,十余年来每逢应试之年,效法者不计其数。十二年以来,无故病逝少女约莫数十余人,而村中之人,大抵也都是知情地,甚至参与之人。”

窗外,不知何时有微风吹过,枝头上,成片的红梅簌簌而落。人心之恶,永远没有尽头。愚昧无知是罪,贪婪无尽是罪,一人之罪,尚可点度衡量,然百人,甚至千人呢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方听上首康熙帝亲自道

“那所谓“诅咒”之说,如今看来大抵也是报复之举,可曾寻到线索”

“万岁爷,太子殿下”杨承安当即跪倒在地“恕微臣无能,村里主事之人奴才已一一带来,然那生事之人,仍未有线索。”

“是吗”隔着屏风,胤礽清浅地目光定定地看着来人。

杨承安依旧是那般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的模样,一袭钴蓝色官袍也被对方穿的半分气势都无

“微臣无能,还望万岁爷,太子殿下责罚。”

“汗阿玛”抬手止住了自家汗阿玛带着愠怒地动作,胤礽难得带着几分安抚道

“背后之人这么长时日依旧没能被阖村之人察觉,可见其行事隐秘。问不出什么也是意料之中。”

康熙虽气怒,却也明白此言有理。再则人前,康熙从来

不愿落了自家儿子的面子。一场斥责方才不了了之。

一直到晚间,

12,

胤礽方才亲自等到了来人。

深夜,窗外不时传来几声虫鸣。皎洁的月光自窗前洒入,不大的书房内满是清辉。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深夜寻小臣过来,可有要事”

书案前,杨承安躬身一礼道。

“怎么,不再装下去了”将手中书册搁下,胤礽这才抬眼,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

比之早前那般仁弱之相,此刻的杨承安活像是换了个人一般。一袭石青色长袍,身形消瘦却也无端挺拔,起身行礼一气喝成。目光更是清透莹亮,再无半丝怯懦之气。

迎着胤礽的目光,来人低笑一声,略带喑哑的声音如珠落玉

“既已被殿下看穿,微臣若要再行那等不当之举,岂不平白教人啼笑皆非。”

“微臣知晓殿下想问什么,然臣自认于人有愧,那人的消息,微臣无论如何也不会透露地。”

没有多余的矫饰,甫一上来,杨承安便直接亮明了立场。

出乎意料,胤礽没有出口斥责什么

“汗阿玛耐心是有限地,纵然杨大人演技高明,却也并非毫无破绽。”

似是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如此,杨承安微怔了片刻,方才苦笑道“万岁爷待下素来仁慈,想来断不会无辜牵连他人,大不了”看着身上这袭半旧不新地绸缎,杨承安突然洒然一笑

“大不了重回布衣便是,写书卖画,再不济做个乡间夫子,总归有我一番活法。”

“杨大人倒是想的开”

饶是胤礽,也不由为对方的洒脱讶了片刻。临近十五,窗外月色愈发明亮了许多,须臾方才听对方道

“不过微臣倒是颇为好奇,这一路走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叫殿下这般笃定”

不是怀疑,是笃定,胤礽自认看人颇有一道,然而杨承安也不遑多让,甚至因着早年混迹市井之中,于装相颇有一套能耐,如若不然,也断不会瞒过康熙爷的法眼。

迎着对方好奇的目光,胤礽只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何家坉众人并非全是傻子,因仇恨蓄意报复必然也是被考量过的。同全村之力比起来,个人再如何也有未尽之处。然那人至今仍未曾被人发觉,说明此人从始至终全然藏在暗处,半丝被人怀疑也无。”

“而去岁被献祭的,唯有何盼春一人,若是亲友,必会被人严密看管,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犯事决无可能。而何家村排外地特性,也注定了不可能是村外之人。”

“能够仇恨至此,两人关系必然异常深厚。而这份关系,偏偏瞒过了村中所有人”

除了少年慕艾,怕是不会再有旁的理由了。虽未明言,两人心中却也各自有数。

“还是早前那句,一人之力总有余尽之时,能弄来那种奇药,更能在短时间内从外面运来那么些蛇鼠虫蚁之流,这般大的动静,时时关注

着何家坉的杨大人必然不可能毫无所觉。甚至若孤猜测不错,杨大人早前应该还为对方遮掩过吧”

“不愧是太子殿下,微臣拜服。”

杨承安嘴角不觉溢出些许苦笑,然而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明澈许多。

对着眼前之人似是含着某种解脱的目光,胤礽微微一怔,下一刻已然抬脚自桌案内侧走出

“不过方才这些俱都不是足以让孤确定的缘由,真正的原因”似是想到了什么,胤礽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

“若霖曾在信中同孤提过,早前游历之时,曾有幸结识一挚友。在你去岁因仗义直言得罪上官之际,他也曾来信于孤”

“所以”胤礽低叹了一声“湘江君子杨承安,早在来这里之前,孤便已经知晓了你的名号。”

士林之中于品行高洁之士常有雅号相赠,在这文墨风流,有才之士如过江之卿的江南之地,一个“君子”代表着什么,不会有人不知道。

然而,听了这话,眼前之人却陡然大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君子哈哈哈我算个什么君子,我见死不救,我身为官员放任任下无辜女子活活被害死”

“我连人都不配,又算个哪门子的君子”

“君子呵呵”

恍惚中,杨承安好似又听到了那日日折磨着他,宛如噩梦般地哭求声

“杨大人杨大人,您救救盼春吧草民能求的只有您了,救救她吧,杨大人杨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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