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茧自缚
眼角余光里,青衫人影犹豫几番,终于在众人都离开之后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还好么?”
是谢霜林。
刚刚他一直在旁,想要劝阻闻清徵,但碍着宗主长老们都在,没有开口。
闻清徵却没有看他,他弯下腰,把台上昏死过去的青年一条臂膀搭在自己颈上,驾着他,一步一蹒跚地走了。
谢霜林看着他的背影,却只能苦笑一声。
他还是太过怯懦了,刚刚宗主们那样咄咄相逼的时候,他也不敢出来为闻清徵和他的徒弟求一句情。
而事关魔修,谁又敢求情呢?
道宗中人对魔修的痛恶是与生俱来的,就算没有历经过以前道魔混战时血腥残忍的日子,年轻一辈的道修们也都自幼在师长们那里被灌输了魔修暴戾无情的观念,对魔修中人的排斥与厌恶感格外强烈。
这次是触犯众怒,谁都不能多言的,沈昭能捡回一条命已是难得了。
在场的都是活了几百岁的老狐狸,岂能看不出闻清徵的意思,谢琛认定沈昭是魔修不止是因为他用了魔修的招式,恐怕另有所图。
真的要说的话,以往也有道修弟子滥用妖修、魔修的招式,但也只是被师长略微惩戒一下,口头告诫不得当众使用就罢了。
但这次,谁让沈昭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用了魔修的招式呢。就算是断情宗的弟子先行违反规则,动了杀心,沈昭只是为了自保,但这招式用了之后,和魔修的关系可就讲不清了。
谢琛之所以抓着这一点,怕不仅仅是痛恨魔修。而是,事情闹大之后,这场比试自然不算断情宗赢,他们两宗拉平,南华宗的第一的位置也可稳健一些。
道宗中人就算是表面上道骨仙风,一心向道,实则其中勾心斗角,弯弯绕绕并不比俗世少了多少。
人人只欲做那个站在最顶峰的人,只有修为更高,才能受人尊敬。而欲得至高的修为,身后依仗的道宗弥足关键。
只有背后倚靠的道宗始终占据道修第一宗的位置,这个位面最顶尖的资源才会是他们的。
法宝、丹药、符箓,至高无上的修为,众生所求不外乎如此。
三日过去,道宗切磋落下帷幕,闻清徵依旧是这一届的金丹期第一人,但却没有给断情宗拿得第一的位置。
南华宗在接下来的七年里,依旧是道修第一大宗。
贺知尘在回去之后,脸色一直沉着,连魏祯这个素日来装着笑容的老狐狸身上也都是低气压,吩咐来青城参加切磋的弟子们回了宗门之后,谁都不能提起此事,违者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他们宗内的一峰首座被当众鞭笞,换了谁都是颜面扫地,他们断情宗还丢不起这个脸。
空荡荡的紫华殿内,一身玄色道袍的闻清徵静静地坐在榻前,看着榻上躺着的俊朗青年。
青年脸色苍白,唇紧紧地抿着,眉头紧蹙,就算是在梦中似乎也满是痛苦,那梦亦是梦魇。
闻清徵已经回宗好几日了,但却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宗内知道此事的弟子们都严守口风,任谁问起都不曾提起在青城发生的事儿,怕被掌教责罚。
闻清徵看到从青城跟他回来的弟子们见到自己时躲闪的目光,从刚开始的茫然失措,到现在已经心无波澜了。像是燃尽了的香,蜿蜿蜒蜒地绕到最后,只剩下一地惹人厌的死灰。
他现在自己想来,都有些想笑自己那时候为何要为他挨了剩下的鞭子呢?
他不曾欠过沈昭什么,自问也不曾哪里亏待了他,但为何苦心努力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白费心思。
该做的都做了,但沈昭会的魔修招式和暗器却始终不对他明说是在哪里学的,他教导他那么多年下来,倒真像戚怀香说的怕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雪发青年眸底一派苍凉,看了沈昭许久,慢慢闭上眼睛,心头又开始细细地刺痛。
终于是,作茧自缚啊。
他在心里想。
榻上青年的手蓦然动了动,只是轻轻地一下,闻清徵便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惘然的眸子。
“师尊……”
沈昭在梦里被禁在满是血色的世界里,眼前唯有赤红,依稀能辨出身前一个玄衣雪发的身影,他想要伸手,却被斩断了双手,茫然地睁大眼睛。
下一秒,从梦魇中醒来,青年清雅俊丽的容颜映在眼前。
沈昭张了张唇,有些无措,那无措亦是受宠若惊的。他不曾想到师尊会在这里守着他,也不敢想自己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师尊。
他有时候很贪婪,有时候却又容易满足得可笑,只要师尊稍微对他好一点点,就一点点,他就欣然若狂,满心欢喜。
然而,闻清徵对上他视线的第一秒,就把目光转了过去。
他转身离开了,留给沈昭一个背影。
“伤好了就早点回去。”
闻清徵心头作痛,不能再在这里多逗留片刻,仓皇离去。
沈昭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唇,心头升起的欢喜像是一颗小火星,刚刚冒头就被无尽失落的潮水压了下去。
果然,还是自作多情了。
沈昭慢慢低下头,袖中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刺痛了掌心,沉默了好久,终于哑哑地笑了,“信我啊。”他小声地说。
……
过了月余,沈昭的伤依旧没有好全,但他是不记打的,总是想着自己何必这样卑微,却又忍不住一次次拖着伤体去紫华殿前,想去拜见师尊。
但紫华殿门总是紧掩,闻清徵不见他。
一两次的理由还可以说得过去,到了十来次之后,沈昭都不免在心里问自己为何这么不知趣了。
他有时在殿外透过一丝丝门缝,看到青年瘦削清瘦的身影,只觉那一眼便就足够了,常常站了好久之后才回去。
第十三次了。
闻清徵看到青年离开的背影,看他行走缓慢,低着眸,心头的蛊虫总是恰到好处地提醒着他,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容他再忽视了。
他要找戚怀香了,把蛊虫解去,或者,再也不见沈昭。
闻清徵伸出手,苍白的掌心里是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牌,五指一缩,玉牌在他掌心碎成星辰一般的光点,散落在空气中,转眼便黯淡不见。
这是他用来联络戚怀香的传音玉牌,捏碎后便可将自己的意思传到另一人耳里。
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林木茂盛,一眼望去全是蓊蓊郁郁的碧翠林海,间或有些垂下来的藤蔓,点点朱红果实坠在其中,饱满鲜艳得像是美人的唇。
华贵宽敞的大殿里,戚怀香脸色阴沉不定。他面前是一片水镜,水镜上显示出外面的场景——年轻道人负手而立,腰畔系着长剑,神情肃穆地站在紧闭的殿门前。
他的声音透过水镜传到戚怀香的耳中,依旧是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戚前辈,纵然家父不同意,我也不会违背诺言的。请前辈出来相见,晚辈一定会负责的。”
戚怀香拂袖,气得把那水镜打破,眼前青年的面容也变得支离破碎的了。
负责、负责,他耳朵都快听得起了茧子了。
这年轻人怎么回事儿,被他们家给教得也太迂腐了些,难道觉得上了床就非得成了夫妻么?那青楼妓馆里的姑娘儿不知要有多少夫婿了。
青发银瞳的男子身影如鬼魅一般显现,漠然道,“主人,我帮您去杀了他吧。”
“……不用。”
戚怀香揉了揉眉心,又是一阵头疼。
这两个人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打出火气来了,连青延这个三魂少了一魂,从来没什么感情波动的人却是一看到柳眠迟就掐,每每都要请示他要去杀了柳眠迟。
今天已经是他提的第三遍了。
“你不能对他动手,知道吗?他是断情宗的人,还是未来的柳家家主,我还想清净点呢。”
戚怀香又一次告诫他,看到青发男子抿着唇,有些失落的表情,自己也烦闷地揉了下头发。
要不是顾忌着柳眠迟身后的背景,以他的脾气,早就把人打出去了,还要往他身上再放几条虫子让他以后都不敢踏进南疆半步。
然而现在,戚怀香却只能恨得牙痒痒,也不能对柳眠迟动手。
青延又默默地退下去了,戚怀香懒得再想外面那人的事儿,他想小憩一会儿,看到殿内忽然散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是闻清徵给他的传音。
戚怀香听着,起先神色轻松,后来却是眉头紧皱,听到最后直接拿了玉牌传音道让他等着自己,自己马上起身去给他解蛊。
他还记得再过十日就是道宗弟子们出去试炼的日子,按照往日惯例,弟子们的试炼都是由切磋时的金丹期第一人带领去的。往年都是闻清徵带队,今年也不例外。
他问了一下今年试炼的地方,知道是在玄清小世界最西处的万古遗境,立刻收拾了下东西准备过去。
戚怀香打开门,正对上门外青年惊喜的眸子,“前辈——”
“闭嘴!”戚怀香瞪他一眼,“废话少说,跟我去万古遗境,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负责的话,本座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
***
远在中原的断情宗,上玄峰内,闻清徵这次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我说,给沈昭一个名额。”雪发青年眉目冷冽,在这次的争执中第一次没有选择沉默,而是重复着刚刚的话,“或者,我可以不去。”
“荒唐!”
贺知尘掩不住满脸怒容,双目圆睁,冷笑道,“你莫拿不去当做威胁,历年来的弟子试炼都是由上一次切磋的金丹期第一人去领队的,这也是为了我们断情宗争了几分面子!每个门派都只有五个名额,为何要给你的弟子一个?带一个偷学魔修招式的奸细去万古遗境,你还嫌上次在青城不够丢脸吗?”
“我说了,给他一个名额。”
闻清徵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神情淡漠,目光冷冷地看向他们,丝毫都不退让。
万古遗境是所有道修弟子们都向往的存在,那里珍奇灵药、灵兽应有尽有,当然也不乏凶险,他以往每次都尽心护佑各宗弟子们平安归来,那些弟子们的储物袋里都装得鼓鼓囊囊,唯他每次一身伤痕,却从未要过报酬。
付出习惯了,都忘了索取是什么滋味了。
闻清徵身上的伤其实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但依旧躲着沈昭,不想见他。
也许是逃避,也许是愧疚。
这次,他只是想给沈昭一个补偿,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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