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下月初一
在外流荡的石敬瑭又一次喝醉在路边。
李清欢捡起他掉落一旁的酒壶,默默寻个他身侧不远的角落坐下。
这已经是石敬瑭整日买醉,不愿跟她回晋阳的第三百零八日,她曾软硬兼施,可还是收效甚微。石敬瑭原打算留着汴州城,是她命人偷偷绑了他,连夜奔袭至千里以外的敏州一处镇上。
她心系晋阳,无时无刻不想着早点回去。可石敬瑭毕竟无辜,她便是再残忍,也不忍再弃他不顾。
因为朝夕相处这么久,她的心也正在悄无声息的变化着,只是她自己都还未觉察。
看着他甘愿沉沦的面目,李清欢有种说不上由来的委屈。
她已经自降身份,拉下面子去讨好,去恳求他原谅。可这都十个多月了,她放下一切陪他浪迹天涯,却换不来他半点好脸色。
“……贱人,贱……”酒后梦呓的石敬瑭突然发狂,手脚在空气里疯了似的挥舞。
李清欢见状有些窘迫,紧紧抱住胸口的酒壶,将头深深埋进衣领中。
她知道石敬瑭不会原谅自己,也更不能接受湛儿的身世,可她的人生中,还未出现一个敢对她说不的男人。所以,即便那些女眷们早已视她如蛆虫,她也不能容许石敬瑭说出不要她的话。她是沙陀部第一的美人,面对男人的自信甚至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她要守护,守护沙陀部第一美人的传奇。
奶娘曾告诉她,沙陀部最美的女人,应是上天派来凡间守护至尊的女人。所以,她就应是日后的皇后,天下的女主人。
自小她就对此深信不疑。八岁那年,当得知父亲为她指婚了十三叔家的独子,她气得从马背上跳下来,摔断腿足足躺了半年。
可现实就是很残忍,她用尽她当时尽可能用的手段,都无法改变父亲的指婚。
直到朱耶祖父过世,比她长不了几岁的二叔李亚子世袭了晋王番位,她无意间撞破晋王妃在老晋王床前的喃喃自语。原来,晋王妃当年是带着身孕才来的并州晋阳……
她为求证,回府上多方试探父亲对晋王妃的记忆。终于得出结论,那晋王妃当年肚里的孩子,依据时间推算,正是那大唐皇帝的孩子没错了。这个近乎荒谬的结论,让她终于看清自己想要当皇后的野心。是的,二叔自幼同她一起长大,对她的迷恋更是深刻。与其做着遥遥无期的梦,不如自己去争取。
天下已然一片混乱,既然她要做皇后,那最接近皇位的人,未尝不能做她的垫脚石。
梁王朱温都敢称帝,那晋王认祖归宗又有何难?再说,大唐皇帝的遗孤,仅凭这层关系,李亚子他日复国,有理有据,至尊之位当之无愧。
她以为对二叔的盘算已稳操胜券,可没成想,半路杀出个刘嬿,一个心机手段皆不俗于她的官家小姐。眼看自己无缘二叔的正妃,她将一切痛苦都压到父亲李嗣源身上。在府中胡闹不休,直到李嗣源气到将她赶出家门。
她恨父亲的执拗,也恨父亲的胆小怕事,害她白白错过了二叔的正妃之位。她不甘心,也不罢休,假扮做小厮偷偷潜去二叔帐中厮混。后来,直到假扮小厮的她被石敬瑭认出,这才不得已躲去石敬瑭父亲家中。
可那时,她已经有孕在身。所幸石家人很好应付,可她害怕事情败露,还是趁石敬瑭夜晚归家,营造了二人花好月圆的假象。
她如预料那般下嫁给了石敬瑭,还在石家诞下湛儿。
或许,她曾有恍惚的瞬间,觉得石敬瑭是个不错的丈夫,可每每一回头,他眼中只有妻儿的模样,又让她深觉大志难存,非常窝囊。
她承认,石敬瑭是世间少有美男子,可终究只是一副皮囊,她真正想要的又何止这世间一人?
算算时日,下月初一应是湛儿生辰,即便石敬瑭不肯同归,她生为人母,也断不能缺席湛儿生辰。
“你还要醉到什么时候?”便是再愧疚的心,也终有被消耗殆尽的时候。自命不凡的李清欢冲上前去,一脚踢至石敬瑭胸前。一年多的委屈全化作脚下力气,差点没控制住要了石敬瑭的命……
“湛儿的生辰在下月初一,你若想好了,你我二人就生辰宴上再见。”
李清欢实在受不了石敬瑭的冷漠,她终是忍不住要放弃他了。
装睡的他何其清醒,只是不愿醒来看到清欢的脸,又会陷入无休止的折磨中。李清欢是他情窦初开的所以幻想,一颦一笑都承载了他这几年的所有爱恨。对于这样一个女子,他何尝不想给她所有,只是身份的鸿沟已然成形,他永远都是盐商的儿子。
侧过头,李清欢已经走远,一抹嫣红渐渐模糊在他眼眶的热泪中。
石敬瑭心如明镜,这一年多的放纵,已经是李清欢对他愧疚的最大极限。若他还想继续这般疯下去,恐怕几年来在晋阳的根基就完蛋了。师父好不容易将他和族人改头换面,送来并州融入沙陀部,他怎能辜负师父?
胸膛内扣藏着师父当年所赠最后一个锦囊。
石敬瑭坐起身,排除了身边可能存疑之人,从怀中取出青色锦囊,看着手中的锦囊好一阵发楞。
师父说,‘……最后这青色锦囊,为师赠与尔是以备救命之需,如不到万分艰险之地,不得使用此方。’
如是说来,到底何谓万分艰险?师父只说以备救命之需,也未言明是如何救命。
如今他被李清欢逼到无路可退,是否能说已属万分艰险?
遇人不淑,对他打击太深,这一年来几番想一死了之,这又是否能算救命之需?
取出锦囊内的字条,石敬瑭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看。
赫然一个‘等’字跃然纸上,石敬瑭见之若有所思。师父竟要他‘等’?是需他等什么?等着背叛和羞辱再次落在他身上吗?
他真的很难再原谅,李清欢的毅然决然,让他心灰意冷。
石敬瑭突觉自己的人生有些好笑,回首来看,竟一直都在做别人的棋子。为报师父之恩,甘愿带着族人来并州潜伏,当年师父在甘州一役落下病根,他也是迫于良心的不安,这才硬撑下此事。
而今他顺利娶了李清欢,可没曾想,她竟也是在利用自己。
是啊,是他的奢望太多,竟忘了自己只是‘商贾’的新身份。她一心想登上凤位,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试问一个盐商的儿子,能帮她到达什么程度呢?
李清欢贵为郡主,即便她不在意汉人那些习俗,也完全可另寻他人做郡马。如今既选了他,就应该知道他们‘商贾’人家养大的儿子,最会的也是利益为先。
石敬瑭眼里的凌厉顿显,手里的字条被他揉进拳里,‘下月初一……’
二十多日后,李嗣源在府上慌忙筹备着满满两箱贺礼。
晋王妃刘嬿昨夜亲自登门,抱走还在熟睡中的小外孙。府上无人敢拦,这都怪他几日来被突然繁琐的军务牵绊,给那刘嬿空了无暇在府的机会。
听府上下人说,晋王妃临走前放话,说是‘听说督帅近来得了一些稀珍宝物,便是晋王府内都没有能与之媲美的。对了,闻湛儿双亲皆不在府中,那哀家便有责将湛儿领去王府照料。待督帅大人回来,若舍不得湛儿,替哀家转告一声,王府随时恭候督帅拿宝物来换。’是他大意了!防了晋王府这么久,竟然就在小外孙生辰前被抱走。
如今正是晋王李亚子处处调查他的风口,他实在不敢拿身后那么多弟兄的性命去赌。因为他相信,只要他忠心耿耿没有二心,就一定会得到该有的清白。
义父于他不仅是养育之恩,还可称得上恩同再造。想他邈佶烈出生草根,生来一无所有,若非义父的栽培,他定是对如今的拥有想都不敢想。饶是看在义父的这份恩情上,他都不可对李亚子造次。故而,李亚子排挤的手段再卑劣,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既然湛儿已经被抱走,那他便备好厚礼登门,也好亲自去问清楚晋王妃,到底要他拿什么换。
“……老爷,老爷!郡主,郡主回来了!”老管家突然大喊着从前门跑进厅门。
帮着清点贺礼的义子李从珂喜出望外,放下李嗣源递过的纸笔,蹿的比猴还快,朝大门奔去。“永宁妹妹,永宁……”
李嗣源此时有些愣神,缘何会发愣,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本以为等他去晋王妃那将湛儿换回,女儿再归来,至少不会因湛儿被抱走而难受。
李嗣源还未收拾起的情绪,被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李清欢尽收眼底。“父帅?您这是……”两大箱名贵家当,正凌乱的散放在堂中。“不对,湛儿呢?”
四下打量,根本没有小孩子的身影,而堂中众人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清欢预感到了异样,随即朝李嗣源大吼。“湛儿呢?你把他怎样了?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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