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向天娇外传《侠》·(四)拳落
人未动,枪已响。
而人未至,拳已至!
向天娇的拳以往最讲变化,擅长以快打慢,以千变应万化。
然而此时此地,她只用一招。
这一招,可谓是向家拳之基础,亦是开篇第一招,即使是向家七八岁的稚童也能像模像样的打出。
传闻古时有巨人降世,王屋太行两山,以肩扛之,搬离万里。后有人多称奇此事,为其拓碑扬名。
向家拳,搬山拳架对应拳招,其名“拓碑”。寓意后世子孙如同拓碑,将拳意拳谱代代相传,亦要继往开来,为自己后代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人群之中,向天娇出拳,其拳初如掌平推,拇指紧贴掌心,然触人之际猛然变掌为扣,仿若一方石印重烙。
向天娇不是不会其他招式。
山海拳架中,拓碑为始,因此神意不如指点江山,威势不比云蒸大泽。
但是,它最简单!
最简单,所以最快!
这并不是高手较量,而是以一打多,以快打慢的群战!
要快!要很快!要更快!
因为只有越快,敌人越是打不到你,越是会顾此失彼。
拳头越快,就能更多的出拳,就能打倒更多的敌人!
向天娇已经不知道挥了多少拳了。
她的身上已经沾满了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她的眼中已经没了敌人,只有拳头!
每当她打出一拳,她心中的那块琉璃明镜就仿佛被擦亮了一分。
她感觉自己还能更快!还可以再快!
到了最后,当她回过神来,她的周围,已经没有站着的敌人了。
站在柜台后面的中年人手里举着一个锅盖,他看向天娇的眼神已经不像是看一个姑娘了。
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向天娇回过神来,胸口立刻一阵气血翻涌,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被她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她开始打扫战场,把地上那些已经爬不起来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的丢出去。开始的时候她还能一只手各拖着两个,逐渐就只能两只手各拖着一个了,到了后来她只能用双手一并去拉去拽。
当她把所有人都丢了出去,几乎把全身都靠在门框上,用身体的重量合上了拉门。她背靠着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雪白的推门门纸上,被拉出一条长长的鲜血,触目惊心!
老板的脸色其实已经非常不好看,当对面开枪的时候,他就已经意动,但是从头到尾,向天娇都没有漏出过让他出手的机会。
一次也没有。
他几乎是从柜台后面翻了出来,伸手去探倚坐在门框上的向天娇的鼻息。
听到外面没了动静的女子,又过了一会才探头探脑的从门帘缝里往外张望,当她看到人都走完了以后松了口气,然而当她从门帘后蹑手蹑脚的走出来,看到了满地的血迹,还有柜台和天花板上的弹孔,以及倚坐在门框边上,浑身是血的向天娇的时候,本就胆战心惊的女子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破了音,几乎是连跑带爬的爬到向天娇身边,她看到中年人的脸色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更是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你……我就是个扫把星……害死全家还不够……还害死了你……”
中年人叹了口气,打断了女子的哭声。
“她还没死。”
女子本来已经哭的死去活来,看到中年人这么说,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红肿着眼眶哽咽道。
“老板……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快救救她……真的……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给你磕……”
“闭嘴!”
中年人吼声如雷,也打断了女子要下跪的动作,只是看着她一脸梨花带雨的痴傻模样,他又有些不忍心,只得把声音放轻了些。
“你来我这边,捂住她的腰。”
女子赶忙靠过去,才发现中年人的手一直扶在向天娇的后腰上,当中年人松开手,女子才发现中年人的这只手掌已经满是血污,而他松开的地方还有鲜血在汨汨地流出。
女子顾不得身上的衣服是她最后几套值钱东西,直接从衣摆上撕下一大块,叠成叠捂在她后腰的伤口上。
汉子空出手来,此时已是顾不得男女有别的时候,他双手直接扯开了向天娇的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以及黑色的内衣边缘。
当中年人把向天娇上衣褪去,才发现向天娇上身穿得是一件半身式的黑色吊带内衣,而且这内衣已经变得破烂!
但是撩起这衣服破片,却会发现虽然内衣已经残破不堪,然而向天娇身上的心肺胃等要害无一处重伤,最严重的不过是扭转弹头擦过时造成的皮肉伤。
女子看着中年人的所作所为,满是泪痕的大花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中年人一边捋起那只没沾着血污的手的袖子,一边跟女子解释道。
“实际上她在中了腰上这一枪以后已是强弩之末,仅仅是靠着一口真气强撑着。像她这样刚登堂入室的武夫,身体五脏六腑还不够刚健,她就强行运转气血,从而导致气府内气息倒流,散入四肢百骸。女子身子骨本就比男子更弱,她这样强来,不仅伤势更重……”
中年人眼中微不可察的略过一丝痛苦,他把手放在向天娇心口上,声音渐小,“怕是一身基本功都要被打散。”
女子没懂,她理解加重伤势什么意思,但是“老板,你说打散基本功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的手离开心口,又连打她身上数个大穴,包括气冲和心俞两穴。随后他盘坐在地,双手做印,脸色由常转青又转常,随后他轻轻一掌打在向天娇的小腹下侧,这里是下丹田,人之真气由此而生亦回归此处。
“噗!”
一口黑血从双眸紧闭的向天娇的口中吐出,随后又没了动静。然而中年人却是舒了口气。外伤虽重,却还未致命,若是这内伤再耽搁几分,纵然向天娇这个人能救回来,她也废了。
“来,把她抬上来,我去取刀和针线。”中年人招呼了一声,抬起向天娇的两只小腿,女子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的腰把她抬了起来。
“老板,你还是没告诉我什么是基本功被打散了。”女子喃喃道。
汉子取来一把专门剔精肉的剔骨尖刀,又在身后的瓶瓶罐罐里翻找。
“像她这样练拳脚功夫的人,最重锻炼皮肉筋骨。外家功夫强横,就强横在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而对一个练拳脚功夫的人来说,基本功被打散,那就是根断了,之前所有的水磨功夫,都要从头再来。”
女子恍若天雷轰顶,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中年人把一切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莫要太自责了,虽然她没了根基,但是之前我观她心境似乎突飞猛进。再给她个三四年,她肯定能达到更高的高度。”
女子的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口中喃喃自语。
“三四年……她为了我……整整少了三年青春……”
天底下若要说什么人最在乎青春,那肯定是花容月貌的豆蔻女子了。
然而一个女子青春长则最多十五年,短则寥寥五年。
你说这三四年的时光,对向天娇珍不珍贵?
女子狠狠的用袖子抹了抹脸,把眼泪和脸上已经花了的妆擦干净。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突然欠了一个人很多很多债。
然而这个人,就刚刚还坐在她旁边,还在跟她说话,甚至还对她笑了一下。
如果这个人是男人,她恐怕以身相许也只能偿还一部分。
但是要这个人是个女人,她该怎么办?
“我要救她。”
哪怕等她醒过来以后,是打她还是骂她,甚至是想杀她,她都能接受,也许心里还会好受一些。
她最怕她醒不过来怎么办。
“我不叫你木头了,也不说你笑起来没我好看了,你快醒醒吧。”
这是女子,唯一也仅有的祈祷了。
中年人在用一壶白酒浸泡刀子。
刀子从酒壶里缓缓拔出来,露出雪亮的刀锋,刀身上映出中年人平静的脸庞。
他得心里其实很不平静。
他非常愤怒,愤怒的想对老天怒吼。
他也非常郁闷,郁闷的想要对老天破口大骂。
他甚至还有些痛苦,只是这痛苦他已不会再跟任何人诉说,哪怕是老天也不行。
然而这些,都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因为他现在拿着刀。
刀本就已经磨的无比锋利,但人却无法像磨刀一样把脑中的想法磨净。
他深吸一口气,当他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冷漠,冷漠得吓人。
仿佛刀已不在他手里,而在他眼中!
已经过了十年,他没想到自己又握起了刀。
然而这一次不是为了杀人!
而是救人!
向天娇面朝下平躺在柜台上。
她上身的衣服已经被完全褪净,裸露出在灯光下看起来白得有点刺眼的脊背。
若是再早一些时候,也许仅仅只是这样的背影就足够让许多男人发痴发狂。
但现在这雪白的后背上满是淤青和成条的擦伤。
在中年人示意下,女子将向天娇的裙腰向下拉了寸许,露出向天娇血肉模糊的后腰。
当整个伤处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女子感觉自己眼前仿佛一黑,差点昏死过去。无它,只是因为这伤处对从小养尊处优,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她来说,太过吓人了些!
向天娇的腰肢是如此纤细。
这腰肢上的弹孔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若是子弹再大一圈,就让人觉得会把这细腰生生打断。若是伤口再深一寸,可能就把这腰肢贯了一个对穿。
中年人的脸色无比凝重。
他毕竟不是医生,他曾经只是江湖刀客,而如今只是酒馆老板。
就算他杀过人,擅长杀人,杀了无数的人。
但让他用刀救人,哪怕只是救一个人,那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他将已用火燎过的尖刀缓缓贴在伤口上
他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要……要不我们还是叫救护车吧……”
女子看他的神色,看他的表情,声音颤抖。
他只是摇头,摇了一下,又重重摇了一下。
他早已想过这些,先不说离这里最近的能治疗这伤的医院要多少时间才能赶到,哪怕是叫城里最快的车,拉上最近的最好的医生,赶到这里,估计向天娇的血也已经流干了。
更何况,他还无法确定,这周围是否安全了?那女人是暂时退去藏在暗处等待时机,还是已在四下撒下天罗地网虎视眈眈?
他将已经贴在伤口上的刀又收了回去。
因为他明白,若是持刀的人心乱了,那这刀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也就钝了。
他长吁一气,随后再一次提起尖刀
只是这次已不是贴在向天娇的伤口上,而是抵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默默地在大腿上割出一道口子,不深不浅,既不会影响他站稳,又能让他感觉到疼。
这疼痛,他已经有十年没有体会过了。
而这适当的痛,却可以让他想起以前那些刀口舔血,不堪回首的岁月。
他的眼神又一次变得冷漠起来。
与上一次不一样。
他的眼神虽然冷漠如刀,但瞳孔深处却能看到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已无法将自己当做一把刀,因为他已经无法再像刀一样无情。
但是他的手却从未这样稳过。
这是一双可以用来救人的手!
当带血的弹头当啷落进盘子里。中年人的神情就仿佛是一瞬间就垮了下来,他把尖刀轻轻放到盘子旁边的白布上,用另一只手的袖口擦了擦额头挤开上的汗,一边拿起刚刚用来浸刀的白酒杯子,一边叮嘱女子的动作千万小心,莫要把刚缝上的伤口又挤裂开。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话是多余的。女子照料伤口的动作又轻又柔,就像是在对待最上等的薄瓷胆瓶一般。
中年人看着年轻女子红肿又有些憔悴的眼睛,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他认识女子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有将近七八个月。加上女子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主,平日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又近乎于无。她来店里的次数并不频繁,但每次一来必定会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若不是他留心些许,女子早已经被那来他店里打牙祭解酒馋的花丛老手给捡了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是淡泊如水,或是醇厚如茶,或是悠长如酒。
他亦不例外,但他已经年逾不惑。
而眼前的女子,可才二十出头啊!
他见过许多红尘女子,最年轻者不过十四,最年长者已近五十,其中家破人亡者有,卖身藏亲者有,始乱终弃者有,懵懂被拐者有,逃避仇家者有。
但眼前这女子,几乎是已把人间的苦尝遍了!
可老板见过女子伤心欲绝的样子,也见过女子惊慌失措的时候,可却从未见过女子像现在这样……
这样脆弱不堪,羸弱无助的模样。
他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那是个大雨滂沱的日子,晚了一些时间起床开店的他,听到门外传来轻轻哈气的声音,当他打开拉门,发现身上溅满泥泞,就像在泥洼里打过滚似的女子,正蜷缩在屋檐下,搓着双手哈着气取暖,当她听到拉门的声音转过头来,他才看到她另一边的白皙脸庞高高肿起,一个巴掌大的红印甚至还清晰可见。然而她只是带着歉意的在那小声道,她这次出门太急,没带得钱,只是在这里借屋檐避一避雨,要是老板觉得她影响营业,她就马上离开。
离开?中年人看了一眼最近的公交车亭,那儿正站着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子,打着伞在相互调笑取闹。
“进来待会吧。总没有让客人在外面淋雨的道理。”
当女子畏手畏脚的进了屋子,为了不把地板弄湿,把裙摆和衣角拧了又拧。直到老板又一次发话,她才敢怯生生的在角落里坐下,屁股只沾着小半张位子。
当老板给她倒了一杯茶,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又把他看了又看,似乎是在询问这杯茶是给她的嘛。得到默认为答案以后,她才敢用两只手的手指轻轻捧起杯子,啜了一小口,似乎是感觉到了温度,又忍不住灌了一大口。
当老板转身走回门帘,留在他眼里的最后一幕是女子用手背在狠狠地揉眼睛。
天下苦情人何其多也!
若是这悲苦,这人的惨剧,降临在你的眼前,你的身边,将这一切的不幸演绎得活灵活现……
你是否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冰冷?
这感受,便是同情,便是这世上最珍贵又最廉价的东西,有人视其如珍宝,有人弃之如敝履。
贫时金银重过膝,当知疾苦难下笔。
重叠泪痕缄锦字,自古唯有情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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