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满身血污
天羡城。
丑时将至,城内寂静如无人。
漆黑的街道上只有巡视的兵将举着火把,传来若有若无故意压低的脚步声。
北城墙上,一身黑衣的挺拔身影不知矗立在那里多久。
月色清辉中,他的眼眸冷得像寒冬的冰锥。
胸口的刺痛让他此刻无比清醒。
春风最是缱绻,白日余温,花香阵阵。
自南向北的春风,可她还在等吗?
若是就此止步,她便可一直留在西户京,留在萧子裕身边了。
陈鸣和觉得自己的一意孤行,此刻竟有些胁迫的意思。
蛊虫也好,战争也好。
而他们仿佛是为彼此存在的。
同样的家世,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性格。
他之所以能走进她的心,是因为那九年的窥探。他太了解她了,太知道如何投其所好了。
可萧子裕不需要这些。
萧子裕只要做自己就够了。
“时也,命也。可我……”
“不甘心。”
北上的战争注定了一换一的伤亡。其实陈鸣和心中清楚,现下不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他知晓不会一直有不战而胜的好运气。
可他想早到一日。
十日前,涧河北面靖国巡守的士兵一夜未出现。第二日虽有小队巡逻,但是间隔时间比往日长得多。
陈鸣和笃定萧子裕会出手。
第二夜,他带着二十人趁夜越过防线,轻而易举地处理了靖国驻扎在奇石峰下的十二名士兵。
陈鸣和同十一人换上靖国的服饰,一路骑马翻过奇石峰。其余几人则原路返回,通知大军过境。
那夜月色很亮,他脑海中都是那日她纵身跳崖的背影。
天羡城的城墙上没有看见守卫,他们高声喊了两声,才有两名守卫从城墙上露头。
那二人似乎正猫在墙垛后面睡觉。站起后,只是揉着眼睛看了眼城门外的几人,便下了城楼。
陈鸣和担心多言暴露身份,除了前面让手下呼喊的两声,再未说话。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沉重的城门吱呀吱呀地被打开。
那二人一左一右将拽门的粗绳缠到城墙的铁柱上,系上活结。
“你们回来早了,那两个王爷还在城北较劲,没兵给你们轮值。唉,整天就折腾我们这些小兵。”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士兵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陈鸣和抖了抖缰绳,往城门内去。
他也跟着抱怨似得问道:“王爷连十几个巡兵都没留吗?”
“天羡城驻守的兵将本就没有弘英王手中的军队多,若不是要留人守门,王爷恨不得将我俩也带上。”先前说话那人拍了拍手上的绳子碎屑。
另一小兵将墙上的火把点燃。
城门甬道内,灯火悠悠,亮堂了不少。
一直未说话的那小兵慵懒的靠在城墙上,嘴上哈欠不断。
他目光扫过为首的那人身下的马腹处。
脚蹬上是一双泛着弱光的黑色皮靴。
他猛地看向马上,正对上一双清冷黑眸。
他们常年驻守在边关的兵将可不会有如此白皙的肤色。
那双黑眸像深不见底的井,让他觉得浑身冰凉,瑟缩不能动。
皮靴意味着此人的身份必定不是寻常小兵。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陈鸣和只是平静地看向靠在墙边一脸震惊的小兵。
那小兵在他的注视下走向另一边,靠近他的同伴。
拔刀,抹喉,用袖口擦去眼上喷溅的血迹。
一息之间,他杀死了与他同阵营的战友,向敌人跪地,双手高举起自己染血的横刀。
他很聪明。
可这份投诚状,陈鸣和并不喜欢。
“城……城中没有军队,只有南北城门留了开门的小兵。南城门只有我们两,北……北城门,我不知道。”
结结巴巴说出自己知道的所有买命话,却没有得到马上人的回应。
他举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咣当一声,横刀掉在地上。
他匍匐在地,哭颤道:“我……我还没见过我的孩子,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陈鸣和垂眸看了他一眼,眸中没有丝毫同情之意。
“留他全尸。”
语气平淡的四字,于地上将死的小兵而言,比刀剑更震慑人心。
死亡的恐惧仿佛为他注入了更多的勇气,他抓起地上的横刀,挥刀刺向陈鸣和的大腿。
只是刀还未落下,他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
陈鸣和身后的壮汉将大刀收回马身的刀鞘中,拱手道:“将军恕罪,下手重了,没留成全尸。”
去头的颈上喷射出三尺高的热血,横刀再次掉落在地,它的主人也再次匍匐在地。
陈鸣和目光扫过自己衣衫上的血迹,皱了下眉。嫌恶的表情转瞬即逝,他还是那副冷冰不可靠近的模样。
他讨厌血迹。
讨厌别人弄脏他的衣衫。
这些总能让他想起混迹在汴梁街头的漫漫长夜。
还有奴隶场里的厮杀。
那时,身上的血迹不只有自己的,更多的是别人的。
他的过去,只有她是干净的。
没有发霉,没有鲜血,没有溃烂恶臭的伤口。
她就像是巷子口的朝阳,是他被打断腿也要追逐的尽头。
陈鸣和心中莫名浮现出一句话,“纵然我满身血污,也要靠近清白的你。”
每个人的执念不同,他的执念一直是那个本该属于他的嫡公主。
从未变过。
城墙上的风吹动大红旗帜,军旗舞动的声音总是有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至少在城墙执勤的士兵是这样觉得。
“将军,林佥事在城楼下等您许久了。”说话的士兵偷瞄了一眼冷若冰山的男人,小声提醒道。
陈鸣和侧身看了一眼,回道:“让他上来吧。”
林擎身后跟着一个平民装扮的青年男人,肤色黝黑。
“阿兄,有人要见你。”
林擎的目光饶有深意。
陈鸣和勾唇笑了一下,吐出的一声气息,轻蔑又带了些自嘲。他伸出右手,似是在索要什么东西。
林擎和那青年皆是一怔。
那青年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陈鸣和,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陈鸣和手上。
“主子说,第二十四封信,会是你想要的。”
陈鸣和撕开信封,展开信纸。
泛着花香的信纸上画着一舞剑少女。
长剑直刺,右腿向后踢至空中。纱裙是具象的风,她是风中翱翔的雁。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她的模样。
真正的肆意洒脱。
小小的信纸上没有刻画她的表情。
可他知道她那时该有多开心。
不再有身份的枷锁,不再有半分束缚。
她就像曾经所期盼的那样,自由自在地翔游在天地间。
他也画过她。
读书的,习字的,蹙眉的,哭泣的。
在他笔下,她娇弱安静,更像一株被精心养护的兰草。
可在萧子裕笔下,她炽热的像烈日,比从前更加耀眼夺目。
春末的夜风不冷,他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窟般,寻不到下一口气息。
“明日辰时出发,攻打高州城。”
他的声音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轻颤。手中那张画像他到底是不舍得扔在风中,折好塞进了衣襟间。
胸口的蛊虫微微发热,他知道这是她的思念。
又或是愧疚。
长夜漫漫,是他最擅长的孤独。
只是这一次的一夜又一夜,她不在他的目之所及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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