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可是夏天已经过去了哦
从那个偏远村庄回来,到家都已经快要是夜里十点,坠着星星的天色一片漆黑。除了风声和仍未停歇的蝉声,外面再没有别的动静。
夏知眠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只要饿肚子人就特别容易暴躁。所以一路上都在吐槽那些给未成年安排任务的人,指责他们没有人性没有道德,压榨“童工”还不给饭吃。
听得前面开车的辅助监督一直在擦冷汗。
“小夏姐,其实……咒术师的工资并不低。”夏油杰怕她说久了口也要渴,就没忍住插了一句。
“卖命的钱,给得多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夏知眠痛心疾首,仿佛看到了什么被拐进狼窝的小白兔,“你不会觉得他们给的多就该受这些罪吧?杰,千万别这么想,不然你这样的,在打工界被卖了都还要帮别人数钱。”
她甚至忘了自己之前还说再也不相信这孩子单纯,结果转眼就忘了。
好不容易回了自己的窝,夏知眠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煎牛排,还有用晚上剩饭烤的芝士焗饭。
她要做的时候伏黑甚尔便说蹭一口,于是三个人就在厨房吃起了晚饭兼夜宵。
两个孩子睡眠时间一直比较固定,快九点就撑不住打起瞌睡来,被伏黑一手一个强制塞进了被窝。他也总算是拿到了电视归属权,换掉屏幕上的幼稚动画片。
兴许是饿的厉害,夏知眠都觉得碗里的食物是什么人间绝味,当然不排除自己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前提,总之炫饭炫得很积极。
见她吃得香,两个本来胃口只能说一般的人都来了食欲。
仨人本来都吃得挺开心,直到伏黑惠不知是上厕所,还是听到动静迷迷蒙蒙地走出来,站在那半醒不醒地,仰着呆呆的小脸看着他们。
夏知眠当时嘴里正含着一大口饭,看到了他便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
就是有一种……背着小孩偷吃还被抓包的罪恶感。尤其是她出门前还答应尽量早回,给他们读睡前故事。
倒是伏黑甚尔放下筷子,一点没事人一样走过去,一边提溜着自己儿子往房间走,一边镇定自若毫不心虚地说出“你在做梦”这句话。
看得夏知眠更忘了动作,一脸震惊,实在没想到他还能有这种骚操作。
夏油杰忍俊不禁,含着点笑意,戳了戳她鼓鼓囊囊的脸颊:“可以嚼了,小夏姐。”
夏知眠这才想起来咀嚼嘴里的饭,不过边嚼还边给夏油杰使眼色,眉飞色舞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爱。
也不知道夏油杰是怎么看懂她的眼神的,拳头掩着唇笑了笑,才说:“看到了看到了,伏黑先生这办法估计会有效,不过小夏姐明早被小朋友问起来可别漏了陷。”
被这么一打岔,他连心情都不禁放松了很多,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人大概只会沉迷于当下的温馨,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烦心的事。
伏黑甚尔过了会儿就回来了,重新坐到位置上继续吃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夏知眠真心实意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等吃完饭时间自然也不早了,但刚吃完也不适合立马去睡。
夏知眠猜拳耍无赖(实则是被对方让的),把洗碗和收拾厨房的工作丢给了伏黑甚尔。
她让夏油杰留下来住一晚,顺便让他陪自己去院子里走走消消食。
入了秋,庭院里的大多花早已过了花期,不见前几月的姹紫嫣红。九月的雏菊尚在静待,所以地上皆是因季候呈现的一片黄绿色。
只有一小半栅栏上的蓝雪,因为盛放时期足够长,仍开着鲜艳的蓝紫色花骨朵,随着深夜的凉风无忧无虑地摇摆。
屋外平铺着几条石子路,有一条正好能绕着整个屋子走一圈。在清爽不燥的晚风里,两个人沉默却不尴尬走了一小会儿,夏知眠才同闲聊一般缓缓开口。
是时候让对方感受下自己白天所受的惊吓了(不是)。
“说起来……你一直都没有好好吃饭吧,杰?”
同样的借口或许用了好几次,所以夏油杰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口说:“只是苦……”
“可是夏天已经过去了哦,”夏知眠停下脚步,轻声打断了他,“连我院子里的植物都知道,已经是秋天了呀。”她抬头望着他,神情并无指责之意,却很认真。
“就算是悟那样大大咧咧的男孩子,都看得出你瘦了很多。不仅仅只是因为任务多的原因吧,虽然说很多事到最后仍然需要自己去消化,但倾诉出来,起码可以缓解一些压力。”
“如果你觉得对他们两个同龄人难以开口,我应该会是个还算不错的听众。”
夏知眠温声细语地循循善诱。
夏油杰眼睑下垂,视线落在她腿边的一株植物上,像是在逃避。
“不……哪里有什么心事,只是因为任务没休息好罢了,小夏姐不用担心。”他再抬起眼眸时,里面只剩下伪装出来的轻松。
夏知眠无声叹了口气,不太客气地戳穿他:“让我不要骗你,自己却在撒谎啊,少年 。”
夏油杰:“……”
夏知眠却没有再追问,但就在对方要松口气的时候,她偏过身子,望向栅栏外起起伏伏的树海。和晚风一样轻柔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那这样好了,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怎么样?”
她回过头,在无边月色里,冲他很温柔地笑了一下。
夏油杰怔了怔,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拒绝。
只是没有等他的回应,夏知眠已经重新迈开脚步,随着步伐慢慢地诉说起来,那些没有对任何人包括老师、包括甜妹,说起过的幼时记忆。
“你们好像,谁也没有问过我的过去。所以我就想,大概是到猜到了一些吧,才会这么体贴地在我面前从不提及。其实……算不上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毕竟我也只是那千万分之一罢了。”
“我自有记忆起,就在城镇的一家救助站,也就是孤儿院……”
那家孤儿院是某个有钱的富商,为了赚点社会名声而出钱建起来的。在一个不太发达的地方,反倒是方便了一些没有能力抚养、或是重男轻女的家庭来弃养孩子。
夏知眠似乎是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裹在一张小被子里,放在了那家孤儿院门口。因为肚脐上还有未擦干的血,也没有一点哭声,才让护工有着比较深的印象。
毕竟那个时候,女婴被抛弃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等她再长大一些,能够记事和走路的时候。院长到了退休的年龄,连同里面的护工也被换走了一大批,几乎都变成了新院长的亲朋。
出钱的那位富商虽说出手阔绰,每年会拨一笔款下来,但也只是出钱不怎么问事,便也给了新院长贪污的机会。
最初的那两年其实也还过得去,他们只是图钱,除了在吃的、穿的上面苛待,对他们冷漠了些,倒也没打骂过里面的孩子。
后来……
“后来,院里来了一对夫妻,一对做生意曾发达过,又因错失机遇而破产,从此性情大变的夫妻。”
在那样一个环境,一群没有人在乎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就是最好的发泄工具。
一开始他们还会收着一些,直到发现院里的护工根本不在意的时候,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虐待他们。
女人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们,无父无母的孩子,免不了就是那些“杂种”“野孩子”“小畜生”……抽他们耳光,用长长的指甲抠掐他们身上的皮肉。
男人则喜欢把孩子当成他的奴隶一样,让做什么就必须做什么,吃饭的时候学几声狗叫,求着他才有饭吃。
但凡敢忤逆,就会被关进一间他专门用来惩罚孩子的,没有灯也没有窗户的杂物间里挨饿。
可是听话是没有用的,因为在他们眼里,笑可以是错,哭可以是错,沉默可以是错,喧闹也可以是错。只要他们心情不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成为错误。
而夏知眠,从小就是个犟种。他们没来的时候她就敢和想要抢自己食物的孩子打架,他们来了,她也依然学不会服软,无论怎么打骂,她都会找机会还手,并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他们。
但小孩子哪里斗得过大人,最久的一次,她被关进那个房间里饿了三天。
“过了十岁……无论再怎么营养不良,我们还是逐渐长大了。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恋的成分,但我大概是长得还算不错的一类。可是好看,在那样的环境中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她已经刻意遗忘,但若真的去回想,那些细节总还是无比清晰。人大概就是这样,比起幸福,痛苦的回忆反而更令人深刻,像是深深扎进脑海的一根针,你一碰,永远会产生绵延不断的痛感。
夏知眠陷在回忆里,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可她声音却很平静,就好像那些可怕的经历并不属于自己。
“男人看我,或者看所有女孩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恶心。有一天夜里……”
“别说了!”夏油杰攥住夏知眠的手腕,骤然打断了她这种近乎自虐的诉说,他不敢听下去,也舍不得她再说下去。
将对方拉在身前,少年将头抵在她的肩头,让人看不清情绪,但他的声音似乎都在颤:“别再说了……”
或许是被这样的事情吓到了。
夏知眠动了动,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已经不重要了,能够像现在这样说出来,它对我来说,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很多年前,她就和过去,也和自己,彻底和解了。
那个夜晚,她看到院里胆子最小的女孩被男人捂着嘴拖扯进了小房间,几乎想都没想就跟了过去。
在手电筒的微光中,她看男人在扒着女孩身上的衣服。虽然在那个年纪还是懵懵懂懂的,但进了学校,隐隐约约地也明白一些事。
她用旁边放置的旧板子砸到男人身上,抱着那个几乎被扇晕的女孩想要跑,但成年男性的力气不可估量,她们俩都被拖了回去。
她根本打不过那个男人,便趁着还清醒的状况下拼了命地叫喊。
第一个被声音吸引来的,是男人的妻子。
当时夏知眠已经被扇了好几下,躺在地上浑身使不上力。看到女人的那一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那几乎是她在那所孤儿院里,第一次哭。
“但是,他妻子却疯了一样冲上来和他扭打在一起,骂他是畜生。所以那一天,我们还是得救了。”
虽然她仍然无法原谅那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但至少在那个晚上,她是感谢她的。
“再后来,孤儿院的事终究被曝了出去,我们也被送到了更完善的救助站。”
夏油杰缓慢抬起头,却是伸手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始终没让夏知眠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一群……恶心的,猴子啊……”少年的沙哑的嗓音似乎压抑着什么,几乎难以自制地说出,“只要杀光了……”
“杰,”夏知眠没有推开他,而是和之前一样的力道,轻轻抚拍着他的背,“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我因为我还憎恨着什么,在仇恨和释然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所以今天你能看到的是,是这个依然热爱生活的我,因为我选择了善待自己。”
我已经在努力的,去爱自己了。
她放下手,轻轻挣了一下,从夏油杰的怀里退了出来,仰头望着他。
“我知道你白天想要做什么,但是比起对你做出那种选择的看法。我更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善待你自己。”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的阴霾,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只有明亮的、像星星一样不会熄灭的希冀。
“不愿你那么做,是因为我已经见过你在人群中笑过的模样啊,所以更不想看到你走上一条,满是荒芜,连阳光也无法照进来的绝路。”
夏油杰回望着她,喉结滚动。她好像在他心里撒了一粒种子,而那颗种子已经日益长大,仿佛总有一日会在他再也无法控制的时候挣扎着从胸腔,犹如破开泥土一般,生长出来。
“好啦,已经太晚了,你的烦心事,就留到明天再和我倾诉吧。”
她戳了戳他的脸,温柔地恐吓道:“不可以耍无赖哦,不然我可是会,非常生气的。”
哼哼,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会生气。
两个从院子里回去,在露台上看到了还在抽烟的伏黑甚尔,男人瞥了她一眼吸完最后一口,将烟掐灭喂给了丑宝。
夏知眠无语地想要说他两句。
伏黑甚尔却伸出手,在她头顶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蠢了点,但也很勇敢啊。”
在相似的经历里,你倒是比我勇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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