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年行舟的故事12
年行舟眼眶仍然有些发红,但情绪已平息下来,薛铮此际已全然明白她的异常所为何来,默然一阵,起身扒开洞口的树枝,往外头看去。
林间悄然无声,天边已泛起蒙蒙的灰白,漫长的一夜已然过去。
“走吧。”他道,“先去找个落脚处再说。”
两人回了小院,收拾了东西,带着断臂的人偶去了街对面的一间客栈,要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薛铮将窗户推开一线,这个房间正对着逸风楼,从窗户斜斜看过去,对面那小院的情形也能隐约收入眼中。
年行舟一直闷不做声,自去净室打水冲洗了身体,将身上汗湿的衣服换下,出来便上了床,面朝着墙壁躺下。
薛铮看她一眼,低声道:“你好好休息吧,他们一时半会应该还找不到这里来。”
见她背着身子没回答他,他心内叹息一声,将目光转向窗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思绪纷乱之下,年行舟朦朦胧胧睡了过去,梦中似又回到八岁那年的那个惨夜。
幼年的她在水缸中蜷缩着身子,听得外头动静已无,这才流着泪爬出来摸到门口,却见外头一名黑衣人背对她,正用剑去挑地上的一具尸体。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瞧出去,那黑衣人剜下一块带着刺青的皮肤,没有耽搁,即刻收剑而去。
凄冷的月光照在疮痍遍布的村落里,地上血流成河,海风卷起腥风血浪,将她吞噬。
年行舟蓦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
此时已是午后,一道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落进来,有细小的浮尘飞舞在光晕之中,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薛铮闭着眼,正坐在一边的塌上打坐调息,他已换了一身蓝色衣袍,湿润的头发在头顶束了个马尾,眉心紧蹙,额上有细汗。
她看了他一会儿,下床走到他身边。
“你这样不行。”她轻声道,伸手摸了摸他热烫的脸颊。
薛铮睁开眼,却将头一偏,避开她的手,起身走到窗前。
她僵了一僵。
“功法修习的初期,你可以压下乱息,我同样可以。”他低声道,“不必用此方式。”
年行舟没有回答,只轻叹一声。
午后的日光炽热而灿亮,映得身畔黄澄澄一片,这间房是客栈里最高级别的一间雅室,屋内陈设都很新,靠墙的一角有一座七扇屏风,正中的一扇是珠帘,此刻日影西斜,窗户中透进来的阳光正照射在珠帘之上,莹光流动,满室生辉。
但也晃得她心烦意乱。
捉拿薛铮这个“叛逃者”的黑衣人竟然是渠山氏族人,也就意味着薛铮和他的师父杨桓应该也是渠山氏族人。
她苦苦追寻了多年的渠山氏人,就这样以一种她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而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合修剑法的人,身上很可能就流着渠山氏人的血。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
薛铮站在窗前,从翕开的窗缝中看着对面的情形。
从这边看过去,逸风楼左边的那座小院门锁紧闭,一丛梧桐树枝从墙内探出头来,落了一地落叶在墙根。
气氛别扭而沉闷,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命运再次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不久之后自己就可以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他原本以为师父意外身故,而自己背上弑师罪名遭到同门追杀已经是最坏的情形,没想到还有更令他难堪、令他痛苦的境地在等着他。
他摸出怀中那本羲和剑谱放在桌上,看了年行舟一眼,她也正瞧着他。
“你……尽快回碧云洲去吧,另找个人修习羲和剑法,等你剑法大成之后,再去寻他们。”他避开她的眼光,瞧着窗外道。
年行舟睁大双眼,“你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之意,“你我都知道了,我身上很可能流着渠山氏人的血,你无法与我共修剑法,是很自然的事。”
他停了停,又道:“他们的目标只是我,只要我没有和你在一起,你便不会有危险,你快走吧。”
她沉默片刻,“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这你用不着管——”他拿起桌上的铁剑,转身朝门口走。
“薛铮,你给我站住!”她在他身后大声道。
他迟疑着转过身来。
她怒气冲冲地盯着他,“我问你,一个人的出身,自己可以选择吗?”
他只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你身上流的血,你能选择吗?”
他垂下目光,只看着手中之剑。
她走到他面前,语声放柔下来,“我再问你,你想不想和我合修羲和剑法?”
半晌,他低声答:“想。”
“那不就行了?”她干脆利落地说,“我选你,是认定你这个人,跟你的出身,跟你的血脉,没有任何关系。”
薛铮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真的?”
“真的,”她反问他,“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是最合适的吗?”
薛铮胸腔中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是说——最合适在一起共修剑法。”她补充。
他五味陈杂地调开目光,“你真的……不在乎?”
年行舟静静道,“说过了,我不在乎,你又没和他们一起作恶,而且还是他们所谓的“叛逃者”。”
薛铮低着头,半晌微微笑了起来,“可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很危险。”
她也笑,“你觉得我会是怕事的人吗?”
他再次抬起头来,眼睛里闪动着辉芒,唇角上扬,眉宇间阴霾一扫而空。
她迎住他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他走回桌边,拿起那本羲和剑谱,重新放回怀里。
年行舟也走到窗边,瞧着对面小院的情形。
“你师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那位朋友听到消息,会不会赶来?”她问。
“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要了这个房间,”他道,“如果他来了,应该会到这里来,只要我们不被发现,或许能在这里等到他。”
此时两抹身影出现在落满梧桐落叶的院门外。
薛铮“咦”了一声,“对了,昨天跟花先生约好晚上见面的,我这就让人请他上来。”
夕阳余晖将散未散,天边晚霞正昳丽瑰艳时,花泽夫妇进了客栈,被引到两人房间。
年行舟早已备好茶水,略带歉意地说:“我们不太方便出去,所以只能委屈花二哥、花二嫂在这里说话。”
花泽忙道:“哪里,这里就很好。”
瑾娘打量着年行舟,又看了看一旁英挺俊朗的少年,笑道:“年姑娘这么快就找到了?”
“嗯,”年行舟大方点头,“他叫薛铮,是明月宗弟子。”
花泽夫妇齐齐变色,“薛铮?”
明月宗不久前的那场事变,两人自是有所耳闻。
年行舟不欲多说,只道,“这事有隐情。”
花泽点点头,“我也听明月宗一位长老说了,恐确是另有蹊跷,听说明月宗今晨起已解除了对他的追剿令。”
“是吗?”这次轮到两个年轻人吃惊了。
年行舟看了薛铮一眼,转头对花泽道:“行了,不说他了,难得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你们。”
瑾娘笑道:“哪里是巧,上回我去栖风谷看蓁儿,你那大师姐久没收到你的信,也不知你事情办得怎样了,特意拜托我们来崇清洲看看。”
她笑眯眯地瞥了一眼薛铮,“年姑娘办事总是这么雷厉风行。”
年行舟笑了笑,面色一肃,对花泽道:“花二哥,我一年多前请您多帮我留意渠山氏,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渠山氏?”花泽面色立刻严肃起来,“你别说,还真有。”
年行舟忙起身续茶。
花泽喝了两口,道:“渠山氏自认是神族后裔,这个家族,二百多年前曾达到过鼎盛,后来衰败下来,其中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为保持血脉坚持不与外族通婚。”
紧紧盯着他的两个年轻人点点头。
花泽秉承说书人的脾性,任何事情都要讲清楚来龙去脉。
“渠山氏的人以族长为尊,听从族长和祭师号令,且容不得丝毫反抗与背叛,稍有人对统治者有所质疑,便会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这个大族内的统治异常极端和黑暗,族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暗无天日,但绝大部分人浑浑噩噩,苦而不自知,狂热而坚定地拥护族长,深信终有一日,族长会带领他们回到所谓的神域,脱离目前的苦难。”
这些情况年行舟之前已了解,不过她听得仍很专注,薛铮更是聚精会神,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渠山氏的人,根本没有是非观念,也没有什么世俗的廉耻,认为外界的人都是低他们一等的人,随意杀戮不在话下。他们大多数人从出生起,就被训练成剑一样的杀器,不与外界接触,只有执行任务时,才会倾巢出动。”
花泽略停了停,才又道:“他们从不会单独出现,而是结伴行动,相互监视,以免出现叛逃者,如果有人在执行任务之时死亡,他的同伴会剜下尸体上带着刺青的皮肤带回族内,以证明此人并未叛逃。”
年行舟不觉与薛铮对看一眼。
花泽看了一眼交换眼神的两个年轻人,呵呵笑道:“怎么,你们对叛逃者很感兴趣?”
年行舟点点头,“花二哥详细说说。”
花泽便又道:“渠山氏的统治者容不得质疑,更容不下叛逃者,当然,在高压统治和疯狂的神裔观念灌输中,族人很少叛逃,但并不是没有……我这些消息,便是一位曾协助渠山氏族人叛逃出来的朋友告诉我的。”
“他们会怎样对待叛逃者?”薛铮忍不住出口问道。
花泽面上现出一丝不忍的表情,“叛逃者被抓回,会在全族人的围观下遭受三十多种酷刑,施以刑罚的过程中施刑者还会用秘法来让人保持清醒,受刑之人不仅要忍受被生剐活剥的痛苦,还会受到同族之人的唾骂,生不如死……这个过程至少会持续三天,等受刑者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会被钉在祭台上,剥开头顶和四肢的皮肤灌入水银,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封住受刑者怨气冲天的魂体,让其永远无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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