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回应
第九十四章礼物
冷如白玉的指骨,雪中茜素的指腹,昏暗中一线光落在枕面,那是一枚一点点推上去的戒指……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烁,交握的手指上,两枚相映成辉的戒指是一部无声交织的情书,起承转折都梦幻迷离。
异种向后仰首。
天光照亮“他”苍白俊秀的脸,“他”紧紧地按着额头,那些画面和呓语蛇一样从潜意识深处钻出来。
……银色的闪光的戒圈从半空坠落,翻转的戒圈在黑暗中闪出银月月弧的细光,好像谁隔光尘望过来的眼睛……沾血污的白瓷般冰冷的手也跟着垂落了,好像最后一刻,还想伸手去抓住什么。
戒指。那是另一枚戒指。
应该就掉在……掉在样本死亡的地方。可样本死亡的地点到底在哪里?
异种按着额头,头疼欲裂。
它想不起样本是怎么死的。
是死在爆炸的星舰lr001里吗?刺目的火焰和破碎的金属片在眼前浮现,但紧接着,血就出现了,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迹和肉色的阴影交织出现,子弹的流火,与细微的粘液摩挲的响动,如黑暗里有成千上万条无鳞的蛇……样本没有死在星舰的自爆里。异种死死抓住了这个念头。
沾血的粘液,黑暗中蠕移的东西,苍白的手……
画面开始破碎混乱起来。
样本没死在爆炸的星舰里,那他到底死在哪里?那一枚始终紧紧攥着的戒指,为什么会脱落?
记忆出现了致命的空白,像一盘磁带,大体上是完整的,但在最关键的地方,被彻底洗掉了。那种抹除非常细微,平时播放到那里时会被自动跳过,引起不了注意。只有在时轴上将画面拉开,才能在反复出现的无意义色块里意识到那一小段的空缺。
看起来像是吞噬过程的正常记忆损耗。
可有一个念头在意识深处隐约回旋……要想起来……要想起来……
清寒的空气里回荡迷幻的呓语。
若若……若若……
微冷的手搭上异种的额头。
异种猛地睁眼,“他”攥住那只触碰自己的手,瞳孔泛出细微的金色。
金色的光尘落进异种的瞳孔。
超巨星梦幻般的光穿过太空,越过舷窗,落在律若的发上。他发现了学长的异常,便撑着椅面,在异种怀里直起身,伸手来探“他”的体温。咫尺之间,律若银瞳孔与白巩膜之间的晶体,如宇宙间最剔透的冰晶。
水银色虹膜中的细丝纹路,是冬日雾光下最清凌的湖面。
“学长。”律若低低地,“疼。”
异种轻轻应了一声,又冷又硬的手指慢慢松开一些,却依旧舍不得放开。
指腹下柔软微冷的肌肤,是它最眷恋的迷梦。
——————
瑰丽的折射光越过舷窗,落到对面银白的隔壁,舷窗的光块中间是两人相拥的剪影。高一些的年轻家主环着研究员的脊背,研究员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光穿过他们的发丝,他们朦胧在光雾里。
光线偏移,带动座椅与人的影子一起偏移。
律若始终专注地看着异种。
那张没表情的清冷脸庞,在日光里,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可确实是在认真地看着它。似乎只要它有什么症状,立刻要去拿医疗箱。
小机器人的担心。
异种想。
“没事,”“他”忍耐着残余的疼痛,弯弯眉眼,朝律若微笑,“太空综合应激症。”
人类进入星际时代最先面对的,不是技术上的难题,而是心理上的恐惧。太空是无边无际的,个体在星系中,渺小得像深渊中的一颗尘埃。永恒地漂泊,向上向下,往左往右,都穷不尽终极。个体的渺小会带来心理上的恐慌和应激。
宇宙应激综合症,就是这种心理恐慌的疾病统称。
在太空待太久,再强的个体,都有可能无预兆地出现恐慌发作,间歇性引起眩晕、持续性冷汗、神经剧痛、以及精神紊乱症状。
异种用这个来解释自己刚刚的异常确实没有问题。
律若问他需不需要去拿药。
异种低头亲亲他的额头:“你让我抱一会就好了。”
律若显然无法理解“抱一会儿”和“治疗宇宙应激综合症”之间的关系,张口似乎想要反对什么。异种将食指放到他唇边。
“嘘,”异种轻声,“就一会,好吗?”
律若抿住唇,尽管不太赞成学长“讳疾忌医”的举动,还是听话地将头靠在学长肩上。
银发的小机器人乖乖待在怀里。
异种将脸贴在他的发上,汲取他的气息。
律若清如冬雪的气息渗透进神经,如冰湖湖面朦胧袅袅的白雾,一点点抚平了神经末梢的疼痛和灼||热。
异种慢慢放松下来。
律若抬脸望它,异种弯唇笑笑,说了声“好了”,放他起来——刚刚律若起身看它的情况时,放下了手头正在查看的档案,那些纸质档案舱室的金属甲板上散了一地。律若将掉的档案捡起来,按照上边的编码,一页一页叠好。
异种蹲下去和他一起捡。
在将最后一张档案递给律若的瞬间,异种指上,一点银光闪烁了一下。异种的视线骤然一顿,条件反射地弯曲手指,将那一点银光藏起来。
纸张擦着指腹而过。
律若恰好转头,将那一页档案接过去。
异种半蹲着,挺拔俊秀的身影在甲板上投下斜长的影子,蜷缩起来的手指指骨僵硬得仿佛是用骨瓷烧出来的。“他”微微低垂睫,又冷又僵硬。
……律若,看到了吗?
伪装出来的心跳在这一刻失控地剧烈跳动。
世界的声音被放得无比清晰,异种可以听到自己血液凝滞的声音,这一秒,仿佛有一个纪元那么长,无数个念头同时涌过,又同时消失。异种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到底想了些什么。
沙沙。
纸张叠在一起的声音在听觉里放大。
律若半蹲在地上,将档案叠在一起,在膝盖上整了整。
纸张摩擦的声音让几近的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异种按捺着失常的心跳,竭力自然地起身,将另一只手伸向律若。
“若若。”它轻柔地唤,语气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就连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
谁也不知道这一瞬间,它另一只手死死蜷缩,指节近乎苍白。
种种杂念停止在下一刹。
律若的手搭了上来。
异种拉起他,在他起身的时候,就势将他扯进怀里,抱住。环住律若的腰的时候,紧张和不安依旧存在,直到律若略微踉跄时,习惯性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光柱中的细小金尘顺着律若的银发落下。
异种紧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他”的视线掠过律若的肩头,落在自己的左手上。要维持无法被仪器检查出异样的伪装拟态,需要极为精准的控制。刚刚的失控,让原本天衣无缝的伪装出现了一点细小的破绽——
修长的手指指腹闪烁着一点人类不可能出现的暗银金属。
律若应该没看到。异种想。
肩头洒落律若的气息。
于是,异种将“应该”两个字也去掉了。
“他”慢慢地平静下去,如果看到了,律若不可能再这样依赖地靠在它怀里。
“学长?”
指腹上的一点银色被人类的肌肤重复覆盖,怀里的律若询问地抬头看它。
异种摸了摸他的头发:“走吧,该去研究站了。”
律若不疑有他地点头,在他习惯性的信任中,异种意识到了自己的紧张源于哪里。
——它不想再催眠律若了。
可它也不想失去他。
——————
第五星系的一号宇宙基站建在星系外环的白马小星系。后者充斥大量的星系外沿冰物质,被超巨星远距光照到的时候,会反射出一片瑰丽的银色,因此在星图上,就像一匹静卧的梦幻白马。
宇宙基站建在冰物质带与恒星之间。
日暮时分,距离基站最近的巨行星缓缓转过基站与恒星中的轨道,巨大的天体阴影投到停泊在太空港中的星舰上。
一艘艘停泊的星舰在阴影中隐约泛光。
就像一群在宇宙中闪烁的萤虫。
律若穿上了银色的太空服,跟随学长进入小型的太空悬艇。这种宇宙交通工具外表就像一枚精致的立体机械钟,其动力不足以完成星球与星球之间的飞行,却是进入冰物质环带最好的旅行工具。
长六边形式的精致钟窗外,一颗颗微小的冰质天体悬浮在宇宙的真空中。
这种“微小”是相对整个宇宙的尺度而言的。
事实上,这些类柯伊伯带的冰封物质对人类个体来说,是巨大的。它们有的像旧纪元那颗蓝色星球两极的冰川,有的像旋转的菱形,有的则是一枚小小的圆冰……这些冰封的天体,反射出遥远的恒星光,让这一片空间充斥在一种蒙蒙的银辉里。
立钟般的宇宙悬艇从它们中间缓缓驶过。
如同行驶在一片看不见的梦海。
梦海的尽头,是一座建在一颗冰封行星上的研究站。
研究站在宇宙光里修长向上,如同一座静默的灯塔。
整颗小小的行星,只建了这么一座塔。它屹立在白蒙蒙的冰雪里,塔顶的伽马射线阻隔器如某种风铃车般转动,阻隔音波板每一次翻转,都带起一小片清濛的光。
这是钟柏在十九岁那年送给律若的礼物。
如今,它是唯一一所能够检测母巢波动能的研究塔,特殊的冰物质带选址,让宇宙的各种波动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容易捕捉——不过,在当年,钟柏将它送给律若,只是因为它是唯一一所建在白马星系奇点上的研究站,从它的瞭望窗上望出去,能够同时看到浅紫的星云和银色的宇宙光。
律若和异种的宇宙悬艇进入稀薄的大气层时,研究塔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灯光。
银翼集团的机械卫队和自由军研究部的研究员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大半个月,站在冰风的星球表壳往上看,能够从各层的窗口看到工作的灯光。他们将负责为接下来的“尖刀行动”采集足够多的宇宙频率数据。
律若检查完各项数据的收集进程,关掉面板框,转头看见了研究塔的瞭望窗。
因为室内室外的温度差,瞭望窗上结着晶莹美丽的冰花。
……律若。
学长站在窗边,玻璃上凝了一片白蒙蒙的水汽。学长用手指在白蒙的水汽上写下他的名字,然后转头对他笑。瞭望塔外的星光落在学长的身上。
律若记得他弯着唇,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可律若始终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律若放下手边的资料,走到瞭望窗边。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玻璃窗。细白的手指在窗户上一点点摸索过去,玻璃倒影出律若长长的睫毛,他记得学长当初在水汽上写字的地方,那里有一小片细小的冰花。
律若找到了那一小片冰花。
律若呵了口气,玻璃上出现一小片白蒙,他在学长写下他名字的地方旁边,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写得很慢,玻璃印出他低垂的睫毛与呼吸细小的雾气。
……钟柏。
我叫钟柏,应该是你学长。
孤零零的“钟柏”出现在了镜面的水汽上,律若写完了它,视线落到它的旁边,那里一片空白。学长写下的字已经消失在了很多年以前,冷热效应的水汽很快就会散去,不论是他写下的“钟柏”,还是学长写下的“律若”都会消散在宇宙的冷寂里。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他只是孤零零地看着玻璃上孤零零的名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于是,他转头,求助似的望向另一个角落。
俊秀的学长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望着他。
……若若,人们都说,在奇点就能看到奇迹的诞生。记忆里的学长,他温柔地笑着,望着他,若若,我也在等。
等一个奇迹。
一个你爱我的奇迹。
奇迹降临在窗边的律若身上,他跌跌撞撞,走到了那扇门的边旁,却无法迈过去。他触摸到了什么,却无法表述,无法回应。
星光里,那双银色的眼睛,好像难过无助到快要破碎的薄冰。
于是,在玻璃上的雾气和字迹即将模糊时,异种轻缓地走了过来。“他”垂下眼,自背后一手环住律若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牵引他在玻璃上写下另一个名字。
钟柏,律若。
两个名字并排在一起,异种分开了律若的手指,在蒙蒙星光中吻住他的耳垂。
自那次失控后,因为律若的身体状态,异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真正碰过他了。直到此刻。低低的闷哼响起,银色的纽扣跌落在星光中……律若闷哼着,被“学长”压得紧贴冰冷的玻璃。
细白的手指被分开,紧紧压在玻璃蒙蒙的水汽上。
寒冷的玻璃面晕出了律若美丽的面容轮廓,雪一样的肌肤泛起淡淡的冷红,他的睫毛颤抖着,手指微微哆嗦。
异种在他背后,扣着他分开的手指,一点点,占有得很慢。
修长的手指穿过律若的衬衣,异种漆黑浓密的睫毛沉沉地垂着,隐藏着无意识的、令人心悸的偏执和亮光。“他”盯着那两个写在一起的名字,以为那些汹涌的情绪是嫉妒。于是便将律若压得更狠,自下而上吻律若白皙的颈。
时隔多日,律若有些承受不住,眉头难耐地蹙着。
他艰难地想要开口。
习惯性的低唤却被猝不及防地一下,直接碾灭在玻璃的冰花上。
只要跟学长说,学长就会放过他。
可异种这次不想放过他。
于是,异种咬着律若的耳垂,在明知人员已经调走的情况下,卑劣地欺负怀里的学弟:“上边有人呢……嘘,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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