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成为战地记者的第二年,顾意辗转多处到达中东南部地区。
她刚结束某块战区的报道,恰逢近期局势有微妙的变化,后期发展尚未可说,和他国同行一样,顾意和同事静观其变。
接报社要求,顾意他们在a国管控区域落脚,等待下一阶段任务。
到地方不久,布鲁斯头也不回的冲进房间洗澡,这一路长途奔波几乎是风餐露宿,时时刻刻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他不止一次跟顾意说只要能碰见有水的地方,他要在里头泡上三天。
可当他看见顾意手里拿着的头巾,他又撇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来。”
顾意看着相机里拍的素材,淡声:“你不是我,所以你来了。”
于是布鲁斯不说话,一旦到了这个地方,不管以前是什么身份来自哪个国家,现在都不能置身事外,是个实打实的难民。
而这里的女性,除了客观因素造成的窘迫,还有来自人心的枷锁。
顾意在此地外出必须带上的头巾,只是那道枷锁上的一环。
布鲁斯做战地记者很简单,他热爱冒险热爱挑战极限,在这之前他不带任何防护设备徒手攀登酋长岩,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激起他兴趣的事情,直到报社招募战地记者,他突然记起自己的大学专业,觉着这事儿以后说起来应该挺酷,没什么犹豫的提交了简历。
跟顾意见的第一面,他果断跟上司表达不愿与其合作:“这女孩儿太瘦了,没啥力气到战场上顶不住。”
上司没明确拒绝,只说暂时缺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实际上确实也是这个原因,没有办法才在世界各地招揽人才,一边看中了布鲁斯的忍耐力,一边是看中了顾意的专业和语言能力。
当时顾意没没有辩解,冷着脸甩给他几板药。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就扔到一边,他常年在野外探险混居丛林,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药物来预防疾病。
即便不服,但是顾意的专业能力不得不让布鲁斯信服,虽然刚开始作为新人她经验稍显不足,但是在前辈的点拨下,悟性慢慢上来,不久便驾轻就熟。
可是碍于面子,他依旧保持最初的那股态度,把下巴吊在半空中不愿意放下来。
直到他进入战区半年,某天半夜里突然轰炸,他还没醒明白,顾意二话没说拎了机器就往外跑,后来他看了眼顾意的电脑,密密麻麻的全是报道的要点重点,那些惊艳的背后全是一字一句逼出来的。
他开始正视这个表面瘦弱实际内心力量无穷的“同事”。
而且凭她单手拎起机器拔腿就跑的架势,不像是没有力气。
两年的时间相处了下来,顾意和布鲁斯都基本忘了初见的不愉快,两人互相搀扶到今天,关系如同事,如朋友,更是战友。
有时候也是家人。
比如两人趴在离轰炸区几公里的地方,黄土沙石蒙了一脸,布鲁斯啐了一口,手里的机器没歪,他转头看向顾意,直言说:“你要是我妹妹,我打断你的腿也不让你来。”
苦啊,太苦了。
也煎熬,那种本不想干的后知后觉。
但是正如那句话所说,如果你不能阻止战争,那么就将这里的一切告诉世界。
布鲁斯去洗澡的功夫,顾意拿着相机爬上一处平方的房顶,临近黄昏,没有战火的侵扰,竟然顾意平添几分不适应。
平和对这处来说,跟和平一样是稀缺资源。
她坐在房顶上,翻看沿途拍下来的素材,其中不乏一些血肉横飞的惊悚画面,见惯见多之后,顾意渐渐觉得自己恶心的有些麻木。
她聚精会神看着,忽然感觉小腿一疼,紧接着一颗石子滚落到脚边。
顾意抬头,楼下不远处两个孩子正仰头盯着她看,男孩比女孩高出半截,手牵着手站着,女孩半个身体躲在男孩身后,眼神怯生生地看向顾意。
看了两眼,顾意没去管,继续低头看相机。
又过了两秒,落在身上的石子更多。
顾意站起来,正要说话,那男孩用当地语言朝他喊:“你要把头巾带上。”
闻言,顾意向他身后瞥了眼,已经有路过的当地男人,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她,那目光里,颇有几分警告和危险。
顾意拿起头巾给自己围上,然后朝那两个孩子说谢谢。
等两个孩子渐行渐远,顾意这才分了点注意力,附近就是难民营,两个孩子应该也是住那边,男孩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沾满脏污,女孩上身套着一件有她两人宽的t恤,也好不到哪儿去,头发扎的乱七八糟,一根头绳随意揪着。
她看了有十几秒,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洗完澡的布鲁斯走过来,坐到顾意旁边。
此时的气氛很安宁,看的布鲁斯想打哈欠,他打完抿了抿唇,跟顾意闲聊:“如果不做记者,你想干什么?”
顾意放了相机,双手反撑在身后,眼见着落日一寸寸往下溜,好半天才说:“书法老师吧。”
上高中时,每次她被顾延呈压在家里习字,楼下的孩子奔来跑去嬉闹欢乐,听的她心痒痒,那时候她就想,以后一定要当个书法老师,自己遭过的罪,不能便宜这帮小崽子。
布鲁斯对中国文化不甚了解,他花了点时间去想书法是什么。
顾意没解释,问他:“等这里结束了,你打算做什么?”
布鲁斯眯了眯眼,笑出来:“我要去接着攀岩,去跳伞,去冲浪,去冲浪板冲垮才行。”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声气,布鲁斯闭了闭眼:“去一个和平的地方。”
那最后的声音里有不可言说的东西。
这话顾意没接,她不难听出布鲁斯的意思,这种自我的柔软和温和,在炮火连天的地方,也许是不合时宜的,顾意不自觉转头看向两个孩子离去的地方,只有走进真相,才有机会把发生在这里暴力血腥,告诉这个不公的世界。
而想要走进真相,她逼迫自己冷静沉稳,她要求自己有足够的隐忍力。
她让自己沉浸在这个世界里,几乎快要忘了最初来这里的原因。
第二天,顾意随着布鲁斯去往附近难民营拍摄。
被轰炸掉半边房顶的小屋,是十几个孩子简陋的教室,唯一的一位老师是离这几十公里学校的校长,轰炸将学校夷为平地,家人也不知所踪,校长在这里一边上课,一边打探亲人的消息。
顾意在十几个学生中,一眼看见昨天那个女孩。
还是那件破旧的衣服,松垮喽嗖挂在身上,把本就瘦小的体格衬的发柴,她脸颊干瘦许是饿的,还蹭了几道泥,两只大眼睛像摁在枯木上的宝石,又大又亮。
顾意甚至觉得这孩子只要她抱在怀里一颠就能碎。
孩子们上课时格外专注,战争的环境没有侵扰他们干净的灵魂,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最单纯的向往。
他们在校长的带领下,了解从未去过的地方,眼睛里都是迷茫的渴望。
温饱,和平,和亲人。
布鲁斯给孩子们拍了不少照片,打算回去做一期专题发表,顾意在角落里看着,在别的孩子都跟着校长念黑板上的字时,她全程没张嘴,水汪汪的大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没移开过。
下课时,孩子们三两成群玩耍打闹,女孩笑意盈盈却也没说过话。
要走时,顾意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事先准备好的巧克力,她跟校长说这是作为孩子们今天配合拍摄的奖励。
校长笑笑:“他们肯定会开心的。”
那女孩拆开巧克力的包装,对从未见过的东西有些怀疑又有些期待,她试着舔了一口,每隔几秒,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这让校长和顾意都一惊,校长看了看,略有苦涩地说:“这里一袋糖果售价极高,长这么大她都没尝过甜的滋味。”
顾意听了心里发酸,没再看,抬步走出去。
走出教室,布鲁斯邀请顾意一起翻看刚才拍摄的照片,想让顾意提些意见,正看着,有人拽了拽顾意的裤腿。
顾意低头,是那个女孩。
她又眨了眨眼,眼角还挂着泪珠,然后朝顾意托起右手手心,顾意微微弯下腰才能看清,那手心里放着两指大的一块压缩饼干,应该是被她放了很久,捏得有些变形。
顾意蹲下来与她平视,用当地语言问她:“怎么了?”
女孩没说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又把手里的东西往顾意怀里递了递。
校长随后赶来,站到女孩的身后,跟顾意解释说:“她是个聋哑人”
校长说,这女孩叫弗洛拉,两岁时父母在空袭中罹难,跟一个哥哥相依为命到今天,女孩今年五岁,哥哥比她大六岁,已经不上学了,在不远的雷区跟那些大人们一起靠排地雷为生。
她把这半块压缩饼干递给顾意的意思是,她在交换,她想多要一块巧克力给她哥哥。
顾意摸了摸口袋,好不容易找到了最后一块放到女孩手里,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拒绝了饼干,小女孩坚持要给她,趁顾意没注意塞到了她嘴里,然后转身跑开,脚步带着高兴。
尝到饼干味道的刹那,顾意愣住,她取下来,将饼干放在手中端详许久,而后很快皱了下眉。
回去的当晚,布鲁斯看照片时,突然惊呼:“这眼睛真好看。”
顾意探头,跟她猜的一样,他说的是那个小女孩。
布鲁斯还在惊叹,顾意收拾衣服时又摸到那块饼干,最后什么也没说。
第三天,顾意没出去,她站在门口和孙文彬通话,难得孙文彬作为她名义上的博导,不惜花费重金打给她越洋电话,苦口婆心地劝她回来报道。
还没想好怎么拒绝,骤然几声巨响,年久失修的房子被震的落下几个墙皮碎片,堪堪擦过顾意的脸,从手机话筒滑过,然后粉碎一地。
顾意反应很快:“交战了,回头跟您说。”
接着,那声音没再响起。
不是交战,是不远处的雷区炸了。
顾意赶到时,看见的就是一片混乱,粗制铁丝网外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铁丝网上还有倒刺,孩子们只能站的离铁网半米远,争相探头看向爆炸点。
越过这几个脑袋,穿过铁丝网,顾意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后脑勺。
在那后脑勺的主人跑向雷区深处的前一秒,顾意伸出左手隔着铁丝网抓住她。
手腕瞬间被铁网滑破,顾意咬牙,手上的力气没松。
那女孩不知为何力气巨大,卯足了劲要往前跑,顾意使尽全身力气拽住她,根本分不出精力去看雷区深处发生了什么。
女孩想要挣脱顾意的束缚,顾意将右手探过去,努力捂住女孩的眼睛,左手也没敢松,就生生在那铁网上来回摩擦,女孩多用一分力,她那手腕就磨的多一分。
铁网上的倒刺早就变钝变锈,刺破皮肤扎到肉里,此刻的顾意感受不到,如果不拦着,下一个出事的就会是这个孩子。
有a国士兵把爆炸中死去的男孩儿抱了出来。
顾意看清了那张死去的脸,垂在半空中摇晃,就在两天前,他曾好心的提醒她:“你要把头巾带上。”
直到布鲁斯听见动静赶过来,顾意的左腕已经被刮的血肉模糊,女孩被里面另一位a国士兵抱起,顾意眼神变得机警,跟布鲁斯说:“孩子!”
布鲁斯看了眼顾意的手腕,二话不说过去把女孩接过来。
这中间,顾意转身坐下,她这会儿才真切感受到手腕上的疼,放手的时候,还在滴着血,落在满地黄沙上,氤起骇人的鲜红。
女孩被抱过来,脸上还挂着泪珠,被眼泪打湿的双睫垂着,整个人像一只还没长大就被抛弃了的小兽。
在这战火的丛林里,她无路可去。
顾意和布鲁斯对视一眼,布鲁斯很快明白她的想法,点头说:“首先你得去处理伤口。”
当地医生看见顾意的左腕时,有些犯难,他平时只负责些头疼脑热,这样的伤口要缝针,且不论他不太会,而是他的医术去处理的话,肯定会留下疤痕。
顾意表现的不是很在意,跟医生说:“死不了就行。”
布鲁斯默默翻了个白眼,他还抱着女孩,对顾意道:“最好别是,我不好交代。”
顾意没接,看看女孩,用空着的手抚了抚她脸上的泪痕,然后笑了下,学着某种语气说:“别怕。”
女孩怔愣愣看着她,吸了下鼻子。
晚上,顾意将女孩带回去。
她烧了一大盆热水,找了身自己最小的衣服,可在面对那么个倔拧的小东西时,她有些无从下手。
女孩躲在房间的拐角处,不哭不闹也不动。
顾意坐到床尾,想和她说什么,又想起来她听不见,只能用动作示意,顾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做了洗澡的姿势,然后又扯了扯衣服,将干净衣服拿给她看,表明要给她换上。
女孩依旧没动,顾意以为自己表达的不清楚,又做了一遍。
这次她还没拿起衣服,出乎意外的,女孩慢慢走过来,用手指在顾意左腕的纱布上轻轻摸了下。
顾意浑身僵住,定眼看着她。
女孩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抚摸,她在安慰她,在她的想法里,这样能减少顾意的疼痛。
顾意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发顶,轻轻抱了抱她。
碍于左腕,顾意单手给女孩洗澡洗得很慢,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换了几次热水,才算彻底洗干净,给她换上衣服的时候,顾意忍不住捏了下她的小脸。
女孩拽下顾意的手,在上面画了几笔,顾意看出来,是谢谢的意思。
这句无声的谢谢,让顾意心头一磕。
白白净净的孩子,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如果生在和平的地方,命运该是不同的,她会有一对爱她的父母,和一个不用为了生计去冒险的哥哥。
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现在对她来说,这太奢侈。
顾意叹了口气,坐在身前的女孩立刻转身,无辜的眼神透着一丝关心,顾意笑了笑,动作轻柔将她的身体扳回去,继续给她梳头发。
顾意给她编了两个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看着变得活泼的女孩子,笑意中尽是最原始的天真浪漫,顾意多了些怅惘,她年纪太小,对死亡还没有概念,所以经历白天的事没有多大的冲击,也算是好事。
看了会儿,顾意想起那位校长说的,女孩叫弗洛拉。
顾意想,弗洛拉,是炮火中最纯洁的一朵花。
这名字没错。
第四天,晨光熹微。
顾意在街头的一片嘈杂中,看见了女孩洁白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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