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或许是预先占好了座位，进了那间曾经是座庙宇的已经挤满了学生的灯光昏暗的大教室，郭妹从讲台前绕过去直接挤进第二排在一个座位上坐下了。她一边跟旁边的女同学搭话，一边左右观望扫视。我不由得想入非非，猜她一定是希望看见我跑哪里了。在老师开讲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似乎一直在努力克制着不去到处观望，但却总是趁着各种可以放松的机会偷偷将视线移向别处，直到有一次，后面有几个学生高声抱怨老师声音太小，听着费劲，大家禁不住都往后面瞅时，郭妹一回头，突然远远与我对上了视线，从那时起，我看见她终于开始全神贯注听老师辅导了。辅导课结束，不约而同，我和郭妹都没有随人流快速离开教室，等学生快要走尽，她突然变得慌张，紧着收拾好书包，也不朝教室后面看我一眼，便埋头径直往门口走去。
郭妹在出了学校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门口停下来等我。但等我走近，她却赶紧背过身子好像为了躲避什么熟人似的，接着手又伸到书包里去搜寻什么东西，两人都不开口说话。等她回过身来，她像是被一种不自然的狼狈而羞愧的情绪所压迫，明明知道我到了她跟前，却意外地吓了一跳。
“丢什么东西了？”我故意问。
“好像没丢……不过不管了，丢就丢了”，她急促回道，理理头发，拽拽衣服，这才慢慢缓过神来，瞅瞅我，羞涩一笑，问道，“有收获吗？”
“什么？”
“刚刚的考前辅导……”
我禁不住由衷称赞这里老师的水平，说原先还觉得有些信心，怎么听过辅导后心里反而彻底没底了，还有那么多似懂非懂甚至压根就不会的东西！
“你没听老师说吗，这是最正常的考前心态，时间越近越觉得没底，一旦坐到考场上，卷子发下来，那时候心里就实实在在了，预料自己是个什么水平，考下来也多半就是那个水平”，说到这儿，她突然问我记下物理老师最后讲的那道题没有，我说记到本子上了，她嗯一声，问，“能借给我看看吗？”
“写得很乱，我是站着写的，你要是能看明白，你拿去吧。”我赶忙说，从书包里取出一个薄本子递给她。
“我是说，我得拿走，拿回家去看，行吗？”
“没问题，你拿去好了。”
她睁大眼睛认真看着我，我一下子想起这便是很久以前她看我的神态，眼光里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和信赖，但是这神态瞬间消失，代之以羞涩的一笑，道，“反正你都听懂消化了，我就拿走了”，将本子放进书包，她接着道，“没准儿物理老师今年又能押对一道，那就好了，他太神了！”
“是啊，那就好了，那我今晚上就来得太值了！”我说，心里却说，最值的是没想到会碰上你！
好奇妙！我心里想的在她那里立刻得到了回应，她低声说道，“你值了，我不值，我都……没好好听……”
两人一下子都不说话了。虽然是慢慢往前走，却很快走到老街路口，她问我住哪儿。
“舅舅家，不远，就在这条街，前面拐进去。对了，你呢？你住哪儿？”
她不禁觉得好笑，道，“一样，也是舅舅家。原来在沛城都有舅舅！”
我手伸到裤兜里，摸到那支笔，犹豫着，嘴里却壮着胆子问道，“要不要送送你，你住得远吗？”
她没回答，没有拐进了老街，而是径直往前走去。
我跟上她，走了一小段路，她停下，仰头望望夜空，道，“不要你送了，有月亮……也快到了。”停了会儿，她突然转过身来。“我知道你有把握，我心里才是真的没底……要是我没考上，你会看不起我吗？”
我没直接回她，把那支她送我的英雄牌钢笔从裤兜里取出来，感觉到未有过的羞臊，冲着她打开手掌，道，“记得这个吗？我一直留着……”
她怔住，很快想起这件东西，惊喜望我一眼，把东西从我手里拿过去，两手捏着笔的两端转动着借着月光细细端详，“还是新的！”末了，她眼睛不看我，低着头把笔还我，立刻把身子背了过去。
“明天考试就用它吧，我希望它给你带来好运气！”她说，重又转过身子面向我，“什么也不想，好好考试，希望我们都考上！”
月光下，她跑着离开了我。“什么也不想，我们？”我望着她开心地自言自语，回味她刚才说的每一个字，等看不见她身影了，我做梦似地感觉她仍在不远处羞答答看着我，窥探我的心思。“真好，没想到一切都是真的……”我既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着她说，然后猜测她的态度，臆造她的回应。这种想象太令人着迷，我在熟悉的老街上走着，竟然一时迷了路。我突然觉得今晚不是享受这种奇妙感受的时刻，于是一口气疯狂地跑出老远，看见舅舅家的大门时，我对自己说，“什么也不想，好好考试！”
大哥在门口等着我，我开心地跟他说俏皮话，“早知道你这么不放心，就让你跟着我去！”
“跟着去怕你就撞不着那个人了！”大哥道，眼睛盯着我。
我惊出一身汗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一定是先回来的表妹把我遇见郭妹的事宣布了出去。
“看考场的时候，是不是一直在找那人的名字？原来人家改名了！”
我索性不说话，觉得很丢脸。
大哥突然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道，“回去吧，好好睡觉，明天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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