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在院门口一边假装在地上找东西,一边等着大哥。大哥一早偷偷告诉我,晚上要领杏子来,我一惊,问他,“妈同意了?”他摇头,说不管同意不同意,都要领回家,杏子一定要成为关家的人。我怕了上次那样的场面,劝大哥再好好想想,就快过年了,好不容易母亲最近气顺了些,何苦再惹她发怒,都知道她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过去的。大哥沉默,临走说了句,“我不相信她心能这么狠。”
我心里祈祷,但愿只见到大哥一人回来就好,一切等过了年再说。但是终于看见的,是大哥和杏子两个突然从黑暗中出现。杏子看见门口有人,立刻躲闪到大哥身后。我急跑回家,赶紧通告父亲,然后又悄悄告了祖母。父亲立时急得在屋里乱转,祖母手里端着只刚盛了些绿豆的小碗,一惊,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片。母亲闻声从厨房跑出,那玉琴正笨手笨脚跟母亲学做面点,手里拿着个捏得丑陋的福手,乐呵呵跟着也跑了出来,二哥在厨房笑着喊道,“揉了重捏吧,教几遍也教不会,蒸出来还不把人吓死!”
母亲见是祖母不小心摔碎了碗,没说什么,刚要扭身,父亲低低说话,“老大领着那闺女又来了。”
母亲脸色顿时大变,蹬蹬几步出屋,正见大哥牵着杏子的手刚进院门。大哥看见母亲,停下,杏子慌将手从大哥那里脱开。二哥、三哥还有玉琴全都跑了出来,我和祖母在屋里隔着窗户惊恐向外张望,父亲则坐在椅子上低头叹气。其余兄弟在外面野着,还未着家。
玉琴不明就里,咦一声,惊喜道,“这是大哥的对象吧!”
“回去!都给我回去!”母亲朝二哥几个厉声喊喝,扭头手冲着大哥一指,“听着,进你那个小屋可以,那是你的窝,我这里,不许进来!永远不许进来!”说罢,气冲冲转身进屋,进去后,狠狠把门一甩。
母亲进厨房继续做她的面点,脸色铁青,玉琴悄声问二哥到底怎么回事,二哥不答,给她使眼色,要她别再问了,祖母也赶紧拉了一下玉琴的衣服。客间里,三哥站着愣愣地瞅着父亲,又愣愣地瞅瞅我,满屋一片沉闷,只不时听见从厨房里传出硬硬的碰撞声,愈发激烈。我轻脚走到窗前去看,三哥随即跟了来。
大哥紧握杏子的手,在院子中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杏子头深深埋下,不敢抬起。过了会儿,大哥放开杏子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默默跪下。杏子抹着眼泪扑上去,也跪下了,跟大哥挪开些距离,大哥把她拉近。
“你听着,跟了我,一辈子,我就只让你受这一回屈!”大哥道。
杏子说不出话,只顾流泪,大哥用手擦擦她眼泪,“给我妈跪,也不算委屈,她是我妈!我妈不同意,我娶不了你!”
杏子使劲点头,含泪回道,“我知道,我想给她跪,只要她不嫌弃……”
大哥牵住杏子的手,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我害怕向父母通报这眼前的一幕,三哥憋不住,冲父亲大嗓门喊道,“爸,你来看吧!”正好二哥悄悄从厨房跑出来,想知道大哥和杏子是进了小屋,还是已经走了。二哥瞧见大哥和杏子双双跪在外面,立时跑回厨房,一边说,一边几乎喷出眼泪,声音都变样了,“我哥,还有那女的,都在院子里跪着呢!”
母亲继续干她的活,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祖母颤颤巍巍想要出去,走至门口,又返回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双手拍打膝盖,眼泪扑簌簌流下来。玉琴见状,紧着过来安慰祖母,冲着母亲背身道,“外面多冷啊,又跪着……”
父亲进到厨房,瞅瞅母亲,又瞅瞅祖母,叹口气,便又出去了。
四哥五哥看完电影,一路议论说笑回来,猛地看见院子里跪着大哥和杏子,心早慌了,竟不敢跟大哥说话,一溜小跑钻进屋子。见二哥为首,三哥和我在后,兄弟三人都给母亲跪下了。二哥决心要救助大哥,叫了家里仅剩的我和三哥两个兄弟,一起向母亲求情。母亲背对我们坐着,两只还没洗过的沾满面粉的手在椅子扶手上垂着,眼睛盯着地面,仍是不语。祖母朝四哥和五哥使眼色,两人便赶紧也跪下了,独缺了六哥。那玉琴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大气不出,这才真正领教了母亲的厉害。
良久,母亲站起身,拍打着手上的面粉,进了厨房。兄弟们几乎陷入绝望,“妈,我大哥他不易!你就依了他吧!”二哥哭声喊叫。过了会儿,母亲出来了,已经洗了手,身上干干净净,头发也像是整理过,平淡地冲兄弟们说句,“起来吧,瞧瞧,都学会了这套”,朝门口走去。
走到大哥和杏子面前,母亲仔细瞅瞅杏子,轻叹口气,这才冲着自己儿子说道,“这就是你的命!既然非要这样,人家跟了你,就要对人家一辈子好。”
大哥叫声“妈,”眼泪夺眶而出,那杏子更是立时泣不成声了。二哥和玉琴奔上前去,各自把大哥和杏子扶起,杏子愈发成了泪人,她知道,她的无依无靠的悲凉生活将从此结束,她终于名正言顺成了自己唯一中意的男子的女人!大哥对杏子说要永远对妈孝顺,杏子哭着说“会的,我会的,”就又给母亲跪下了。
母亲流泪了,但她笑了,赶紧把杏子扶起,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进家去。”祖母也早哭成个泪人,在门里面候着,等杏子进来,把块热乎乎的湿毛巾递给杏子,一边用自己干枯的手抚摸着杏子冰冷的手背。杏子晓得祖母喜欢自己,叫声“奶奶”,祖母欢喜地答应,替杏子拍打裤子上的脏土。父亲远远看着,满脸微笑。
杏子晚上就留在关家住下了。二哥送走玉琴,母亲安排父亲跟大哥和我在小屋挤着睡,让杏子跟自己住一屋。祖母早打了盆热水,放到盆架,备下毛巾、香皂,给杏子洗用,就怕她胆怯无措,守在跟前照应,看见母亲把床崭新的被子取出,喜道,“刚做好的,就用上了!”杏子猜出新被子是给自己盖的,但生怕是个误会,于是不敢言语,心里却热乎乎的,一时又要涌出眼泪。大哥有点放心不下,跑过来观瞧,母亲立刻撵他出去,取笑道,“姑娘家洗涮,也是你能看的!还不快走!”大哥拽拽耳朵,红脸笑着溜了。
杏子涂了香皂,细细洗了脸手,知道脚也是要洗的,自己全家人洗脸洗脚只用一个盆子,洗完脸就直接用那盆里的水接着洗脚,水若不算太脏,就两三人一盆水共用了,阿林家也是如此。早听说城里人比乡下人讲究,有洗脸洗脚分着用盆的,但不知这里会是怎样。杏子正红着脸犹豫着,祖母已不知从什么地方拉出个矮小板凳,又从盆架下方把个立插着的盆子取出,道,“洗洗脚吧,用这个盆……你等着,我再加点热的,暖暖地洗洗,睡得舒服。”
“不用不用,奶奶,还是热的,”杏子忙说。
“等着,等着,”祖母说着早出了屋子。望着祖母背影,杏子心想,从今天开始,以后真的要有好的生活了,真像是在梦里!心里禁不住一阵欢喜。
六哥回来了,已是十点过了,母亲出去,小声责骂了两句,回屋跟祖母说道,“累了一天,你老快去睡吧,还怕往后没日子见她!”祖母连声说这就走,到床边摸摸那崭新被子,又亲昵地摸摸杏子的手,这才去了。“不见她跟玉琴这样,你看跟这个,看的就是个亲的!命里是一家人!”母亲心想,一边往炉子里加些半湿煤泥,压住红火,用火柱捅个小眼,这样炉子便整晚温热。
杏子把袜子塞进裤兜,立在床边,低头等着母亲说话,心脏突突乱跳。母亲道,“脱衣服睡吧,衣服就放箱子上,”说罢整个端了盆架,到厨房洗去了。过会儿母亲回来,见杏子仍旧地上站着,心里满意,便冲杏子笑一下,“好了,睡吧,盖新被子!”
“就盖旧的吧,有个盖的就行了,”杏子怯怯说道。
“旧的也没有多余的,几年了,刚做了床新的,该着你有这个福气!”
杏子脸顿时红了。母亲脱去外面衣服,留了半袖底衣和秋裤,上床钻进被窝,这才开始细问杏子家里情况。起先问一句,答一句,听说杏子娘就生了杏子一个,母亲禁不住问个详细,杏子就把娘生自己时出现大出血差点要命的事说了,想起自己娘一生的苦命遭遇,杏子一时说不下去,不由得眼泪汪汪。母亲跟着叹气,说只要这辈子投胎做了女人,就是命苦,接着安慰道,以后嫁过来,就当婆婆是亲娘吧,一样会疼你,直让杏子哭得更加厉害。在院子里提心吊胆跪了好久,进门后眼泪一直不断,现在又勾起她另外的伤心,母亲一时心酸不忍,赶紧转移了话题。这时杏子还一直站着说话,不敢脱衣上床。母亲这才起来,亲手解开杏子蓝底白花棉袄,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破旧红衣,倒是干干净净。母亲最见不得女人不讲卫生,常说女人家穿戴好坏倒不甚要紧,只要干净细致就好。又翻翻杏子衣领,一眼瞅见杏子白皙圆润的胸脯,母亲笑笑,心里不由得生出快意,道,“快脱了裤子进被窝吧,别着凉了。”杏子没有秋裤穿,若把外面裤子连同棉裤脱了,便只剩了跟上身底衣一样破旧的花布裤头,要裸露大腿了,因此不好意思。母亲笑道,“当你婆婆,看不得你身子吗?将来生孩子,还得我侍候,快脱了吧。”杏子羞红了脸,把裤子脱了,从母亲脚头急急绕过,跪着爬上床铺,躺进被窝,下身雪白皮肤早让母亲看得清楚。母亲想,“不光脸长得秀气好看,身材皮肤都好,倒是这小子的福气,也不比找个镇上的差,”不由得想起玉琴,想起她一额头的疙瘩,连下巴处也长了几颗,一时觉得此时若有个像玉琴一样的镇上女子想嫁自家老大,倒还真不如就选了杏子。关了灯,母亲接着问杏子家事,得知杏子的叔叔一家住苏溪村上,那刚考上大学的掏粪小子就是她的堂兄,不免惊讶,便细问了些情况,杏子实情相告,不敢半点隐瞒,两人一直说过半夜,方才停下,母亲道,“不早了,睡吧,”把身子背过了。杏子哪里能睡得着,等听见母亲发出轻轻鼾声,知道睡着了,自己头捂进被子,想着一幕幕过往事情,不敢出声,既伤感又快活地哭了几回,才慢慢睡去。
第二天,大哥送杏子回韩岭,正式跟杏子一家挑明了两人的关系。之前,只当娘的知道女儿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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