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从北京赶回来见到杏子时，我没料到自己的情绪立时就崩溃了。我站在她床前失声痛哭，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在祖母面前就不曾有过这种控制不住的情绪，甚至连眼泪也没有。杏子抚摸着我的手感激地望着我，带着悲凉的微笑，她的眼睛已深陷下去。“不哭……不哭好吗建平……他们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大老远又跑回来……耽误你学习……”

      

        我跑出小屋，害怕有人追出来安抚我，便躲起来。我想一个人大哭一场，无法接受冥冥中生命的主宰竟不留一点怜悯给这个善良而苦命的人儿。从我第一次见杏子起，她给予我的永远是一张温柔亲切的笑脸，如今她形容枯槁，命在旦夕，那悲凉的微笑里仍然微弱地散发着对我的顾惜。我忽觉得关家将会因为祖母和杏子的相继离去，而永远少了往日的甜润和和谐。我一下子明白，这个世界的温暖原来来自于那些不被重视的最柔弱的善良！

      

        大哥找到我，安慰我。我刚止住哭，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大哥说不该在信里向我透露杏子的病情，问我出国的事不会耽误吧。我不答，他接着说孙燕是个好姑娘，全家人都喜欢。

      

        “大哥，我嫂子才是全家人都喜欢！你没有好好待她！”我突然哭着冲大哥吼。

      

        大哥默然无语。

      

        “起码你忽视了她，你总说她好，你一次也没说过她不好，但，大哥，她的好就是你忽视她的理由？为什么？大哥！没有了大嫂，就再也没有顶天立地的大哥了，是大嫂在支撑你！”

      

        “晚了，老七……说什么都晚了。”大哥的声音发抖。

      

        看着大哥悔恨痛苦的样子，我这才收敛情绪，我眼前闪出一个身影，心里突然明白，我其实更像是在指责自己，跟大哥忽视杏子一样，我也忽视了郭妹。

      

        “但是，老七，你也许不晚！”半晌，大哥突然盯着我说。

      

        我不由得怔住，期待但又害怕他说下去。大哥不再说下去，直直盯着我，好像等着我来回答，我便用激烈的口吻冲大哥大声说道，“我不知道，我把一切都弄糟了！”

      

        大哥上前握住我的手，拍拍我肩膀，道，“不会比我还糟！”

      

        我想起我和孙燕在机场分别时两人冰冷的拥抱，我们在一起，已经没有了欢笑，只有沉默。她懊悔去看了郭妹，但更不能释怀她亲眼所见的我和郭妹的难以割舍的情感，她甚至怀疑我推迟飞赴美国入学而回苏溪看望病重的杏子是我早已想好的要与郭妹相会的借口，这让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想拉住我还是想推开我。我内心充满了惶惑和失落，但临别前，我再次试图挽救我和她的关系，我拉住她的手说，“燕子，相信我，我没有后悔过自己做的事！”她立刻回道，“那就是后悔了！为什么要提后悔？你潜意识里藏着后悔！”我惊讶她变得如此敏感刻薄，我这才明白，她在与她母亲尖锐对立的生活中，不光学会了坚强，也学会了猜忌！“我在美国等你”，她留下这一句话，就头也不回迈向出港的通道，消失在了人流中。

      

        大哥点上一颗烟，抽了几口，盯了我好一会儿，道，“你走之后我想法子单独见了她一面，郭家妹子。”

      

        我愕然。

      

        大哥捏捏鼻子，示意我坐下，听他慢慢讲。他道，“那天在车站发生的事——她跑去送你，让我想了很多，你不知道，回到家里，爸妈跟我议论这个事议论了好长时间，都觉得那姑娘可怜，是个好姑娘！妈说这是老天爷造下的，没办法，不管怎样，现在老七已经有新的了，谁都觉得般配！可我……我心里老觉得愧对了你，我这个当大哥的在你的事上没起好作用……”

      

        我坐下，故意不正对他，不知是因为自己心里委屈，还是因为听不得他责备他自己。

      

        “所以我就想找个机会单独见见郭家妹子，替你解释一下，别让她恨你，她想恨就恨我好了……”大哥接着道，知道我重视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这事又是狗儿帮我，把郭家妹子约到他的饭馆跟我见面，狗儿真是哥们，为这个，那天他提前让饭馆关门了。可尽管约了，我还是半信半疑怕她不会来，结果她来了，而且很准时。她一出现在门口，好文静、好体面的个姑娘，戴个眼镜！我心里就……怎么说呢？我好像忘了她是郭家妹子，我就想，我怎么平白无故就不能接受她呢……”

      

        大哥的话把我带入那天的画面，我想象着郭妹当时的心情，觉得她做每一样事情都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我不由得羞愧无比。

      

        “她有点怕我，眼睛都不敢看我”，大哥接着道，“我跟她说，约你来也不是想说什么能改变结果的，就是想替我们家老七跟你说句对不起，其实一切不怨老七，要怨只能怨我这当大哥的，就是不出我家老六跟你家老五在电厂差点打出人命的事，我也不允许老七跟郭家的人好，当时连我妈都有点松口了，但过不了我这关！接着就出了那场打斗……我也不能太埋怨我六弟，两家结仇，根子在我，是我非要跟郭家过不去。”

      

        我身子正过来，眼睛望着大哥。他冲我一笑，“不是吗？根子是在我，我是个不服气的人，但不是所有的不服气都是对的，结婚那天，我要是能替老六跟郭天当场认个错，以后的事就不会发生，老六惹了祸，我本可以止住的，可我呢，那天你也在场，你看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想起来真可笑，争了一口气，留下一堆事！都跟着我倒霉！”

      

        “这些你都跟她说了？”

      

        “嗯，说了，我预先想好了应该说什么。她坐我对面，两只手插在腿中间，一直安静地听我说，不插话。我准备着……我怕我说得她伤心，没准就把她说哭了，但是，没有，她一直听着忍者，尽量不让我看出来，有时还强带着一点点笑，慢慢地，她敢看着我了，我看得出来，她这是表示对我的理解，她相信我是诚心诚意的。”

      

        “她就没说什么，光你在说？”我忍不住问。

      

        “我也以为她不想说什么，怕她听完我的话就起身告辞了。我也想，她能跟我说什么呢？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你已经有孙燕了……但是后来她说话了，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她一直在说服郭家的人不要恨关家，仇恨的起因原本在郭家，郭家从来就没把关家看在眼里，容不得别人侵犯自己。她说郭家霸道，自己觉得理所应当，偏偏遇上了关家，关家就是要挑战郭家这个理所应当的霸道，她问我是不是这样”，大哥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表情，自嘲地哼了一声，接着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很怕别人认错的态度，何况是她，我约她来本来是跟她道歉的，没想到……这郭家妹子，真比想象的还要通情达理，实在是可惜了！关家所有的人，在孙燕出现前记得只有杏子说过，老七跟郭家妹子，总还是有可能吧，怎么就生生拆散了！你看，还真就是生生拆散了！”

      

        我回避大哥的目光，双手抱头，沉重地喘息。

      

        大哥不再言语，默默看着我。

      

        半晌，我抬头问大哥，“她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但走的时候，一出了门，我就看见她把脸捂住了……”

      

        我顿时伤感地听不下去，把身子背过。

      

        “就这些了，老七，大哥想告诉你，给你写信，其实并不想告诉你杏子的病情，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写才能表达我的意思，因为我想让你回来一趟，很想当着你的面说说我见郭家妹子这件事。”

      

        这当儿，狗儿来了，大哥紧着去接待他，离开时跟我说，“老七，你记住，不管你把谁领回家，大哥都支持，一定！只要你喜欢！”

      

        我呆站着，心潮翻滚，感觉郭妹就在自己眼前，她双手捂脸，从指缝里溢出的泪水一时冲垮了我痛悔的心灵。我疯狂地跑出去，当郭家所住的那栋楼房越来越近时，我也越来越清晰我幸福的目标。我心脏狂跳，但却毫不犹豫地敲开了那扇虽然陌生无比，对我来说却犹如一层纸一样的房门。孙燕果然是对的——我回来是看杏子的，更是来看郭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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