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转眼二哥高中毕业,水泥厂招工,进去的多是水泥厂自家子弟,父母虽托了人,希望大哥二哥两个能进去一个,结果希望落空。父亲硬着头皮第四次找车站梁站长,请求他把大哥招到铁路上工作。梁站长看父亲手里拎的又是些瓜桃水果之类,心里就凉了。梁站长觉得自己做人爽快仗义,一向是同情关家的,关家兄弟打架闹事被关进派出所,他主动出面替关家做了回主,关家经济困难,他也批了救济,也算是对得住关家了,或许这些不算是帮了关家什么大忙,但给孩子安排工作,这是何等的大事,一辈子就有了保障,却怎是如此不知深浅,总拿些看病人的东西来讨好,当车站站长是个随便使唤的人物吗!不好意思拒绝,每次收了父亲拎来的东西,梁站长都觉得心里好不舒服,直想立刻就忘掉这件事情。这回看见父亲又来,梁站长终于显出不悦之色了。“老关,东西拿回去,关家有困难,我不是不清楚,”梁站长吐着烟气说,一边摆弄着放在茶几上的一盒“恒大牌”高级香烟,“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我这里说话也不算,你求我,我得求上面,我也不绝你的路,总还是有希望的,我希望你老关是个明白人!”
梁站长这段话,父亲回家后跟母亲一字一句琢磨了好半天,末了,母亲把父亲没送出去的水果拎起来往桌子上一放,先挑了两个苹果出来给祖母,然后招呼兄弟几个过来,道,“分着吃掉吧,狼不吃,人吃!”
过了几天,正好是中秋节,母亲带着两条“恒大”牌香烟、两瓶汾酒还有一根上好的东北人参晚上悄悄去了梁站长家里。
梁站长烟抽得很凶,家里乌烟瘴气。妻子正埋怨,要丈夫到外面去抽,别把家里点着了,看见母亲进来,冷淡地打声招呼,“来了,”也不问什么,瞅了一眼丈夫,就出去了。
梁站长叼着烟一边给鱼缸里的鱼喂食,一边回头望望母亲,“噢”了一声,继续喂鱼。但他马上注意到了母亲手里的东西,慢腾腾转过身来,拍打掉在身上的烟灰。
两家虽住得很近,母亲却是第一次登梁站长的家门。眼前那个巨大的鱼缸和里面花花绿绿的过去从没见过的各色鱼类先让母亲一下子怔住了,早就听说梁站长喜欢养鱼,原来鱼是这样养的!“好大的鱼缸呀,梁站长!”母亲脱口叹道。
“大吗?马上我还要换个更大的……这是我的宝贝,这些家伙,呵呵,不好伺候!”站长道,坐到沙发上去,“老关先来过了,坐吧,又打发你来,啊?……”
“梁站长总惦记着关家,帮了我们多少忙啊,怪那老关不会说话,天生的老实疙瘩一个,凡事又不跟我商量,我要再不来,就怕梁站长笑话关家没个懂人情的。”母亲道,把东西放下,依旧站着。
“别这么说你家老关,老关是个好人,”梁站长咧嘴一笑道,“坐,坐下说,”把烟灭掉,翘起二郎腿。
“好也要好到那要紧的地方,平常不敢来打搅站长,倒也罢了,我跟他说逢年过节的,总该来看看站长,礼多人不怪,何况人家站长老帮助关家,又没个架子,哼,就像是要他命似的,死活不敢来,说见了领导讲不出话来,反倒把人家领导也弄得不舒服,你说这窝囊鬼,活活把我气死!”
“哈哈,”站长听了大笑,道,“实在话,说的是实在话……怎么还不坐下?快些坐下吧,”待母亲坐下,又道,“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爽快,有话就讲,不绕弯子,摸了我这脾气,事情就好办。你可不知道老关这个人,来了我这好几回,吱吱唔唔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我也是忙,一天人来人往,也就没把他说的事放在心上。你今天来了,不一样!无论说什么事,我都会记住!”
“有站长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我也是的,早些来见站长就好了,”正要往下说,听见有人敲门,母亲就止住了。
“先别进去,正来了人,我去叫他,”站长妻子在门外的声音。站长站起身快速出去。好一会儿梁站长才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刚要坐下,立刻又冲出门,朝妻子吼道,“这样的人,你也放他进来!”再返回坐下时,梁站长的脸上已满是愤怒了。母亲哪里敢问,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两手攥来攥去,等着站长开口。梁站长点上一支烟,摸摸有点谢顶的脑袋,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自语般骂道,“有些人就是不知足,讨厌!”又绷着脸低头想了想,这才跟母亲说话,“来了个不懂事的家伙,还没完没了的。我们刚才说哪儿了?”
一听站长这话,母亲一时张不开嘴了,担心站长也把自己归了那讨厌的一类,赶紧站起,道,“我也不敢耽误站长时间了,这大过节的,还要迎这个送那个的,不得消停,这就走了。”心想,这回反正是把值钱东西放下了,大家心里有数!
“别走别走,还有话说,”站长急留住母亲,道,“关家的事我记心上了,回去告诉你家老关,把心放肚子里,”一边说,一边拉着母亲坐下,“我倒是有个小事,想求你帮个忙。老想找个合适人,你这一来,倒把我给提醒了。”
“梁站长尽管说,我一个家庭妇女,还能帮上站长的忙?”母亲欢喜问道。
站长瞅瞅母亲,神秘问道,“水泥厂子弟校的林老师,就是替你们关家写救济申请的那个林老师,你是不是跟她很熟?”
“熟,熟啊!”母亲忙应,“当过我们家老大的班主任,现在又教上我们家老七了,那可真是个好姑娘,学校里有名的好老师,不光人样好,文文静静,心眼还好,是个热心肠,梁站长你……”母亲突然停住,等着站长说话。
“是这么一回事,”梁站长道,但一时迟疑起来,看看母亲,带着声响从牙缝里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问道,“这林老师多大了?像是不小了,也不晓得许了人家没有……”
“这倒没听说,岁数,估计有二十四五岁了吧。”
梁站长呵呵一笑,“我倒也侧面打听了一下……反正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了!我家梁军还没对象,所以能不能麻烦你给问问,要是林老师还没许人家,我想把我们家梁军,啊?你看合不合适?梁军在县上公路局工作,大小是个干部,身边一直就没这小子看上的,说是想找个当老师的,这我就想起林老师了……”
那梁站长的儿子梁军,母亲岂能不知,熟人暗地里都叫他梁瘸子,虽并不瘸得厉害,但走路一颠一颠的,横竖瞒不过人去。这且不说,人样也不是个顺眼的,一脸的疙瘩,哪配得上细眉嫩眼如花似玉的林老师!母亲心里犯愁,但脸上哪敢现出半点为难,扫了站长的兴致,笑着赶紧说道,“梁站长是想让我做媒吧,哎呀,这辈子还没做过一次媒呢,明天我就去打听,要是林老师还没对象,我就替你梁站长做这个好事了!”
梁站长一拍大腿,道,“事要能成,就轮到我提着大礼亲自往你关家跑一趟了,重谢!”
第二天,母亲就去林老师家了。林老师的父亲在水泥厂当工人,林母没有工作,跟母亲一样在家做家庭妇女,家里大大小小六口人,林老师是长女。母亲从前登门找过林老师几次,一来二去,跟林家父母也熟悉了。
林老师没在家,她的父母陪母亲坐下聊天。母亲想这倒正好是个打听的机会,聊了几句家常闲话,就说出了来意。“我跟梁站长说,就怕人家林老师已经有了对象,那就只好再看学校里哪个女老师合你梁家的意了,你说,就想找个当老师的!”母亲紧着道。
林家父母相互瞅瞅,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林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先前倒是一直谈着一个,也是在沛城工作,是个亲戚给介绍的,我们也不好拿意见,合不合意由她自己决定”,林父不紧不慢说道。
“结果没谈成,反倒耽误了两年,我就觉得那个不合适,主要是家境不好,她倒可怜那一家子人,恨不得替人家做闺女……不找这个,也许跟人家李科长的儿子就成了,人家一直追她!”林母立刻接过话,一顿唠叨。又说,“她这样的,本来用不着操心,也不自夸,人前人后、家里家外,无论什么事,她都有条有理、妥妥贴贴,更不要说人样,几个孩子就她一个标致,哪像是一个妈生的!可也不怕你笑话,偏自己的事,我看她不像是个精明的,还不让人管,不知脑子里想的什么!学校里那个周老师……”
“瞎说些什么!”林父紧着打断,冲自己老婆瞪眼,林母赶紧止住,红着脸冲母亲笑笑。林父咳嗽一声道,“所以,”却没了下文,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跟车站的人不熟,倒是知道梁站长的大名,他家大儿子,可就一点也不了解了”,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工作倒是不错,还是个正式干部,”林母微笑着小声说,林父扭头瞥了她一眼。
母亲笑着点头,便把最要紧的话紧着说出,“有句话是要说的,也不该隐瞒你们,这梁站长的儿子,别的都好,就是腿上有点小毛病,走路能看出一点来。”
“怎么?是个瘸腿?”林母惊道,眼睛赶紧转向自己丈夫。林父一时也站住不动了。
“倒不严重,可总归……小时候腿上动过手术,留了这么个毛病,其实也不碍事,不仔细也看不出什么来,你想,要真是个大毛病,还能在公路局当干部?这不是闹着玩的!”母亲道。
“这我们就得想想了,”林父道,旁边林母紧着问母亲,“你是说不仔细瞅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毛病?算是好了吗?”
母亲说应该算是好了,停了一会儿笑道,“倒也别为难,主意是要你们拿的,我就是来替梁站长问一问,传个话,还不到当媒人的时候,大不了我回去告诉他梁站长,就说人家林老师已经名花有主了,这事就不再提!”
林家父母不吭声,林母眼睛瞅着自己丈夫,等他说话,终于急了,催道,“你倒说个话,表个态!”
“这事是着急的?总得想想……再说也不是我们大人就能作了主。”
母亲附和林父,慢慢转移了话题,聊了一会儿,母亲起身告辞。林家父母感谢母亲好意,送母亲到院门口时,林父小声跟母亲说,先别去回梁站长,等他们想想再说。母亲应诺。
那梁站长早已等不及,母亲从林家回来,看见梁站长已在关家候着了,一根接一根抽烟,早把屋里弄了个乌烟瘴气。母亲不敢向梁站长和盘托出,只说林老师碰巧不在家,从林家父母嘴里打听到林老师还没许了人家,但林老师心里到底有没有人却是不知。梁站长睁大眼睛盯着母亲看,露出一点失望表情。母亲笑道,“梁站长,这事着急不得,就算林老师在家,怕是也不能马上就得了林家准话,不管怎样,这事得容人家有个商量,我估摸大概一两天两三天就有回话。我也不必再去问,凭你梁站长的地位,还攀他们林家不成?跟他们表明个意思也就够了,让他们自己掂量,问紧了反倒不好,梁站长你说是不是?”梁站长听了举着大拇指连连称是,说这事找对人了,就该让母亲去办,成不成的真是有分寸!“梁站长快别这么说,这可折煞我了!”母亲赶紧道,又跟梁站长细说打听到的林家情况,说林家跟关家一样,也为还没有工作着落的大儿子发愁呢。梁站长呵呵笑着点头,道,“别人家的事再说,关家的事你放心,定了,无论如何必须办!”
果不出母亲所料,隔了一天,林母跑了来,跟母亲说已经问了自家姑娘的意思,别的都跟她讲了,只留了一桩没说,就是,梁家儿子是个腿有毛病的,姑娘想了想,答应见面先了解一下。母亲赶紧到梁站长家告了消息,梁站长大喜过望,第二天,梁站长夫妇就提着一大堆东西去登林家的门了,当场允诺把林家大儿子招到铁路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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