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人群渐渐散去，广场雪地中黑黄一片，垃圾四处。大哥和兄弟几人还有阿卓、瑞子、狗儿、东根、新民等聚成一堆兴奋地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大哥说今晚的事情其实怨自己，不该朝文化宫的台阶上冲，不然也不会伤了人。但保卫科的人说他是故意闹事，他绝不能服。也不知事情传到父母耳朵没有，大哥要兄弟们先回家打探，自己则打算跟几个哥们再到桃园呆会儿。正要走，大哥突然想起什么，便环顾四周，眼睛在零散的行人处仔细搜寻辨认。
大哥觉得刚刚看见的女子好像是杏子，但他不敢相信，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杏子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他努力搜索着记忆，但是他越是搜索，就越是感觉记忆变得模糊，以至于他发现自己连杏子真实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那次离家出走的事情过后，他老是会想起杏子一家，每次想起都让他非常难过，他就想自己这是在自寻烦恼，不管怎么说，他以后断不会再离家出走了，那么他也就没什么可能再去韩岭找阿林并且见到杏子那家人了。被学校开除后，很少再能看见阿林，渐渐地大哥也就不再想起杏子了。
大哥把杏子忘了，杏子却总是在想着大哥，此时这可怜的女子正躲在远处望着大哥呢。大哥后来跟我讲他与杏子的故事，笑说放烟花那个晚上自己不小心又闯了祸，心里直怕母亲出现，不定会让她多生气，不料父母愣是毫不知情，那天反倒像做梦一样遇见了杏子。
杏子躲在暗处偷看大哥，心里慌乱而害怕，刚才抓人的情景把她吓坏了。当时，她听见有人喊“关大虎被抓了”，便丢下跟自己手牵手在一起的阿林的两个双胞胎妹妹翠翠和桂桂，拼命朝急流般人涌的地方跑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跟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敢同时紧抓着她的心。她看见了大哥，那一刻，她觉得那些人要带走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几乎要扑上去把他抢回来，但是黑压压一片人群立刻阻挡了她的去路，一瞬间她突然没有了力气，觉得自己的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正在被人乱砸猛摔，她的心也跟着要碎了。翠翠和桂桂找到了她，怪她不该松开手自己跑丢，没听说工人的子弟打架是不要命的？还敢去看！两人拽着杏子就跑。刚跑不远，杏子趁机假装走散，早又逃出两个堂妹的视线，任凭她们急切喊叫，杏子头也不回，扑入人群。大哥终于没有让人抓走，当人群渐渐散开时，杏子看到了大哥的身影，她转身就跑，跑了很远，又回来，在能看清楚大哥的黑暗处站住，朝大哥那里张望。这个让她心里一直惦念的人就在眼前，她竟比听到大哥被抓的消息时还要紧张，全身不停地发抖。她怕有人发现她躲在这里，更怕一不小心让大哥看见。终于等到大哥这伙人离开，杏子躲避着灯光，快步走出水泥厂广场，揣着一颗跳荡不宁的心朝着村上阿林家方向跑去。
阿林一家住在苏溪村很久前阔人家留下的一座建在山坡上分了三个院子的大宅子里，与几十户人家合住一起。翠翠和桂桂丢了堂姐，不敢进家，一直站在宅院大门口台阶上朝远处张望，好久，这才瞅见杏子影子。翠翠气愤，“得得得”冲下长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以后再别来过年了，还以为你让人拐走了，吓得我们不敢回家！没见过你这样野的，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山里？全村子就那么两个半人，打死也让人拐不去！水泥厂可尽是流氓！把你拐了，奶奶非骂死我们不可！都是一样孙女，她眼里就有你一个，就算阿林，刘家就他这么一条根，也没你重要！”
“下次让阿林陪你吧，”桂桂跑下来也愤愤说道，“他倒好，把你接来，自己跑得连个影子都不见！还没说呢，你怎么那么喜欢看人打架？叫都叫不回来！”
杏子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用指头戳了一下桂桂的胳膊，道，“我认得路的，谁要你们担心……”
三个人边走边说，上了台阶，翠翠和桂桂先跑着进了宅院大门，杏子正要进去，忽听到身后有异声，回头看时，就见黑暗中一个身影急步而来，须臾立于台阶之下。杏子扶着门框探着身子细瞅，大惊，心扑通乱跳，急闪进门，紧步穿过院廊，不敢回头，慌张进了阿林家院子。
杏子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正是大哥。她立时满脑子空白了。
离开水泥厂广场，大哥带着阿卓、狗儿、新民、瑞子几个去桃园的路上便一直想着杏子。他默默不语，走至半道，突然间他生出去一趟阿林家的念头，他的记忆刹那间清晰，认定那混乱时一闪而现的女子就是杏子！他的脑海被杏子的惊慌失措的神色全部占据，这短暂的一瞬记忆，点燃了他对这个美丽善良的山村姑娘火热的情感。
大哥依稀记得阿林家，因从前学校曾组织学生来村上参观过，让学生了解旧社会可怕的不公——那些万恶的地主土豪靠剥削穷人，给自己修了多么阔绰的宅子！一路跑来，猛地看见杏子，大哥就想追杏子进去，但杏子慌张害怕的样子立刻让他犹豫了。看见杏子闪进门去，大哥立刻奔至院门口一棵大树下，绕着树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刚才于路上，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见到杏子，他浑身血液奔腾，热气从胸口不断喷出。但此时他突然不清楚自己跑到这来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要跟杏子说什么。他被自己一路上的冲动吓了一跳。
大宅院里传出声音，两个小男孩嚷叫着跑出来，互相争夺着什么。“你敢点吗，你敢就给你！”其中一个说道，另一个马上不语。于是两个人蹲在台阶上，不知在摆弄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小火苗燃起，两个小孩撒腿就往院里逃，紧接着，一团火光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从地而起，瞬间照亮了空荡荡的宅院大门。火光一灭，两个小男孩很快从门后跑出，蹲在刚刚点火药的地方仔细搜寻。“找不着了，肯定炸没了，好厉害呀……”说着，两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继续寻找，又蹦蹦跳跳跑进院子。
宅院门前又恢复了沉寂。大哥心神不定地紧盯大门，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走。
这边大哥心神不定，那边杏子紧着跑回阿林家，一时紧张得魂要出窍，心想：“他是来找阿林的吗？那他一会儿就进来了……刚才在院子门口他认出我来了吗？也许没认出来，不过不要紧，他见到阿林就好了。”
但杏子却半天等不到阿林回来。翠翠和桂桂一边继续数落杏子，一边争抢着一个小圆镜子，照自己头发上的发卡。奶奶袒护杏子，不让翠翠和桂桂再教训杏子，说杏子是来这里当客人的，一两句埋怨也就罢了，咋还没完没了来了兴头。旁边翠翠和桂桂的母亲听见，斜瞟了自己婆婆一眼，低头说道，“生了个风都能刮倒的身子，还敢挤到人堆里去看流氓打架，倒也真够胆大。”
婆婆听了，立时怒了，“连你也这样说话！要是实在嫌弃，快叫你男人来，送我们回韩岭！我们这就走！这里一点也不像是我儿子家！”
“娘啊，大过年的，你这是唱的哪出？怕杏子有个好歹，就算埋怨也是好意，咋还得罪你了，要是不亲，就懒得说什么了。”
杏子躲到屋子灶台边，眼睛紧盯着房门，本来已紧张得要命，她盼着阿林赶快回来，后面跟着那人，这样，她便有了抵挡和依靠。她几乎觉得那个人一定会进来，她为这个既喜又忧，但她一切的心思都被浑身的紧张裹卷而去，蹦出一个念头，就是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躲避起来。现在又见奶奶跟婶子因为自己而赌气闹别扭，更加不知所措，便流起眼泪来。阿林娘给翠翠和桂桂两个使了个眼色，两人不情愿地走过去安慰杏子。
屋里总算平静下来，惊恐之中杏子看见阿林推门笑着进来，她急忙往他身后瞅，慌乱等着阿林冲她说些什么。但她既恐惧又希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阿林说他跟几个伙伴一直玩扑克，竟把去水泥厂看烟火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杏子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悲凉了。
杏子悄悄跑出屋子，贴着院廊快步走到宅院门后。她心底里抱着一丝希望，或许还能在门口看见大哥。她一会儿探头张望，一会儿又全身缩回，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这次，她要是再看见大哥，她一定要迈出门槛。
但大哥早已走了，杏子再也望不见大哥的影子。
杏子蜷缩在门后，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不想立刻再回到阿林家，她知道，除了阿林，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她来这里过年，什么东西也没带来，临来前她爹说怕人家见怪就别去，自己家还穷得没法子过年，哪还有东西送人。她也本不愿来的，但想着也许能见到心里一直惦念的人儿，就趁阿林年前来接爷爷奶奶之机跟着一起到苏溪了。来了两天，不见阿林提起大哥，用话去引也没能让愚钝而又心不在焉的阿林想起大哥，杏子恼恨阿林怎么就跟大哥没了来往，也恼恨爷爷奶奶碍着是件丑事从前一直不愿提起，来了苏溪几天，竟也不跟阿林偷偷打听一下那救下自己苦命娘性命的恩人，怎么就平白无故忘了？真正恨的是，自己今天突然见到了，甚至人还追了来，一时反而躲着不敢出头，连一句话都没敢说！
过了年，杏子还想再在阿林家忍耐着多住两天，想着或许能像那天晚上那样再在阿林家院子门口见到大哥，每天她都在院子门口长久地站着盼着，但杏子爷爷奶奶为了不让杏子受这家人的白眼，早不想再住下去了，临走跟儿子儿媳吵了一气，收拾了东西，拉着杏子就走，头也不回。杏子一路流泪，走到苏溪桥头，她回头望望远处那个高高的烟囱，心里清楚，她这个生在穷山沟里的农家女子，是不敢指望自己的生活有朝一日会发生改变，在那人流穿梭、房舍交错的热闹城镇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她想起娘经常跟她说的话，“娘这一辈子就一个心愿，就是盼你能嫁个好人家，遇上个疼你的男人”，她绝望地想，自己的将来，注定就是娘的现在。
(https://www.24kxs.net/book/3126/3126991/11111119.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xs.net。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xs.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