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薛桂生主政省秦后,第一炮没咋打响,他知道全团都在笑话“薛娘娘”了。他在前边走,后边有人把兰花指甚至都快翘到他头顶上了。他也想改变少年时学旦角的那些动作习惯。可咋改,都已是手不随心,身不由己,索性也就随它去了。尤其是那些竞争团长、副团长的“政敌”,几乎快要到忽悠他倒台的时日了。虽然《狐仙劫》也有一些人喜爱着,但作为团长,又是重排导演,戏一推出,引起这么大争议,并且不是为剧本,而是为二度创作,他就不能不顶着巨大压力开始反思了。他突然觉得,也许忆秦娥是对的。这么多年,她以不变应万变,始终坚守着戏曲的基本程式与套路。这次受到普遍好评的,也恰恰是她死死持守的那一部分。当忆秦娥在纷纭的争议中,突然把心思又放到遍访老艺人上,一招一式,传承起那些“老掉牙”的“古董戏”时,他迅速意识到:忆秦娥对秦腔的许多感知,可能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虽然从表面看,她永远是最迟钝、最蠢笨、最不懂应变的那个人。

      

        他在暗暗支持着忆秦娥的“复古”行动。并且也在根据忆秦娥的感觉,微调着省秦的“发展战略”。省秦从本质上讲,经历了老戏的十几年封杀后,始终没有补上传统这一课。正是因为唱戏的各种功底都不扎实,而使这个团队,在一有风吹草动时就会摇头晃脑,猴不自抑地变来变去。他觉得,要抓住戏曲回暖的机遇,得从忆秦娥身上做起。

      

        当然,他最近又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不该把书画家石怀玉,引见给忆秦娥了。

      

        他认识石怀玉还是在戏校学戏的时候。石怀玉整天背个画夹子,到戏校写生,画戏人。石怀玉人很聪明,说话风趣幽默,大家就都很喜欢他。石怀玉说他是在美院上过几天学的,后来主动退学了。他有一个理论,说你见八大山人、齐白石,谁是上过美院的?然后,他就满世界当自由画家去了。他只身到过撒哈拉大沙漠;到过俄罗斯最北端的切柳斯金角;还到过南非的好望角;南美大陆最南端的弗罗厄德角;再然后,他就一头钻进秦岭,好多年都没出来过。他这次出来,是准备办画展的。结果看了一场《狐仙劫》,就被忆秦娥迷住,连办画展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前后要薛桂生这个团长“为民做主”:说他要是得不到忆秦娥,这一生可能就毕了。不仅在书画上一事无成,甚至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薛桂生还真有点生气,生气石怀玉怎么是这么一个情种。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说起忆秦娥来,竟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连胡子眉毛都揉得跟丝瓜架一样乱糟。说只一个月下来,他就相思得瘦了七八斤,手表都成呼啦圈了。他说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等优秀的人物。这些年他算是白活了。他还威胁说:你薛桂生要是把这事办不成,我就从你省秦最高的那座楼上跳下去了。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忆秦娥就是再找一百次对象,在薛桂生看来,也是跟石怀玉呱嗒不上的。石怀玉绝对是个好画家,好书法家,好艺术家。他的作品也的确超凡脱俗。充满了自然山水与生命的灵动与率性,没有匠气,没有铜臭味。一看作品,不用看题款,就都知道是石怀玉的东西。在同时代书画家里,可谓独领风骚。有人甚至断言,石怀玉的东西,是可以传世的。但他毕竟没在世俗的主流圈子里混过。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头。除了一脸毛胡子,带着书画家的同质性外,西京城里,还没有多少人提起这个名字。而忆秦娥是西京城不折不扣的大名人。把这样两个人弄在一起,总是让薛桂生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何况忆秦娥是需要找一个能持久相伴的人。在薛桂生看来,石怀玉就是个流浪汉,是个无根浮萍。把他们牵到一起,是不是会害了忆秦娥。他是能帮着忆秦娥打理生活的人吗?忆秦娥就是个戏痴,本来就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再招惹来个更不靠谱的,这日子都怎么朝下混呢?可石怀玉不这样看,他觉得忆秦娥一旦拥有他,会在艺术上平添翅膀,再经历一次华丽转身的。

      

        因为他们从少年起,便有许多交往,因此,石怀玉一来,就敢跟他薛桂生狗皮袜子没反正。他要是不搭这个桥,石怀玉就压住胳肢他,甚至拿毛胡子扎他、乌阴他。他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说让演员们都不妨跟着石怀玉,学学写字画画,算是开了一门艺术修养课。其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忆秦娥自然也就跟着石怀玉学上了。

      

        忆秦娥早先是学过画的,后来七事八事,就耽误下来了。现在团上又安排学,她自是最积极的一个。她觉得戏曲演员是什么都应该会一点的。梅兰芳就跟齐白石学过绘画。她甚至还想着要学古琴的。刚好石怀玉也能弹,并且说弹得还很专业。她就有些很是接受这个有趣的老师了。让她不高兴的是,石怀玉每次来省秦都要拿着一枝玫瑰花。并且还要当着很多人面,恭恭敬敬地献给她。说是献给他心中最伟大的艺术家。她还说过他几次。可这个石怀玉,好像是在秦岭里待得久了,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偏要把玫瑰高调捧着。并且一回比一回捧得抬头挺胸。她不让献,他就放在课桌前。其实大家心里,谁又不明白石怀玉的用意呢?都觉得这个人好玩,她也觉得这是人家的一种幽默方式吧,也就随他幽默去了。可事情发展到后来,就不大幽默了。当她感到,石怀玉是有意要跟她谈情说爱时,想由此打住,可已经有些打他不住了。

      

        她开始只觉得石怀玉有才情,画是画得极耐看。尤其是题款部分,不仅字好,而且句句别致风趣。读来让人忍不住要捧腹大笑。她第一次交的作业,是画的一只山羊,腿脚都七扭八裂着。这种情况下,羊是站不起来的。关键是画得还不像羊,有点像狗。大家就都在笑她:说忆秦娥的“狗”,是被谁打得站不起来了。谁知石怀玉拿起毛笔,在画边题款道:“坐起来是土狗,卧下去是山羊,坐卧不安者绵羊也。”大家就鼓起掌来。一些人是学画的新鲜感一过,就不来了。还剩下几个,大概是看出了石怀玉教学的“着力点”,也都借故开了小差。最后来上课的,就只剩下忆秦娥了。石怀玉说:“终于达到目的了。要再不淘汰完,我还真成幼儿园的阿姨了。”

      

        大概也就是在这时,忆秦娥才听到一些风声,说她跟石怀玉搞对象了。这事几乎把她吓了一跳。怎么能把她跟石怀玉联系到一起呢?她只是觉得石怀玉风趣、幽默、好玩、有才气,仅此而已。若要搞对象,那简直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怎么有人就能把她跟石怀玉往一起勾连呢?竟是出了奇事了。她不得不明确告诉石怀玉,让他别再来了。她也不想学了。她说最近在请老艺人排戏,没时间再学画画写字。然后,石怀玉再来,她就没搭理了。

      

        那段时间,她也的确在请一个老艺人排《背娃进府》。这是清代秦腔男旦魏长生的拿手好戏,早已失传。现在只有一个“汉调桄桄”老艺人还能教。这戏需要高跷功,她就每天给腿上绑了六寸“木跷”,在功场来回走着、练着。

      

        薛团长上任后,在集训方面,出台了一些制度,也曾吸引了一些人来练功、排戏。但也就是早晨集合完后,热闹一阵子。下午和晚上能坚持的,还是只有忆秦娥一个人。那阵儿,功场倒是多了几个家属的孩子,都想跟着忆秦娥学戏。家长们说,娃们学习成绩都不行,家里也没人辅导,即使将来勉强上了大学,回来还未必能进省秦这样的事业单位。都说不如子承父业,早早学戏算了。薛团也在多种场合放出话来:省秦该招一班新学员了。人才已严重青黄不接。既然薛团都有了话,让娃们早点入行,将来考试,也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这些父母都教孩子,要以忆秦娥为榜样。说把戏唱到忆老师这份上,就算把人活成活大了。忆秦娥也许是天生喜欢孩子,就都应承下来,在自己练功、排戏之余,把娃们组织起来训练开了。功场一有了孩子,立马就生动起来。

      

        那个石怀玉又像当初的刘红兵一样,任你怎么回避、甩脸,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来骚扰。她甚至都跟薛团告了状。薛团也拿石怀玉没办法,人家说是冲孩子们来的,又不冲你忆秦娥来。石怀玉是背着画夹子在写生,你也不能不给一个画家,提供创作戏曲艺术素材的机会吧?关键是这个石怀玉,很快就跟孩子们打成一片了。孩子要个啥,他就能画个啥。他的线描功底、漫画能力极强。每次来,都会给孩子们画出几张漫像来。有时仅几笔,就让入画的孩子憨态可掬、栩栩如生了。他一天不来,孩子们还要不停地打问,怎么不见大胡子叔叔来呢?我们想大胡子叔叔了。石怀玉把孩子们的心,给彻底俘虏了。孩子们的家长,自是也喜欢起他来。忆秦娥懒得搭理,却有的是人待见。石怀玉画得时间长了,过了饭口,竟然还有人回家,给他做好吃好喝的端来。忆秦娥在心里骂着:这又是一个没皮没脸、死缠滥打的货。嘴上说在给孩子们画画,贼眼睛却是老在踅摸着她的。每天他还是照样拿着玫瑰花,却假装是要献给最听话的孩子了。他除非不开口,只要一开口说话,表面是逗孩子和家长们乐哩,其实每句话的后面,都藏着对她的暗示、进攻、骚扰。你都难以想象,他怎么就有那么多妙语连珠的怪话,就有那么快速机智的反应。

      

        她在心里骂着,却也在心里越来越亲近起这个人来。也许,与这样的快乐生命组合在一起,自身生命也会快乐起来呢。当偶尔有这种想法时,她又会迅速打消这种念头:不可能,忆秦娥是绝对不可能跟这个滑稽的大胡子搞到一起的。可以笑,可以乐,却是不可以在一起生活的。

      

        可时间再一长,发生了一件大事,就让她跟石怀玉走得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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