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易青娥咋都没想到,胡老师和米兰老师会来,并且是一起来的。还来了个男教练。带队的是团部的朱干事。当浑身沾满了茅草的她,傻乎乎站到四个人面前时,胡老师一把上前抱住她,狠狠在她屁股上拍了几巴掌说:“你这个娃,差点没把人吓死,差点没把人吓死!”打着打着,还带着哭腔了。
来人都坐在堂屋里。娘见贵客来,就从床上撑起来,蒸了一锅香喷喷的苞谷米饭。还煮了腊肉,炖了老母鸡,炒了韭菜鸡蛋。反正是仅家底往出腾,弄了七八个菜。几个人坐着一边吃,一边才把她昨晚走后的事,一一摆上桌。
说昨晚她走后不久,睡在她旁边的那个女生起夜,就发现易青娥不见了。到快天亮时,这个女生又起夜,发现易青娥还是不在,并且连脚头放的烂蛇皮口袋都不见了。她就叫醒了旁边人,旁边人又叫醒了旁边的人。不一会儿,一宿舍人就都醒来了。那个女生回忆说,好像临睡前,易青娥是给蛇皮口袋里神神秘秘地装了些啥东西。班长楚嘉禾立即就去给值班老师报告了。很快,事情就汇报到了黄主任那里。黄主任也有些害怕,毕竟是个十二岁大一点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半夜出走,要是弄出啥事来,那可就给剧团把大麻达惹下了。剧团再不敢出事了。这一年多,光胡三元都给团上惹了多少烂事。县上一开会,领导就点名,点得黄主任开会时,头老蹴在人背后,生怕跟领导的眼睛对上了。易青娥虽然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不点儿,可一旦出事,立马就能被放大成九头怪。县城太小,连一个叫花子打了人,也是几条街都要风传开的,更何况是剧团人出了事?剧团在县城,那就是一个风暴眼。大小事,不出半晌,县上的头头脑脑就都知道了。麻麻亮时,黄主任就召开了紧急会议,部署了寻找易青娥的工作。先是安排学员班的全体同学,把城区三条半街道,齐齐篦梳一遍。再是安排所有大同志,也就是学员班以外的人,全部到车站、附近公路上,还有一些三岔路口找人。黄主任亲自端了一缸大脚叶子酽茶,蹲在院子中间坐镇指挥。九点多,各路人马纷纷来报:没有任何人发现易青娥的任何踪影。有人就说,会不会是回老家九岩沟了?这一点,黄主任倒是早已考虑到了,并且派谁去九岩沟,他都思考成熟了。很快,他就制定了由团部朱干事带队,一个男教练,还有米兰、胡彩香组成的工作组,急急呼呼直奔九岩沟而来了。
好多年后,黄主任都调走了,易青娥也当了台柱子,朱干事才跟易青娥讲了实情。朱干事说:
“那天黄正大之所以派我们四个来,都是有用意的。派胡彩香来,是因为胡跟你舅好,跟你关系也好,容易接近你和你家里人。他怕我们到了九岩沟,都遇上一些胡三元一样的‘野百姓’,操起锄头、棍棒,劈头盖脸,一顿打起来不好办。他认为胡彩香是能从中化解矛盾的。米兰是自己要求来的。黄主任觉得她去了也好,毕竟从心里,黄正大觉得米兰是向着他的。做起工作来,也会有分寸,有原则,有底线一些。回来的舆论,也会对他黄正大更有利。他觉得米兰绝对不会像胡彩香一样,一屁股塌在胡三元一边,好像永远都是团上领导亏欠了他们多少似的。那个男教练,身上有点武功,学过擒拿格斗那一套,是来做安全保卫工作的。不过这个人,平常对你舅也不太感冒,反正把你咋处理了都行。而派我去,任务交代得很明确:一是找到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二是分清责任。要求我给家长反复讲清楚,剧团没有任何错,组织是做到仁至义尽了。三是要提明叫响,说你的确不是学戏的材料,改行帮厨,也是组织的照顾。四是最好让你不要再回团了。说你要愿意回家,就让你彻底回去,可以考虑适当给家里一点补助,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黄主任当时给我交代,解决补助的额度,最高不能超过一百八十块。相当于学员的十个月生活费。应该说,这个额度在当时也是不低的。”
可他们四个人到了易青娥家,一切都不是想象的那么复杂。不仅没有人出来叫骂、开打,而且一家人,都热情得又是杀鸡、又是炖肉的。易青娥她娘从见到他们起,就在数落胡三元和易青娥的不是,说:“我那个发瘟死的老弟,还有娥儿,都给组织添麻烦了。组织对他们是太好太好了,叫娃去做饭,那也是关心娃、爱护娃么。唱不了戏,还能硬去唱不成?做饭也是很光荣的革命工作嘛!俺大队会计的儿子,想到区上学校食堂去做饭,托了一坡的人情,还没做上呢。咱易家是前世辈子烧了啥子香,就能让娃到县城去给单位做饭了呢。娃小,不懂事,还靠你们多批评、多帮助。你们说啥时叫娃走,我们就让她跟着啥时走。革命工作嘛,虽说我们是山沟垴垴上的人,这个轻重,还是掂得来的。绝不拖后腿。”
易青娥她爹,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又是上楼取腊肉,又是杀鸡,又是到邻居家借甘蔗酒的,也能看出一脸的热情来。
四个人在接近易青娥家的时候,那个教练连手表都卸了,是准备着迎接一场恶战的。没想到,竟一头撞进了柔柔和和的棉花包里。吃了好的,还喝了一顿醉眼迷离的甘蔗酒,自是把一切工作,都按人家家长的意思,集中在了劝易青娥回团上。
朱干事后来说,他看家长都这态度,就没把黄主任的意思朝出端。男教练早已喝得晕晕乎乎。劝易青娥的工作,就成胡彩香和米兰的事了。
胡彩香老师和米兰,是把易青娥叫到她家门口的道场边上,去细细劝说的。
易青娥家离山顶不远,晚上,星星和月亮看着很低很低,好像再朝山顶上走几步,就能摘着一样。胡老师和米兰都觉得这里很美很美。易青娥知道她们两人,平常在团里都是很少说话的。背地里,不知米兰骂不骂胡老师,反正胡老师,几乎见天都是要骂米兰这个狐狸精的。可今晚,她们却在县城以外,一百多公里远的九岩沟里,坐在一棵砍倒了好多年的老树上,没有抬杠,没有抱怨,没有指责,没有谩骂。都在用最上心的话,劝易青娥回去。并且两人意见还高度一致:这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改变的。她们都坚信:易青娥是一块唱戏的好料当。说金子迟早是要发光的。她们要她回去,一边帮灶,一边练功、练唱。说不定哪天,她就有重新回到舞台上的机会呢。
易青娥知道这两个人在剧团的分量。她们是两个真正的台柱子,为争主角,有时几乎水火不容。但这天晚上,月光下的她们,都很安静,很柔顺。她们一人拉着她的一只小手,先在道场边的老树上坐了半天。后来又说,一起到山顶上去看一看。她就牵着她们的手,登上了山顶。这里也是她放羊最畅快、最舒心的地方。胡老师就突然激动地唱了起来。米兰也唱了起来。胡老师还给米兰纠正了几个换气口,弄得米兰老师很快就唱得气息通畅、字正腔圆起来。
两个老师最后还在山头上紧紧拥抱了。
很多年后,易青娥都记得那个美丽的夜晚,月亮那么圆,星星那么亮,亮得跟水晶一样,让整个山梁好像都成了荡漾的湖泊。她们三人,是在透明的水中坐着,躺着,走着。
当天晚上,九岩沟人并不知道,县剧团两大台柱子,是同时光顾了这个小山村。第二天,当她们走了以后,所有人都在说,昨晚还以为是九岩沟来了狐仙呢,唱得那么妖媚天仙的,人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呢?没想到,还真是来了县上的大名演。一沟的人都埋怨易家说,不该把事情捂得这严实,应该让大伙儿都广见广见。那可是喇叭匣子里才能听到的声音。
易青娥她娘就吹说:“人家是来看我,看月毛子的。来随月毛子礼的。不让随便张罗呢。也是为了名演的安全,一人还带了一个警卫呢。”
大家就都直咋舌头。
易青娥能扭过谁?自然是跟着剧团人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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