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文德殿早朝后,官家赵梣将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登肩舆前往宣德楼。
自洛阳也出了一个皇帝,大赵百多年来头一回出现一国二帝。京师百姓激愤者有,观望者也有,那年迈的大多更相信太皇太后,得了官家驾临宣德楼消息的,一早便都往御街而去。
入了朱雀门,经过州桥时,不少人停下脚步驻足不前,那州桥下西边关了三个月门的鹿家包子铺,今日竟重新开了张,门口已排了长长的队伍,远远便闻到那熟悉的鳝鱼包子的香味。店铺二楼上高悬的“鹿家包子”崭新挂旗在初升朝阳下鲜艳夺目。
眼尖的人喊了起来:“看,大门牌匾换了字。
“忠勇信义——”应声者众多。
“似乎是燕王殿下的字啊。”有士子忍不住仰头默默描摹那笔笔见锋的字来。
许多人不由得想起民乱那日暴雨之中被砸的鹿家包子铺,被打的鹿家掌柜和娘子,雨水冲走的鲜血,响过风雨声的咒骂。有人面露惭色低头疾步而过,更多的人默默在那长龙后排起了队。
将近午时,宣德楼上响起鞭声,大乐正示意,城楼下的乐官奏起《威加四海》,鼓声如雷,舞人依乐而行,持干荷戈作猛贲状,舞姿三变后,鼓尽而止,方退至宣德门前。
皇帝銮驾已出现在城楼之上。宣德门前广场上逾万百姓遥遥见到幼帝身着大朝会才会穿的衮冕,十二串冕旒遮住了官家的面容,二尺二寸的天子之笏举至下颌。身侧是身着皇太后冠服的向太后,还有苏瞻为首的二府诸位相公以及文武百官齐聚城楼之上,声势浩大。
城楼上年幼的皇帝高高举起了手中玉笏,百官万民俱屏息以待。烈日极耀眼,连风都停住了一般。
司赞高声唱毕,城楼上下以及广场上众人异口同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洛阳赵棣叛国自立,吾当与万民坚守汴京,讨伐反贼!”赵梣被方绍朴扎了整整半个时辰的银针,他极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虽不算特别响亮,然而终于顺顺当当地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宣德楼上下一片寂静,不少挤在广场最前头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坚守汴京,讨伐反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子厚、孟在、邓宛等主战派当先跪倒在地,高声呼喝。早已得到叮嘱的禁军齐声呼应,响彻云霄。文武百官见苏瞻及诸位相公也跪地高呼,立刻跟随响应。
广场上即刻爆出雷鸣般的欢呼。
皇帝不曾遇害,苏相不曾求援,二府和百官都拥护这位年幼的官家。洛阳是造反的伪帝,官家将和万民同守京师,并讨伐反贼。
赵梣轻轻呼出一口气,怕自己戴着的冕旒晃动,眼神不禁瞟向站在张子厚身后一声大理寺胥吏官服的九娘。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还在说那慈宁殿里的几句话:陛下做得到,做得好,做得对。一种极其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
虽然宣德楼上幼帝亮相并激励了京师百姓,然而河东路河北路叛军高歌猛进,两日后已攻至巩义。巩义守陵军士不战而降,亲自督战的赵棣随即行大祭礼,正式宣告登基,算是弥补了不能告太庙行登基大典的遗憾。
各地传言纷纷,也有说幼帝乃是叛党替身,京中叛党抓住了百官家眷为人质,才有登宣德楼一事。总之那大江南北,远的还浑然不知消息,近的已完全搞不清孰是孰非,分不出谁才是叛党,提及叛党不免问一句:“京师的还是洛阳的?”
随之在洛阳的太皇太后又下一道懿旨:“孟氏子能执妇礼,宜正位中宫。”宣诏洛阳朝廷的翰林、台谏、给舍与礼官火速执行,礼仪简略。岐王虽觉不妥,却无法阻挡。西京众宗室一大半已听说了幼帝安康无恙,而苏瞻更是洋洋洒洒亲自写了《讨洛阳檄文》,号召天下臣民将士讨伐洛阳,护卫幼帝正统,但已经拥立了赵棣,上了贼船,想要下船不知道汴京能不能放过他们,皆硬着头皮附和太皇太后。
“阿婵,爹爹已决定抗旨不遵,你莫要担忧。”延春殿的偏殿里,被太皇太后召来的孟存冷静地对六娘说道:“家中人大多已在苏州,只折损我和你娘两条性命而已,有你婆婆在,太皇太后不会为难你的。你两个哥哥擅自从苏州跑回来,你记得让他们速速逃回苏州去。”
六娘的两个眼泡红肿透亮,听父亲这么说,反压下心中悲痛,低声摇头道:“爹爹莫出此言,女儿怎能让爹爹娘亲因女儿送命。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伪帝之后。只要女儿病去了,爹娘和孟家合族才能保得平安。爹爹快想办法带娘离开洛阳,找到哥哥们,一同去汴京见大伯。”
孟存跺脚道:“昨日你娘就已经被宣召入了宫,你竟一点都不知道么?”
六娘一怔,连贞娘也没打听到这个消息,可见太皇太后早有预谋。一边是大义,一边是爹娘。太皇太后从将她召入宫中,恐怕就有此意,眼下这等乱世,一旦她嫁给了赵棣,大伯在汴京必然不能再掌兵权,还有阿妧也不可能再嫁给赵栩为妻。
“婆婆呢?”六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孟存深深地看着女儿,眼中忽然留下两行清泪:“阿婵,爹爹对不起你。”
“爹爹?”
“有一日,你三叔忽地冲到翠微堂说他才是你婆婆亲生的儿子,而爹爹我——”孟存声音低沉哽咽起来:“他说我才是青玉堂阮氏所生的孟氏庶子。”
六娘呆呆地看着父亲,浑身冰冷,又火烫起来,耳中嗡嗡响,眼前一片发黑。
“自那以后,老夫人便疏远了我。因爹爹奉太皇太后诏入宫一事,还罚爹爹跪了家庙。”孟存苦笑起来:“爹爹这大半辈子,最后竟变成了个笑话。早已有离世之心。这些日子只不过为了你们支撑着,最不放心的是你。太皇太后之命,连老夫人也不能违抗,何况是我的阿婵?好孩子,你勿要多想,更不可心存死志。一切都让爹爹去扛。只是连累了你娘,爹爹对不起她。”
六娘见父亲面色灰败,目光散乱,赶紧死命扯住他的袖子:“不,不是爹爹的错,嫡子庶子,不关爹爹事,又有什么要紧,你切莫灰心。爹爹,女儿不死就是,你千万要好好照顾娘亲。”
孟存苦笑了两声,振奋了一些:“皇位之争,究竟孰是孰非?爹爹不过是一介书生,只知道尽忠听命而已。听谁的命?几十年来,朝廷内外均以太皇太后和先帝为尊,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爹爹实在不知道,太皇太后和太后争权夺利,一个扶持五郎,一个依靠六郎,若是先帝尚在,他是顾念母子亲情,还是夫妻之情?爹爹想抽身事外,却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世人也好,汴京也好,甚至你大伯三叔,我的亲兄弟们只怕也已经避我不及,视身在洛阳的我们一家为洪水猛兽了。”
六娘恸哭道:“不会的爹爹,你带娘回去,带娘回翰林巷去吧。大伯不会害你们的,阿妧在呢,阿妧也在呢——”
孟存摇头道:“傻孩子,自从孟家几十年前牵涉到朝廷争斗里开始,便岌岌可危了。娘娘说得好听,只要你做了皇后,无论谁赢谁败,孟家总能立于不败之地,她也算还清了当年孟家两位老太爷在宫变中救驾之情,可孟氏一族上下内外各房近千人,承先祖孟轲儒家理念,又怎能贪生怕死,将性命维系在我爱女一人之身!”
六娘泪眼迷离,看着父亲决绝赴死的神情,心中也模糊起来。若赵栩真的在壶口遇难了,京师只靠大伯,就算不遭罢官,怕也难以支撑,如何才能保住阿妧的性命,还有翰林巷那许多老老小小。成王败寇的道理她自然明白。如果赵栩能归来,平定洛阳之乱,那么为赵棣写下登基诏书及告天下书的爹爹,阿妧可会帮爹爹一把?就算阿妧肯,向太后和朝臣们又怎肯放过爹爹。
孟存微笑着大力掰开六娘的手指,转身便迈步往外行去。
九娘沉静地看着眼前的章叔夜:“叔夜可愿意去一趟西京洛阳?”
章叔夜坚定地摇头道:“殿下和陈将军皆有所托,叔夜不敢擅离职守。我只管守护好娘子你。”
九娘温言道:“我阿姊待我极好,如今不幸身陷困境,被太皇太后当成工具来牵制孟家,扼制我大伯,更要借此收复天下士子之心,以维护赵棣。我想来想去,只有叔夜你有能耐潜入洛阳宫城,将我六姐救回汴京。”
章叔夜默然不语,仿佛记得当年大树下那个笑得温婉的女子,似乎好几回都见到过她。可是想到赵栩再三叮嘱,还有陈太初殷切的目光,章叔夜依然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如山一般静静站立着不动,冷静地看着九娘。
九娘上前两步:“你不愿去就算了,我这里还缺一个搬卸石炭的小工,包你吃住,但一个月只能给你七百文钱,你可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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