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情事
在避暑山庄的第五日,许多福总算玩腻了,让许啸送她和宋南枝回了京师。
书院的开学之日临近,许多福在拼命赶先生留下的大字功课,咬着笔头发愁,让宋南枝在公主府里终于清静了些。
她一边打探着乔诚的消息,一边把庆安侯太夫人给她的青铜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得知乔诚在书院开学之后就会回京师,宋南枝期盼开学的心情就殷切了一分。零零散散的宴会,许多福不去,她也不想去了。
她不去宴会,祁渊就没法找理由来见她了,为此在府中愁眉不展好几日了。
最近的一次接触,还是宋南枝让许多福的贴身侍女悄悄带话过来,让他弄点软筋散给她。
软筋散只有黑市才有,吸入可让人暂时昏迷。劫匪和强盗一般都嫌这个会留活口,不用,祁渊也不知道宋南枝拿去干嘛。想到自己曾在她面前提过,潜入蔡家的山贼在之前偷盗时,就喜欢给看门的下软筋散,祁渊便弄了一点送过去。
可是送过去之后,又没有回音了。
白安懂得主子的心思,小心翼翼出了个主意:“蔡府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不若世子爷去和宋姑娘说说?”
祁渊狠狠皱眉:“她又不是案子负责人。”
说是这样说,祁渊还是忍不住,寻了个好气候的日子,拿着一堆案卷登公主府的门了。
宋南枝正在书房拿着一张京师地图看,见到祁渊进来,微惊:“世子爷怎么来了?”
祁渊心中不悦。
我这些日子这么想你,你就没有一点点想我吗?见到我登门居然还惊讶。
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宋南枝有什么义务要想自己呢?
想到自己可能是一厢情愿,祁渊心里就像被倒了一罐子醋一样,酸得不行。
不过他还是放松了表情,拿出案卷,道:“想找你看看案子。”
“从男女尸体上的匕首插入的角度和深浅来看,案犯是站着将匕首刺入被害者胸口处的。从现场的衣物和血迹来看,当时被害人就已经脱了衣物躺在床上。而且尸体上没有发现其他的伤痕,体内也没有迷药,以此判断,当时现场起码有两个人,一人捅刀,一人控制住被害人。”
宋南枝听着祁渊的推测,问:“那真正的山贼找到了吗?”
祁渊摇头。
“插进尸体的匕首都是一刀毙命,可见行凶者是个很有经验的人,杀人的次数不会少,我倾向是潜入蔡府的山贼。至于另外的行凶者是谁,还没有线索。”
宋南枝低头盯着案卷看起来。
她道:“在现场行凶的人,肯定会溅到血迹,可对方是怎么瞒过马上展开的搜查的呢?”
祁渊:“当时只是搜查了蔡府的下人,宾客们不乏身份贵重的,故此没有惊动。”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当日出府的宾客经过了重重查验,不太可能带着血衣出去,那么行凶的应该就在蔡府里。蔡府的下人被搜查,主人也在案发时都出现了。
宋南枝:“没有在案发当日离开蔡府的宾客有哪些?”
祁渊:“蔡府的宴会本是要开三日的,本就定了些通家之好和亲戚留宿,我去找一份名单出来。”
“我和你去找吧,等一会儿,我去换衣服。”
宋南枝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多了解一些事情,比如这次的避暑山庄事件,如果不是许多福要拉着她看热闹,她还见不到母亲的遗物。
可是祁渊就不这么想了。
一连十来天不见,你也没有一丝想我,只有查案子才能让你跟我出来是么?
宋南枝换衣服出来,感觉到祁渊的情绪有明显的不对。
不过她没放在心上。
祁渊身居高位,要烦恼的事情不知凡几,她还是闭嘴。
马车上,两个人都静默无言,祁渊在暗暗生气,宋南枝在低头看案卷。
祁渊实在憋不住了,嗡里嗡声地问了一句:“案卷有我重要吗?”
宋南枝一时没听清,侧头问:“什么?”
祁渊却是再也鼓不起勇气问了,把脸扭过去,眉宇间充斥着怒气。
而宋南枝把刚才听到的在脑子里过一遍,很快就回味出来了祁渊的意思。
两个人本来是面对面坐着,马车里空间不大,膝盖抵住了膝盖。宋南枝突然觉得隔着衣料和祁渊接触的地方突然变得烫人起来。
——
两个人到了京兆府,根据当天出席的宾客和当天出府的宾客名单对比,排除出了当天晚上留宿在蔡府的人。
尚如斯在一旁直流冷汗:“这可都是惹不起的人家。”
祁渊:“大人若怕,可以不出面。”
尚如斯挺了挺腰杆,额头的汗依旧在下,眼里却多了几分坚定。“我不是怕,只是要上门调查的话,需拿到皇上的旨意。若世子爷不得空的话,我去。”
祁渊冷冷地一勾眉,没想到这儒生还有这胆子。
尚如斯在手指在案桌上打转,道:“去御前扯官司,还是我们这些文人比较擅长,比如庆安侯何家因上贡了一批好的青铜器,在皇上那儿得了些脸面,还有长兴侯蒋家……都不是会轻易松口的。”
宋南枝盯着那几家人的名单,突然开口:“也许不用皇上的旨意了。我们能找到证据的话,可以直接抓人。”
她拿出京郊地图,铺开。
“这伙山贼是在翠微山南面出没的,隔一条官道就是庆安侯何家的矿山,那批山贼为何不抢何家的矿山,反而冒着风险到京师来作案?而且我听着,这批山贼专盯着高官勋贵家,对府内的情况熟悉得很,下手又快又狠,必然是有内应的。”
尚如斯惊道:“难道何家和山贼勾结了?不对啊,这伙山贼最开始抢的便是何家,听说偷走了不少珍奇宝物,还全身而退了,何家应该与山贼有仇才是。”
宋南枝摇头:“一伙不入流的山贼而已,抢了门户森严的侯府,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倾向于这只是障眼法,山贼接连偷京师的高门显贵之家,可能是何家在给山贼提供情报,而后分账。”
祁渊道:“你这话和我们说说可以,没有证据,传出去要惹麻烦的。”
“没有证据吗?”宋南枝勾起唇角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个青铜杯来。
“这是蔡府宴会上,庆安侯太夫人拿出来的彩头,让郡主得了送给我的。为了好看,这尊杯子的底座上被朱砂染了色,你们仔细看,在底座的一个杯角上,是不是有东西?”
尚如斯凑近看,喃喃道:“一小块蓝色污渍。”
“据我所知,这伙山贼作案的时候,都会给看门的仆从放软筋散,让他们暂时失去意识。软筋散碰上朱砂,正好会染上这样的蓝色污渍,轻易去除不了。我曾用世子爷给的软筋散做了尝试,印证了这一点,而软筋散是那伙山贼再用。这就说明,这尊青铜杯起码是到过山贼手里的,不过为什么,又还回何家了呢?”
祁渊抚掌,点头。
“你道出了问题的关键点,看来何家和山贼已经形成了利益链,现在的重点,就是要找出何家和蔡家这场凶案的关联。如果凶手真的是何家的人,最大的疑点,便是何家的人为何要杀蔡家的两个下人呢?”
宋南枝问:“世子,这些日子何家可有什么动静?”
祁渊皱眉:“当初我只监视了蔡府……不过,蔡家和何家已经在议亲了。”
“议亲?蔡寒珊吗?”
“是,和何家的小侯爷何煜文,两个人是表亲。”
宋南枝道:“蔡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会突然议亲?是否他们已经察觉到背后有人监视,故意以议亲的动作来遮掩马脚呢?”
宋南枝皱眉思考——
何煜文,蔡寒珊,表亲。
蔡寒珊的异常举动。
山贼,何家。
女尸身上模仿蔡寒珊的胎记,和男尸身上的祥云剑刺身。
宋南枝脑中灵光一现,飞快地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
她站起身来,道:“世子,快去查山贼和何家的联系!我知道何煜文杀人的理由了,要先从山贼入手,给我们找何煜文杀人的直接证据争取时间!”
——
七月二十八,良辰吉日,蔡家已经在之前的血腥命案的阴影中脱离出来,与何家的亲事定了,今日是下小定的日子,何家的人却迟迟没来。
“啪”地一声,蔡寒珊把簪子拍到桌子上,冷冷地道:“他何煜文不是着急娶我吗?怎么这会儿又不急了?”
双彩在身后,战战兢兢道:“可能……可能是路上堵了……”
蔡寒珊望着镜子里美貌依旧,眉目间却充满了死气的自己,狠狠握紧了拳头。
外间突然吵嚷了起来,双彩出去查看,回来后一脸惊慌:“姑娘,世子爷来了——”
“他——?”蔡寒珊站起来,面上充满着不敢相信的希望。
双彩摇头:“不是!姑娘,世子爷把老爷带走了!”
“父亲?”蔡寒珊起身,连忙走出门,只来得及见到了祁渊的一个背影。
仲元青在祁渊身后,朝她走来。
“哟,今儿怕是耽误蔡姑娘的好日子了。你也是本案相关人员,也请跟我们衙门走一趟吧。”
蔡寒珊双腿一软,扶住门框,“什么案子?双锦的案子,不是早就结了么?你们还要做什么?把我们一家逼死了才甘心吗?”
仲元青笑道:“结没结案,你们蔡家心里有底。蔡姑娘,请。”
京兆府的公堂上,何煜文见着自家和山贼往来的书信证据,气势已经弱了五成。
之前他察觉到金吾卫调查何家和山贼联系的事情,已经藏好马脚了,可他还是低估了金吾卫的能力。
“世子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就算要问责,我好歹是有侯爵在身的人,也该拿到皇上的旨意,由大理寺审讯!而且……而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大案,那伙山贼,进门都用软筋散,从来没有伤及人命!”
祁渊冷道:“没有伤及人命?你勾结山贼,残害蔡府两条人命,我在京兆府就可以审你!”
何煜文心中一跳,背后的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呵,残害人命?你有什么证据?”
尚如斯立刻走到何煜文面前,手上拿着一把匕首。
“小侯爷请看,这是凶器,案发现场一共有两把,插在尸体身上,这是其中一把。”
何煜文道:“这就是一把普通的匕首,随处可见,拿来指证我,未免可笑。”
尚如斯脑子里回想起宋南枝气定神闲的语气,对着何煜文道:“你们何家被偷过一次,虽然之后和山贼达成了协议,可后来也怕被偷了吧?毕竟家底已经很薄了,所以在很多地方都用上了你们庆安侯府的标记。”
何煜文一张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你们审问不出来,就开始奚落挖苦我了吗?我何家虽然财力不厚,气节还在,绝不能任你羞辱!”何煜文趁着这个机会,挣扎着就要往外走:“我要去告御状!”
何煜文一转身,就有气势威严的金吾卫挡住去路,他被吓了一跳,回身,见到的是尚如斯微笑的面孔。
“小侯爷别急啊,你看,这是什么?”
尚如斯将匕首刀柄处的皮革掀开,露出皮革里侧的标记。
正是庆安侯府的标记!
“小侯爷大抵以为这种匕首处处都有,所以随便拿了出去,可惜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到底还是错算了一招。”
案子审到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被押上堂的蔡永怀腿一软,知道自己是也被卷进去了,跪下来就求饶。
“我蔡家是被蒙蔽的啊,请世子爷明查!”
祁渊:“你们推出了一个替罪羔羊,一个假山贼,分明就是在为何家掩护。”
蔡永怀还想求饶,外面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女声:“爹爹不要再跪了,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不是我们能反抗的。”
蔡寒珊提着群裾进来,妆容艳丽的脸上,是了无生气的冰冷。
她一双眸子直视堂上的祁渊,“世子爷决定要问罪的人,是不会放过的,对吗?”
何煜文眼见形势扭转无望,深知何家满门就要败落,绝望之下,跌坐在地。
蔡寒珊看过来,满目寒光。
“世子,我要指证!双锦和武博被杀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何煜文和山贼两人将他们摁在床上残忍杀害。”
蔡寒珊目光一转,变得柔软起来,眼中泪光涌现,只是这一场景于在场众人眼里,都有些毛骨悚然。
“他们……他们简直禽兽不如,我当时被吓狠了,事后都记不清了,直到现在看到他才想起来!世子爷,求您看在我举报有功的份上,原谅我父亲的一时之过。”
尚如斯在心里暗叹,这个女子真是好手段,绝处逢生,靠一张嘴,要将蔡家从逆境中生生拉出来。
他脑内还在开小差,突然地上的何煜文一跃而起,扑倒了蔡寒珊!
“你个贱人!居然敢出卖我!你忘记了你偷情的婢女是怎么死的了吗?你忘了那对狗男女是怎么断气的吗?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他们,你还不长记性?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你的身子早就给了我了!还充什么黄花大闺女,入宫觐见皇后,想做皇后的侄媳妇?你做梦!”
“你打量着我何家没有从前的风光了,就要甩了我攀高枝儿?我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呵,你看吧,你攀上去,祁渊也不要你,你脱了衣服勾引他,他都避而远之,也就只有我愿意要你!你以为你们蔡家是什么清白门楣?你就是和我天生一对!谁也分不开!我就算下地狱,也要拉着你一起下!”
衙差们立刻反应,上去将两人分开,可已经晚了,蔡寒珊的脸上已经被何煜文抓出了几道深长的血印。
“啊——!”蔡寒珊捂着脸,绝望地嘶吼着。
祁渊看着这场闹剧,脑子里回想起宋南枝说的话。
“双锦身上的胎记,是指向蔡寒珊的,武博身上的刺身,是指向世子你的。他们偷情,指向的是蔡寒珊接近你。何煜文……只怕早与蔡寒珊有首尾,或许两家私下里都订过亲了,蔡寒珊却突然被皇后娘娘看中,何煜文不忿,才杀了她身边的人,警告她。若是蔡寒珊敢嫁给你,她的下场,也许就和双锦一样。”
“所以事后,蔡寒珊才那样害怕,蔡家才替何家遮掩,并且两家迅速定下了亲事。”
“世子,蔡寒珊并非良配,你还是和皇后娘娘说清楚。”
祁渊听到最后一句话,之前的不开心,瞬间烟消云散。
他当时问:“那依你看,何人才是我的良配?”
虽然当时宋南枝没有回答,但祁渊已经很安心了。就像此时,公堂上人心险恶,丑态百出,但只要他一转眼,看到侧面纸窗后的一道身影时,就又对人心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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