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林中相遇

　　是夜，宋家灯火通明，大军要在凌晨发出，宋家父子便要赶回虎卫营。

　　可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女孩挽发束腰，脚蹬着短靴，穿着极其便利的男装。

　　她写了信让红蓼交给谢婉，告诉馥佩阿姊自己要出远门，叫她好生保重。

　　红蓼眼巴巴的看着她，泫然欲泣。

　　宋清温柔的摸摸她发顶心，道：“你在家乖乖的，等我回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将臂弩戴好，将长弓兵器往肩上一甩，豪迈的出了院门。

　　张礼张盛四人朝她行礼。

　　“走罢，”她道。

　　“三小姐是要去哪里？”张盛问，其余三人也好奇看着她。

　　宋清笑笑：“去汴州。”

　　*****

　　“胡闹，你哪里都不许去，”宋炎看着颇有些英气的女儿，若他有胡子，阖该胡子都翘起来。

　　宋钰蹙眉：“此去汴州路途迢迢，路上不知会遇到什么事，更不要说到了汴州灾民众多，你应付不来。”

　　刘夫人想起来女儿之前的问题，她目色温柔的看着宋清，从女儿眼中看到了坚定。

　　“我已经长大了，身为父亲的女儿，作为昭勇将军府上的三小姐，不该只是困在后院和学堂，等着嫁人生子，我也想和父兄一样为国效力，我学会简单的分类药材，会煎药会包扎伤员，有护卫随行，能够保护我。”

　　“灾情之下，大昭子民人人有责，父亲应该欣慰而不是制止我。”

　　“我的心意，和父亲大哥二哥，都是一样的。”

　　她说的慨然，让人无法拒绝，似乎拒绝了，她也能想法子跟过去。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次改变的意义有多不同。

　　虽然洪灾发生了，可与前世不一样了。

　　弹劾宋家的给事中梁恒，就是因为黄河治水渎职才被降职，那么巧，时隔一年多，父兄去了西北，他便寻机联合六科其他人上奏，并呈上证据佐证宋家叛国。

　　她甚至萌生一个大胆的猜测。

　　梁恒是蓄意报复，或许父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他惶恐了。

　　宋清这话一出，屋里几人表情各有不同，父亲惊讶于她有这样的打算，大哥则神情动容，母亲是说不出的骄傲。

　　良久，宋炎才道：“你这是都打算好了。”

　　“就让她跟着吧，我会护好她。”宋钰叹口气，上前帮她将长弓摆正，提醒她：“你老实的跟在我身边做个随军文书，不许乱跑。”

　　这么说，也就是答应让她跟着了。

　　宋清点头如捣蒜。

　　她心里涌现一股无比凝重又严肃的情绪，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抖着，最后，她走到院内，仰头去看漫天如织繁星。

　　星空下，宋清等到平复心情才长长的吐出口气。

　　*****

　　宋家带了三千人，同行的还有东山大营昭毅程将军麾下的四千人，上头有令翼州豫州各处的军队随时听从调遣，离的近的州府须开仓放粮。

　　蔡旭与宋清签订合作协议，一式两份，她收在家里柜子中，又用一把精致的锁给牢牢地锁起来。

　　对外，她是宋钰的随军文书，帮着整理书信档案，对内……就算二哥想给她开小灶，她也不想用特权。

　　于是，她带着母亲的殷殷叮嘱，谢婉的十里相送和一堆瓶瓶罐罐踏上了行途。

　　休整枕着行囊，吃的大锅饭，骑马磨的两手起泡，双腿发胀，她一声没吭。

　　大军行进数日，终于十日后抵达豫州境内。

　　“景和三十一年仲夏，豫州洪水肆虐，滔浪过后，尸殍遍地，积水中满是浮胀发臭的男女，或有婴孩，不足月余，手脚俱烂，浓腥恶气刺目难闻，或有老妪，偶听啼哭，声弱细线，难以撑起如柴清瘪的四肢，如鬼魅行在世间……”

　　上一世有人如此记载，她从文字间窥见惨状，疮痍和绝望。

　　所以当宋清看到距离汴州百里外的姚村，居民支起帐子，搭建成简易的住处；

　　林间道上架锅烹煮米粥，袅袅炊烟升腾入碧空；

　　病弱的人靠在草间树桩休息，腿脚不便的拄着拐行走，还有日影斑驳时，不谙世事的孩子游嬉打闹。

　　她忽然心中一松。

　　当地知府州所的官员前来迎接，宋清只是个小小的文书，并不用露面，等到他们商议之后，分成三拨，往西南南方和东南三处前行。

　　宋钰这拨人则暂时留驻在姚村。

　　她所学虽不多，可煎药熬粥分发吃食，将每日用粮数量记录下来，多少痊愈，多少新得了风寒咳嗽，记录的细致周全，加上她相貌清秀说话温和，姚村的村民最喜与她说话。

　　“宋先生，你快来看看我新做的弓弩。”

　　竹林里，忽然跑出个年约十多岁的少年，他面色黝黑，身形瘦瘦的，个头也比同龄的孩子矮上一截。

　　宋清收起手里的毛笔和用竹筒盛放的墨汁，站起身来，少年已从晨曦里穿过薄雾，跑到了她面前。

　　他高举弓弩和竹箭，一脸献宝。

　　她接过来，赞赏笑了笑：“看不出来，小九还挺有天赋的。”

　　小九的父母兄弟皆死在这场洪灾里，她刚见到他时，他饿的面黄肌瘦，因为瘦弱所以力气也小，吃东西总是最后一个。

　　他得了伤寒，药灌不进去，是宋清掰着他的牙，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到嘴里。

　　少年底子好，三两日便恢复人气。

　　她忙完大哥交代的事后，便与他说话，同他讲《诗经》讲兵法。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父母给他生命，需要他报之以琼琚，小九渐渐会笑了，大口吃饭喝汤，瘦的干瘪的脸上有了点气色。

　　他开始帮着她一起做事。

　　“那你试试，”她将竹弓搭在他肩上。

　　少年羞涩笑笑，然后抬臂，瞄准林荫道路上的大树，拉满弓，松手，竹箭飞射而出。

　　并没有射中，而是落在路中央，惊住行经的一匹骏马。

　　马匹上的人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才稳住身形。

　　五月中的日光透过密林，洒在那人冷峻又漂亮的过分的脸上。

　　宋清心里像被闷锤砸了一下，瞬间呆住，她见那青年蹙眉，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就足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少年人露出怯怯神情，指着他身前竹子短箭，结结巴巴的道：“我……我的……”

　　青年视线一低，翻身下马，居然将竹箭捡起来。

　　他过来递给少年，少年却不敢接，还张开双臂护住了身后的宋清。

　　青年睨她：“你还真是到哪里都不忘自己的手艺活。”

　　身形单薄的“清秀少年”只是近乎怔怔的看着他，眼里的呆傻渐渐被喜悦取代，随即她竟然朝他出浅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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