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弱者无罪


许雅设想了很多种结果,傅锦梨可能会心软收回成命,也可能会严词拒绝。

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你......您还是生气我以前说的话吗?”

那时的话她脱口而出,到此刻已经不记得究竟是说了些什么,只知是极不讨喜,极不友善的。

“生气?”

傅锦梨看着她,很是认真,“我没有生气。”

不怪乎傅应绝道她傻人有傻福。

以至于现在别个儿认错都认到跟前来了,却是叫认错的那个颇有些哭错坟的无力。

“可是陛下,陛下他下了令,我已经受到罚了,再不敢对小殿下出言不敬!”

许雅以前虽然也是被打压着,那时还能咬牙忍了,现在却是不行,每每她回家去都觉十足的窒息。

“因着臣女目无尊卑,陛下下令惩处,我应当受之!”

身体上的疼痛叫神经更加敏感,许雅委屈得像是整个天下都在同自己疾言厉色。

“可我今年才几岁,犯些错情理之中,陛下就算为小殿下出气,这样会不会太过严重了些——”

她弹弓一样突突突地说完,傅锦梨空荡荡的小脑袋瓜抓不住重点,但是却亮起了另一根悬丝。

小丫头眨了下眼,很是震惊,

“你是说——”

“你说我坏话!”

“爹爹收拾你了!”

这是她从里头挑挑拣拣之后得出的结论,能这样简明扼要,直击靶心,对她而言已是极不容易。

小胖丫头总算反应过来了,这下子小脸上只剩不解,“是你做错事,为何还要哭。”

奶团子不明白,被说坏话的是自己,自己都没哭嘞,她哭啥。

话说得好像有些道理,许雅泪水砸在脸上,呜呜咽咽地也不知该不该继续。

她此刻趴在地上,傅锦梨站着,在她看来是有些居高临下之感的。

“我——”

那站着的人浑身粉白,而她自己呢,她哭得满脸脏兮兮,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许雅喘了口气,小姑娘稚嫩的眉眼带着些祈求与示弱。

只听她道,“臣女日日夜夜被在府中受折磨,求您让陛下收回成命!”

她声泪俱下,像是遭受迫害,可分明是咎由自取。

傅锦梨安静了下来,没有回答她。

她说,是爹爹知道她欺负自己了,所以也帮小梨子欺负她。

这一点小人儿心中是极清楚明白的,傅应绝从未放过任何叫她受了委屈的人。

可是……

耳边仍旧是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但凡换个人怕是都要叫她磨得答应了。

可惜她遇上的是傅锦梨。

“不可以哦。”奶团子仍旧冲着她摇摇头。

“这是爹爹的心意,不可以这样子。”

如果说于许雅而言,傅应绝的这一出,给予的是惩处。

但到了傅锦梨这处,收到的却是和风细雨严丝合缝的保护与爱重。

小龙崽子软乎,好糊弄,但除了一点——凡是涉及到自己的爹爹,她便从不会随意按自己的心意来。

“爹爹会,难过。”

因为爹爹是爹爹,小梨子是爹爹的孩子。

她知道孩子受了委屈每个像爹爹这样的人都会哭的。

许雅面色惨淡下来,她不同意……

她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请罪的,若小殿下不同意……

“您忍心——”

“我忍心的。”傅锦梨没有半刻犹豫。

她的善恶观还未明确长成,办的事都是遵从本心。

小龙崽子是心软的,但是心软绝不会是因果不分,万事不论。

于是她同许雅道,“你去,问问爹爹,爹爹原谅,就可以。”

她不该同自己认错,因为小梨子也没有权力叫爹爹不追究。

但是小孩儿还是抵不住她的哀求,给了回答。

***

自见过许雅,傅锦梨就有些闷闷不乐,赵驰纵在她身旁都不敢大声嘻嘻哈哈。

唐衍也跟奶团子一样的表情,寸步不离地站着。

赵驰纵在一旁憋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而薛福蔚是因为话太多,叫几人撵到了一旁,委屈巴巴地。

最后只得季楚来问。

“小梨子,怎么了?”

小丫头慢吞吞地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又低下去。

像是遇见了大难题,觉得他们几个虽然聪明但都是小孩,肯定也不懂的。

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

“你们不懂。”

“……”

“?”

几人虽说年纪不大,但比起这样的小糊涂蛋还是懂得多得多。

到底是什么事儿能叫没心没肺整天只知道蒙头睡大觉,起床吃糕糕的小孩儿这般苦恼。

几个小男孩对视一眼,皆没有说话。

可他们不问,傅锦梨却憋不住了!

“你们说——”

几人提起耳朵。

“——涮啦,你们也不懂。”

“……”

“就是我——”

几人又聚精会神去听。

奶团子哼哼唧唧两下,才结结巴巴的说出来。

“我……我是不是,坏呀。”

“爹爹会不会,不喜欢,坏小孩。”

坏?

几人没懂什么意思。

对于傅锦梨,你可以说她调皮,可以说她娇气,甚至可以说她继承了一点陛下的杀伐,一点不明显的狠。

但绝不能称得上坏。

小姑娘眼巴巴地瞅着几人,小胖手搅着衣角,有些无措。

“我拒绝的!可是她,哭好大声!”

“小梨子欺负她,我是,坏蛋呀。”

听完她磕磕巴巴的叙述,几人大致也清楚了状况。

小孩儿的思维极其简单,她哭了,我没哭,那我是不是就在欺负她。

“放屁!”赵驰纵忽地出声。

“动手了才叫欺负!”

得,都是俩糟心的。

薛福蔚这时也摸了过来,“瞎想的,我估摸着她是太感动了。”

小梨子连怎么办都告诉她了,不是感激涕零,是什么?

季楚微笑,行了,三个。

唐衍倒是有些不赞同他们的说法,“没有欺负她,她这只是一种……”

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一种,手段?”

“你觉得自己没有如她的愿吗?可是,她的目的达到了。”

这位小殿下心软了,若不是因着里边有陛下的影子,她会不会如今日一般坚决,还是两说。

季楚也如是道,“弱者……唔,不厉害的人不是没有错,他们只是……”

“只是看起来可怜而已,不能因为谁哭得厉害谁就有理。”

怕奶团子听不懂,他特意换了措辞。

弱者非无罪,若是啼哭便能讨得‘公道’,那国家得乱套成什么样。

他们二人说得有道理,许雅确实也存了几分这样的心思。

这算起来,也是后宅阴司手段,但她只学得一点皮毛。

也就能骗骗什么都不知的龙崽子。

但凡是意志不坚的人,被这样的水弹轰炸,就算自己有理,都难免生出怀疑来。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虽然目的没有达成,但还是留下了些许影响。

几人都说的十分有道理,小人儿有些纠结但没多拧巴。

她想着回去要同爹爹说一说的,爹爹瞧着也是十分聪明的模样。

这么一打算,她下学时见了来接她的小全子,挨着他又是一副叽叽喳喳的模样,小嘴张张合合,一刻都未曾停过。

詹十鸾有命在身。

可大启天子深居皇城,等闲时刻是见不着人的,更别说他们这一行不太受欢迎的来客。

别人礼节上也没有应付,面面俱全,毕竟国都实力也摆在这儿了,住着比在南度时候还要舒服些。

但她皇兄詹南禹几次递了帖子进宫,那头都说是出征在即,陛下公务繁忙,没时间亲自招待诸位,望诸位海涵。

所以接连几日都是没有机会去接触见面的。

倒是听闻小殿下要日日出宫来上学,于是詹南禹便先一步打起了这头的主意。

詹十鸾徘徊磨蹭了足足三日,詹南禹实在逼得紧,她今日才硬着头皮到这太学门外来。

她藏在太学外一栋矮墙边,看着小人儿笑嘻嘻地踏出学院门槛,先是撞进来接她的小太监怀里。

而后又回过头去同几位跟在身后,年岁相当的男孩挥着手。

“小粽子明日见,唐唐明日见,猪猪也明日见,还有薛狐蔚呀!”

她吐字明了些,但断句糊涂,长句更是摸不明白,一句话说得顿了好几次。

几个小男孩也纷纷同她道别。

眼看着傅锦梨张开手弯了眼睛,等着小全子将她抱进马车内,詹十鸾心跳快了一瞬。

手上的帕子被她缠得凌乱,内心惘然又焦急。

最后一咬牙,还是站出来,扬声便要喊。

“小——唔——”

方叫了一个字,忽觉后脑勺一疼!

她眼中的泪水霎时间涌上来,可还不等积蓄够从眼眶落下,眼皮便沉沉地合上。

身子一软,人事不省。

詹十鸾身后也不知何时站了人,一身黑衣,气息内敛。

那人抬起手接住她落下来的身体,真的只是接住。

双手抬得平直,以至于詹十鸾就这么挂在他的手臂上,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詹十鸾因着心虚,找的角落也极其隐蔽,都快挨着死胡同了。

更是自觉自己的行径偷偷摸摸,连人都不敢带。

接住她的人忍不住腹诽:果真是娇娇公主,不像自家小殿下,孤身一人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就是有些爱被骗。

他面无表情地去看身旁站着的另一人。

“扔哪儿去。”

那人轻咳一声,抬起缠着黑绸的手腕,指了指鸿胪寺馆的方向。

“陛下说,哪儿来的放哪儿去。”

他话语一落,接住詹十鸾的人没有半分迟疑,像是扛货一样将人往背上一放,翻身便越上了墙头。

见着下边那个还没跟上来,他回首皱眉,“腿瘸了?还不走。”

“……”

背着个黄花大闺女跟以往扛着个破麻袋,臭男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后头的人望着他有些牙疼,不过也没多说些什么。

“来了。”

两人身影快如闪电,几个起跃间便不见了身影。

而另一头,小糊涂蛋耳聪目明,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趁着小全子俯身抱她之际,靠近他耳语。

“有人,在说话呀”

像是怕被人听到,她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模样又傻气又可爱,小全子失笑,余光不经意地往已经恢复安静的角落瞥了一眼,又回来满脸认真地问她。

“真的吗?小主子真听见了?”

“嗯嗯!”

“那我们快些走,万一是坏人就不好了。”

一听是坏人,小孩儿马上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好好好!快跑,不捉小梨子!”

傅应绝这次将她身边防得铁桶一样真不是吹的。

一层接一层,密不透风。

小孩儿回了宫,照例是要先找爹爹的。

听着殿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傅应绝微扬了眉骨。

殿外那脚步跑着跑着又停了下来。

捣鼓一阵后变作了几不可闻的,小心贴着地上挪动,不敢发出丝毫动静的迈步声。

端坐着的帝王低笑几声。

“小笨蛋。”

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装作不知,甚至还微微偏过身子去背对殿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近了,那股子夹杂着奶气,甜丝丝的气味儿也萦绕过来。

傅锦梨像只小老鼠,蹑手蹑脚地凑过来,看着傅应绝正背对着自己,小脸兴奋得红扑扑地。

傅应绝坐的是一张带荷叶型托首的椅子,小人走过去藏在后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她憋着口气,压低放粗了嗓子。

“哇呀——我是爹爹呀——你是谁——”

“……”

傅应绝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肃了肃嗓,也没转头,顺着她道。

“我也是爹爹,你是谁爹。”

“我是——”

那带着小孩儿家奶音的作怪声像是一瞬间卡了壳。

“是,是小桃子的爹爹呀。”

“……”

她自认反应极快,没有露馅儿,又接着问。

“你给小梨子,吃几块糕糕呀,我给小桃子吃,五块!”

提起她的糕糕,她嗓子再压不住,兴奋得恢复了平日的清脆,而那笨蛋却是半点都没察觉。

还在后边装腔作势,“爹爹要听爹爹的,你也——”

后头话没有机会再说,因为傅应绝已经将她从后边拎了出来。

小人儿被揪在半空中,小脸上还带着做贼一般笑,“——也是——”

“!!”

也不出来了,乌溜溜带着窃喜的眼珠子往上一看,就对上一双黑沉狭长的凤眸!

手上原本软绵的小云朵一瞬间僵住,成了一条直溜溜的小棍。

“嗯?也是什么。”

傅应绝眼底带着揶揄与恶趣味,好整以暇地看着胖丫头。

小人儿惊恐万状,小嘴巴张得大大地。

怎么藏得好好的就被揪出来辣!

“干嘛,喝风呢?”

傅应绝抬手将她下巴合上,小人儿傻愣愣地顺着他的动作。

粉唇嗫嚅几下,眼神闪躲,“爹,是爹爹呀。”

“嗯,是我。”

傅应绝看着她心虚的模样,心情颇好地补上一句。

“是小梨子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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