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双英殒命
老君和焕阳道长终于来到大都。
由于在医院里有诸多不便,阴曰阳把“我”拉回了落香茶社。
焕阳道长一进我住的房间,脸色陡变,对阴曰阳说:“阴会长,这间屋子阴气太重,给他换个房间。”
阴曰阳的意念此时已被天符双魔的符咒封闭,不仅无法辨别吉凶,而且性情大变,已从一个温文尔雅的老人变得乖悖违戾。他自持平生所学非浅,不免对焕阳道长的话心生抵触,他想,我的茶社都是上风上水之地,天一也是懂风水之人,他住的房间怎么会有阴气?
阴曰阳把我安排住进六子住过的房间里,自己因为要验证焕阳道长的话,竟赌气搬进了我的房间里。
焕阳道长看出了阴曰阳的异样,但是与他初识,不知他先前的脾性,也因为心思全在我身上,没有顾得上理会他。
阴曰阳进了我的房间就觉得头重,有种痴睡的感觉,把焕阳道长他们扔在一边自己倒在床上就睡去了。
焕阳道长依照前法,把“我”扶起坐直,然后施法。
他将手掌置于我的头顶,运力发功,想把阳气引入“我”的肉体,做了有半个时辰,我未见反应,他头上先冒了汗,收了手不停喘息说:“天一的肉身冷得太久了,我用了全力也只能使他上半身还阳,下半身仍然无法接纳我的真气。”
老君帮他拭汗说:“道长,你先歇一歇再发功。”
玉儿倒了热水递给他,关切地问:“天一,他不要紧吧?”
焕阳道长闭目养神,慢慢喘匀了气说:“他这一次受伤和上一次不一样,上次是被双魔误伤,而且救治及时,所以恢复得快,这一回天符双魔肯定是专门给他下了符咒,是想置他于死地的,而且我无法判断他是被何种符咒所伤,我怕是无力回天啊!”
“那怎么办?您再想想办法,一定要救天一啊!”玉儿哽咽着说。
我知道天符双魔用的是什么咒,可是此时我的魂魄气息已弱,无法把信息传递给焕阳道长。
焕阳道长沉思良久,仍然没想出良策。
老君安慰玉儿说:“天一命大福大造化大,会没事的,你不要怕。”
焕阳道长抬眼看了他一下,苦笑说:“希望如此,看他的造化吧。”
焕阳道长拿过随身带来的布囊,从里面找出一张黄色的符,凝神运气,在上面写上道家法符,又念了几遍口诀,然后焚烧了,接着把我的上衣脱掉,在我的胸口处也画了符,依旧念了咒语。
接连三天,焕阳道长天天如此,老君和玉儿按照他的吩咐,也在一旁不停呼唤我的名字,希望奇迹出现。
第三天快到子时的时候,焕阳道长对老君和玉儿说:“我们道家的法术讲究生克有常道,即一物降一物,没有解不了的符咒,但是天一所受的蛊害不是我们道家的,所以一些生克之法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我这三天用尽了起死回生之法,看他全无生机,我还有最后一道符,子时会给他使上,你们切记不要打扰我,如果他能醒过来,让他用我前番传授给他的筑基炼炁术调理,自然会恢复。如果我的法术仍然救不了他,你们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找到下咒的天符双魔,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可以救他。”
老君听他的话音似有诀别之意,握住了他的手,不由老泪纵横:“焕阳道长,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你的心意我懂,天一是我的忘年交、好兄弟,你的再生之德我先替他谢谢了,如果有来生,我做牛做马一定替天一报答你!”
“老君兄,你言重了,我若能救得了他也是我的功德。”
玉儿是何等地聪明,从他们的神情和对话里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意思,马上俯身下跪说:“焕阳道长,不管您救得了救不了天一,您都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一定会为您养老送终!”
焕阳叫她起来,慈祥地说:“我是出家人,生当‘从他外景魔千遍,一片真心不解惊’,死是‘如今回首朝天去,不管人间得自由’。不要为我自织樊笼,好了,时辰到了,把天一扶坐起来吧。”
盘好我的身体,焕阳道长也盘腿坐到我面前,口中默念还魂咒,一手在我通天穴上落定,一手不停摩挲我的天池穴,将他的真气缓缓传入我的体内。
一个时辰后,焕阳道长大叫一声:“游魂还不回宫吗!”
我便猛地一惊,平地旋起一股风在肉体处略作停留,然后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一处漆黑的隧道一样,急速滑翔,接着眼前红光一闪,便睁开了双眼。
我眼前一片雾瘴散去,看到玉儿一张又惊又喜的脸,她大叫:“天一,天一,天一醒了!”
老君却望着双目紧闭的焕阳道长小心翼翼地说:“焕阳道长,天一醒了,你成功了。”
焕阳道长没有回答。
他再次轻声叫道:“焕阳道长。”
还是没有应声。
老君用手试焕阳道长的鼻息,忽然悲怆地说:“焕阳道长坐化了。”
我想下床,却腿脚无力,只得在床上仆倒身子向他磕了三个头,说:“焕阳道长,天一何德何能,怎值得您以大道之身换我浅薄之命啊!”
我和玉儿泪流满面,老君劝慰道:“天一,别伤心了,你刚醒过来,元气不足,快用焕阳道长教你的筑基炼炁术养精蓄阳。”
焕阳道长为救我,已经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血,于是顺从地闭目用功。
老君并不惊动我,到外面叫了殡仪馆的车来,把焕阳道长的遗体拉去火化了。
三天后,我感到身体已经有了些许气力,虽然仍是虚弱不堪,可精神已经和常人无异了。我想下床,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摸摸双腿,麻木僵硬全无知觉。
我对玉儿说:“我的腿怎么了?”
玉儿急忙扳动我的双腿,又叫来老君帮忙,老君察看过后说:“天一,可能你盘坐太久了,气血不通吧,我们给你按摩一下。”
玉儿和老君在我腿上按摩敲打,仍然不起作用。
老君说:“焕阳道长说过,你受蛊毒太深,他的真气到不了你的下身,难道……”
我心里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怕的,我再做一段时间筑基炼炁可能会好的。”
老君见我除了不能站立行走之外,身体各方面都已经恢复如常,说:“天一,我得把焕阳道长的骨灰送回青城山,等将他的后事处理完后我再来看你。”
我说:“我要亲自送焕阳道长回山。”
“天一,你还不能行走,身体也尚虚弱,去青城山路途遥远多有不便,有真心不在形式,多在家里为他烧香祈福吧。”老君劝我。
玉儿也支持老君的意见,我只得作罢。
我和玉儿以八拜九叩大礼向焕阳道长告别,并坚持和玉儿一直将老君与焕阳道长的骨灰送到机场。
看着飞机直上云霄,隐没在天际之间,我心里怅然若失,不由想起吕纯阳的一首诗:
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
腰下剑锋横紫电,炉中丹焰起苍烟。
才骑白鹿过苍海,复跨青牛入洞天。
小技等闲聊戏尔,无人知我是真仙。
焕阳道长一生修炼,与世无争,不是神仙却似神仙,到头来却为我真气散尽而逝,这又是什么因果呢?肖衍四曾说我一生中会有三个贵人相助,焕阳道长岂止是我的贵人,乃是再造之恩,我有何功德值得他这般错爱!
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玉儿陪着我忧伤,一直到落香茶社楼下,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玉儿从出租车上搬下轮椅,我坐了上去,忽然想到阴曰阳,问她:“我记得阴会长回来了,怎么没见到他?”
玉儿说:“那天焕阳道长来时他在的,后来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我们这几天心思全在你身上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好,想阴曰阳怕是出事了。
回到楼上,我让玉儿去我住过的房间看看,玉儿进而复出,眼睛红红地说:“阴会长在你房里,好像不行了。”
我忙进去,靠近床前,见阴曰阳双目紧闭,形容枯槁,用手试他的鼻息,已是气息奄奄。我叫人马上把他送医院,回身却看到床头桌上放着一页纸,上面是阴曰阳潦草的笔迹,写的竟也是吕纯阳的一首诗:
叹世凡夫不悟空,迷花恋酒送英雄。
春宵漏永欢娱促,岁月长时死限攻。
弄巧常如猫捕鼠,光阴犹似箭离弓。
不知使得精神尽,愿把身尸葬土中。
诗后附有一句话:天一,恩仇如浮云去回,不必计较,各安天命。此地不宜久留,变卖茶社,资你返乡。
我知道阴曰阳已经不治,不由大放悲声,因为我一命,累伤无辜,这令我如何能不肝肠寸断!
肖衍四曾给我讲过几个关于死亡的故事,那时我还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生死,对于死亡的话题没有太多的兴趣。只是喜欢佛家说的“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儒家的“未知生,焉知死”,以及道家的“人之生,皆由无而至有也;由无至有,必由有而返无也”。
这些看似极有深意的话,其实道理非常简单,归结出来都只有一个含义:既然有生,自然会有死。
人从生下来那一天便注定了死亡的结局,死亡是一种谁也绕不过去的自然规律,实在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可是有一种死亡,却不光是奇怪,而且玄机重重。
肖衍四讲的故事有一个是这样的,他的一个朋友,平时不怎么出门,阳光明媚的日子也窝在书房里看书,连老婆让他到院子里帮着晒晒被子都不出去。有一天,外面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他却放下书本,抓了一把伞出了家门。家人很诧异,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出去走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二十分钟后,他的家人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已经烧焦了的他,他被雷击而亡。
还有一个故事,一个年华正好的青年人,每天上班回家走同样一条路,轻车熟路,顺风顺水。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没来由地选择了一条从没有走过的路回家,在路上,被一辆汽车撞了,当场死亡。
肖衍四问我,你们常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这样的死亡也是自然规律吗?
我回答不上来。
他说,这不是自然规律,而是命数已尽,他们已经接到了死亡通知,务必于某时某刻赶往某地去赴死,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的选择。这种死亡之谜科学上有解释吗?没有,只能用玄学来解释,可是玄学讲出来没人肯信,只会用两个字“巧合”来表达,这哪是巧合啊,从不出门的人出了门便被雷击死了,从不会走的一条路走了一回便出了车祸,这是人的命数啊。什么是命数?就是人们常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你的果报决定了你命数的长短,时辰到了就躲不掉。
他讲的这番话唯物主义者看了是不屑的,可是对于靠占卜吃饭的风水师来说,却非常有用,因为有些人为着家人朋友英年早逝痛不欲生,甚至精神崩溃,风水师可以用这些道理为那些深受折磨的人解惑宽心。
焕阳道长和阴曰阳之死,看似是天符双魔所害,其实也是他们命数使然,他们都是玄学界一等一的高手,来大都之前为什么预测或感应不到凶险临近?因为人濒临死亡时看似与平常一样,其实他的心智已经大乱,气场混浊,对很多耳熟能详的东西都失去了应有的分辨能力,更不可能释放出超强的感应力,预知自己将很快死亡。
死亡是一种什么东西?即你越是感受到了极度恐惧的死亡威胁越是不会死,死亡都是在你不知不觉时降临。所以死亡有时候对于一个人来说不是一件痛苦可怕的事情,就像焕阳道长从青城山来大都,阴曰阳从日本回国一样,他们是带着一种很平和的心情,带着一种崇高的使命来的,甚至还有一种急迫的旅行的愉悦感,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才会明白,这次旅程的目的地其实不是大都,而是另一个未知的去处。
生者看死者是痛苦的,所以也跟着徒伤悲,其实死者临死前的心理谁知道呢?我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旅,我知道死者临行前是一种什么状态,就是一种行走,和你走在大街上小巷里河边树下一样的,没有恐惧和痛苦,真的没有。
我这样想不是为了减轻焕阳道长和阴曰阳因我而死的内疚,活着的人总是要为死者而伤悲,要去寄托哀思,就像思念和留恋一位远行的朋友一样,这是人的本能,我虽然知道他们走得安然甚至快乐,但是我不能不内疚,因为他们的朋友再也没有与他们一起促膝畅谈的机会了。
送别了阴曰阳,遵他的遗嘱把茶社转让了,把他的收藏交给他的家人,他的家人都和阴曰阳一样高风亮节,坚持遵从阴曰阳的意思,要变卖了他所有的东西把钱赠给我,我再三推辞不过,征得他家人的同意,把变卖财产的一笔巨款捐给了青城山焕阳道长的道观,我想阴曰阳若泉下有知,也会赞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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