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我今年十八岁


八弟子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

虽然不解陶眠为何救她,但蓝枳花一晚上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就别想。

从这心态来看,也算是陶眠的亲徒弟了。

桃花山是养人的好地方。

蓝枳来山的时候,山中的桃花仍在花期。漫山遍野的粉桃,风一吹簌簌飘落。

蓝枳站在树下,用手托着那些柔软的花瓣,微微眯起眼睛,似是沉浸在这明媚春光之中。

陶眠就在不远处沏茶,他能带着自己的那套繁琐茶具走遍全山。

陶瓷在尽职尽责地巡山,陶眠这点钱花的是真值,看似买只鸡,实则买个守卫。

陶土这只毛土豆半点长进都没有,整日只会粘在陶眠身边。

蓝枳走到陶眠对面,缓缓坐下,伸出枯槁的手,握住茶杯。

她虽然身体年迈,但行为举止却并不显得老气。陶眠瞥了一眼她的手,清淡的茶水哗啦啦入杯。

“蓝枳,你的身体,应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变成这般吧。”

陶眠忽而想到,他这八弟子天赋异禀,年纪弹性相当大,或许实际年龄和真实年龄严重不符。

蓝枳也不隐瞒他,含笑点头。

“我今年十八。”

“⋯⋯”

陶眠倒茶的手一抖,茶流斜斜地洒在茶杯旁边。

他若无其事地用手帕将水渍擦去。

“我真的十八岁。”

蓝枳又说了一遍。

蓝枳说,她原本不是这副老迈的样子。

“我是被亲妹妹所害,她给我下了毒,让我的力量被封住,才会迅速衰老。”

蓝枳平静说道,甚至自己开自己玩笑。

“我很快就能活到死了。”

蓝枳的亲妹妹……应该就是金手指提到的那个蓝橘。

“你中了什么毒?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真的?难道师父还是神医?”

陶眠本来不想吹的,但徒弟都把机会送上门,他不吹不合适。

“当然,我是这儿方圆千里之内响当当的名医。”

蓝枳很配合地“哇”了一声。

看来蓝枳说得没错。就算她的面容老去,她偶尔仍会流露出少女才有的情态。

牛吹出去了,得兑现。陶眠再次找到小神医。

小神医还活着,但他写信给陶眠,希望他当他死了。

陶眠让他放心,这回治的是人,不超出他的专业范围。

蓝枳中的是一种叫彭祖草的毒。这种毒只对他们蓝家拥有神力的子孙起效,也只有蓝家人才知道这种草对他们有毒。

蓝枳这个妹妹下手是真的狠,白眼狼究极版。

陈板蓝说他试试。彭祖草的毒在他师父留下来的药经中还真有记录,陶眠算是找对人了。

两个月后,小神医托人把药方和已经配好的几副药送来,够吃半年的。

陶眠将药包拆开,倒入小火炉中,慢慢地熬药。

药香很快散漫整个院子。

蓝枳就坐在门口摆放的摇椅上,这摇椅大抵是她师父从哪里借来的。

她的脚尖一踏地,木摇椅吱哟晃起来,陶土趴在她的腿上,昏昏欲睡。

陶眠把药炉中的药汤过滤出来。黑褐色的药汁,扑扑冒着白气。

蓝枳并非不做事。她也很想帮陶眠做些什么。

她准备打扫庭院,刚握住扫把,吱忸,脚崴了。

拿起抹布要擦擦桌,咔吧,腰闪了。

某次甚至自作主张,要把不小心爬到房顶的陶土抱下来。梯子爬到一半,忽而后仰,仰过去的时候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哎呀……”

碰巧路过的陶眠眼前一黑,连忙把她接住。

“祖宗!你现在是我亲祖宗了!求求你老实呆着吧!”

如今桃花山的师徒地位是彻底反了。徒弟整日晒太阳遛狗,师父辛勤劳作从早到晚。

八零后蓝枳凭借一己之力整顿桃花山。

蓝枳真情实意地感到愧疚,说师父那我给你晒晒药草吧。

陶眠想起之前她闪腰崴脚后空翻的经历,面容一整。

“小果子,你什么都不做,就是对为师最大的帮助了。”

陶眠给八弟子起名为八果。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枳是一种酸酸的小果子。

蓝枳对这个名字欣然接受,她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只凭她的神态,任谁都看不出她过去受了那么大的侮辱和迫害。

陶眠正在为徒弟熬药,忽而听见门外传来悠然的歌声。

是蓝枳。

蓝枳有一副清脆婉转的好嗓子,歌声动听。

小神医的药起了作用,最先挽救的,是蓝枳的声音。

如今她说话唱歌和普通的少女无异。只是偶尔陶眠瞥见她的容貌,再听她的少女音,有些恍惚。

“山下那个村子,村里的小伙子们都说山里有个会唱歌的仙女……”

陶眠想起这件事。

“看来就是我徒弟了。”

这些躁动的年轻人,只凭借歌声就想象对方的姿容,不知他们见到蓝枳的真实面容,又该作何反应。

蓝枳一听陶眠这么问,笑吟吟地回他。

“还真有一位呢……他本来都有了定亲的姑娘,结果因为听到我的歌声,茶不思饭不想,甚至几次来山中寻我。

后来啊……我故意在他面前现身。他见我模样衰老,却发出清脆的歌声,落差太大,接受不了,哀叫一声落荒而逃。”

蓝枳被暖融融的阳光晒得眯起眼睛,和陶土一个样儿。

“据说他上山寻我之前,就不要那姑娘了。如今看来姑娘也是好命。”

八弟子将这件事娓娓道来。

她在讲故事的时候,有一种错位感。明明心智是十八岁的少女,却因为容貌,而给人岁月沉淀的错觉,仿佛她口中诉说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此刻她和陶眠出门,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年轻俊美的陶眠才是她师父。

八果对于病能否治好这件事也十分淡然豁达。

“若是能去了体内的毒,恢复青春容貌,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那就活到百岁,再小死一次,从头活起,也是不难。”

陶眠听了她此番话,忽而心生感慨。

“或许你这样才是长生该有的模样,把一切交给时间解决。”

八果辨别出他语气之中微不可察的沉重。活了上千岁的仙人,必是有许多波澜壮阔的过往。

“可这样,偶尔也会感到无聊……我漫长的生命,似乎都是在为别人而活。”

为谁而活呢,八果没有说,但陶眠心里明镜似的。

为族人、为亲缘、也为她心中所爱。

可他们先后负了她。

这日八果又在院门口晒太阳,陶眠在清扫院中落花。

八果抬起枯槁的手,接住了一片飘来的桃花花瓣,这大抵是山中最后的桃花了。

她哼唱着一首童谣,曲调绵长舒缓,如落花流水春去。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飘零远。

窅然去,窅然去。

飞蓬何所归……

正在扫院子的陶眠,手中扫把一顿。他转头望向门口,摇椅吱呦吱呦地响。

熟悉的歌谣把他拉回曾经。

“八果,你从何处学来的这首曲子?”

“嗯?”八果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陶土,“嗯……是偶然间听到村里的小孩子们唱的。”

说到这里,八果扭过头。

“陶师父,这歌谣可是又何特别之处?”

陶眠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她。

“只是让我念起几位故人……”

风带走了仙人的叹息,和山中落花。

带来一阵扑面的暖意,仿佛故人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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