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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亲自操刀


  “纳兰!”

  君珂满头冷汗,眼神发直,眸子里无尽的深黑,照见人生里最大的恐惧,几乎刚刚坐起的那一刻,人就已经射出了寝殿,锦被落了一地,她赤脚睡裙,毫不停留地踏过。

  她冲出七宝殿,比先走一步的晏希速度还快上几分,眨眼就没入道路深处。

  景仁宫前情势又变,戚真思殿门喋血,尧羽卫悲愤无伦,天语令牌当面也再顾不得,纷纷冲上,拦在戚真思面前,戚真思嘴角噙一抹淡笑,挥开人群,犹自勾起手指,吃力地道:“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来吧……”

  长老们僵立不动,大长老手中长剑垂下,鲜血无声滴落,在地面迅速积了一摊艳红,每个人都怔怔注视着那摊鲜血,心乱如麻。

  在天语,未开刑堂擅伤子弟也是重罪,天语子弟固然对族规不敢违背,可这些长老身为族规的监督执行者,于他们心中,族规更是威严不可侵犯,自当以身作则,否则何以服众?

  戚真思是年青一代第一人,真正的天语高层,未来是要作为族长或大长老培养的,长老们虽然不满她这几年性子越发桀骜,却也从未想过要置她于死地。

  殿外气氛悲愤僵窒,殿内柳杏林身子发软已经站不住,他一直死死把着纳兰述的脉,感觉到他气息在迅速微弱,如烛火在风中飘摇,似乎瞬间便要熄灭。

  那种浅弱的脉搏,感觉体内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失,迅速蚕食着人体生机,纳兰述面如金纸,呼吸已经弱到感觉不着。

  死亡便在顷刻之间。

  柳杏林手指发抖——难道刚才有什么重要血管没有缝合?匆忙之下有所遗漏?还要再开腹一次?可……可此刻的纳兰述经得起么?

  生死攸关,内外交迫,一直能保持镇定的柳杏林,在此刻的冲击之下,也已经失去了方寸,内心里知道有疑惑就应该再试一把,手却软得无法抬起。

  韩巧望望外面,又用满含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然而柳杏林的神情,让他越来越绝望。

  韩巧怔怔仰着头,忽然一转身就冲了出去。

  “你们!你们!”他人还未到便是一声大叫,“你们这群祸害,滚!滚!”

  二长老一抬头,张着嘴,呆住了。

  这是平日里温顺孝敬,连大声都没有过的得意弟子?

  怒发如狂,满面通红,眼角有泪痕未干。

  “真思!”

  “纳兰!”

  两声几乎发自同时,两条人影也几乎同时扑到,因为太过惊慌焦灼,那么大的半空空间,两个人落下的时候竟然撞在一起,砰一下各自一个踉跄。

  一个落在戚真思身边,一个直奔殿内。

  晏希落到戚真思身边,就揽住了她的肩,君珂正要一阵风般从殿门进入,蓦然停脚,回头看戚真思,满眼的不可置信。

  “真思!”

  “救她!”晏希本来半跪着抱着戚真思,此时忽然就势一跪,跪倒在戚真思的血泊里,“皇后,救她!”

  君珂在殿门口,维持着一个一脚前,一脚后的姿势呆住了。

  戚真思那一剑没有穿心,却险险擦心脏而过,刺穿了肺部,大量鲜血涌入,如果不快点给她清淤疗伤,缝合出血的内脏,她会很快死亡。

  这手术,现在只有柳杏林能做。

  可是现在,纳兰必然也是生死关头!

  君珂睁大眼,热泪无声无息滚滚而下——柳杏林只有一个,无论救谁,另一个都必死,这是无法成全的选择!

  如果换成她自己,她会毫不犹豫让柳杏林来救真思,可是那是纳兰。

  她如何舍得?如何舍得?

  绝望焦灼,五内如焚。

  这一霎君珂只想一头撞死在殿门之上!

  “闭嘴!”戚真思忽然清晰地吼出了一句,一口血沫喷在晏希脸上,挣扎着滚出他的怀抱,“滚!”

  随即她一伸手拿起大长老掉落在血泊里的长剑,横在了颈前,头往殿内,微微一摆。

  无声的命令。

  进去!

  否则我立刻自尽!

  晏希撒着手,满手鲜血,怔怔向后一仰,忽然一头扎在地上,额头毫不怜惜撞上地面,砰一声重响,震得鲜血四溅。

  这清冷沉默的少年,无尽绝望之下,似乎想要靠这个近乎自虐的动作,把自己撞昏在当场,好不要面对这样焚心的苦痛为难。

  情义难全,怎样的抉择都是错。

  戚真思唇角有血,眼神狞然,毫无面临死亡的哀绝,鞭子一般抽上君珂。

  君珂闭上眼,霍然扭头,已经冲进了殿内。

  她冲入密室,一眼看见柳杏林的背影,那男人浑身蜷缩一团,抖如风中落叶,正在无声嚎啕。

  君珂眼前一黑,一瞬间几欲晕去。

  难道终究来迟了吗……

  牙齿深陷入唇,咬破唇边,刺痛腥咸的感觉同时涌来,她按住心口,强迫自己不看纳兰述的脸,第一眼看他的心脏。

  犹自微微跳动!

  君珂立即扑过去。

  第一眼看见微弱的生机,第二眼看的便是病灶,三分之二的胃已经消失,包括原定要切除的部位,柳杏林果然使用的是根切除术,技术很好,比想象中的还好,断口齐整干净,血管没有问题……等等!

  一根大血管,压在一处肋骨下,被肋骨遮挡得严密,没有缝合!

  鲜血正是从那里汩汩而出,堵塞了几处血脉,刚经过大手术的身体,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内出血。

  “小珂,我怀疑内出血,可是现在还要再开一刀的话……”柳杏林颤颤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君珂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秒钟之后睁开眼,脱衣服。

  她就一件睡裙,脱了只剩三点式,柳杏林正愕然抬头看她,顿时惊得满面通红转过头去。

  君珂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正常人间情绪,迅速脱了自己的外衣,身形一闪,已经钻入挂在墙上的备用的消毒过的护衣,随即扑到屋角柳杏林专门煮了用来消毒的草药水盆面前,把整个手臂都埋进去,一边头也不回地叱道:“出去!救真思!”

  柳杏林惊得张大眼,“你……你能行吗?你没有开过呀……”

  “你的手已经软了!”君珂咬牙,戴上手套,抓起了手术刀。

  轻薄如柳叶的刀,在水晶灯下闪耀,刺上她整个泛红,近乎疯狂的眸子。

  纳兰!

  我生平第一次操刀,竟然是对你。

  你不要我参与你的生死,想为我保全完整心境,可命运安排,最终要我亲手拿起手术刀。

  人说医者不能为亲人手术,很难保持镇定心境,可我已经没有退路。

  来吧,我们一起。

  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生死而已!

  “哧。”

  白光一闪,一线惊虹,缝好的刀口被毫不犹豫再次划开,边缘齐整,恰到好处,竟是极其稳定完美的一刀。

  柳杏林震动地看她一眼,立即退了出去。

  她此刻心境决然,孤注一掷,这样的专注不宜有人破坏。

  相信她可以!

  君珂不知道柳杏林退了出去,她的全部精神和灵魂,都放在了她生平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更是最重要的一场手术中。

  运足目力,眼底泛出熠熠金光,身体里的一切都赫然在目,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流窜的血细胞。

  好在毕竟主要的手术都做完,重新开腹需要的只是勇气而已,她屏息凝神,探腹,寻找到那根隐藏的血管,接续,所有的过程她之前就和柳杏林探讨过很多遍,虽然当时没想过她要亲手做手术,但总觉得,对纳兰的身体,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冷静、快速、稳定、无畏……口罩上头,水晶灯下,一双眸子自始自终没有波澜。

  抛却一切人间情绪,忘记刀下是自己的爱人,只为和他重回人间,用一生去好好爱。

  再次检查了一遍,寻找还有没有遗漏,如果不是因为害怕感染,她恨不得趴下去查清楚——刚才的事,她宁愿死也不愿意来第二次。

  确定无虞之后她才开始缝合,缝完之后看着那有点歪扭的刀口,她苦笑了一下,以为自己技术不错,其实比起柳杏林刚才缝合的整齐平滑的刀口差远了,更要命的是因为开腹两次,留下了两道刀口,可以想见将来纳兰述这里必然是一道难看得要命的疤。

  以后终于有了可以取笑他的地方……口罩上的眸子,光芒温柔而希冀。

  希冀的当然不是取笑,而是……以后。

  把了把他的脉搏,弱,但已经趋向稳定,最起码死在手术台上的可能性是几乎没有了,君珂相信,以他们富有一国的资源,以柳杏林当世无双的医术,只要能撑过这最要紧的一关,之后的和死神争命,希望便会大很多。

  仰天出了一口气,她摇摇欲坠坐了下来,她操持的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术,却因为心神所系,耗费了极大的精神,此时疲倦得连手指都不愿意动弹。

  这时她才敢去看纳兰述的脸,虽然还是面如金纸,但那种眉宇间的青灰死气总算消失了,君珂定定看着他,想着进门那一刻,看见柳杏林哭泣时的绝望,一瞬间天地黑暗,她永堕炼狱。

  此刻他静静睡在她身前,呼吸平稳,她贪婪地吸着有他存在的空气,忽然便热泪盈眶。

  便如恍惚一场大梦,醒来时神智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忽然看见亲人微笑的脸庞。

  震动而欣喜,天地在这一刻明亮。

  身后门声一响,柳杏林低低的声音响起,“小珂,做得很好。”

  君珂正要微笑,忽然心中一紧——他的语气……

  她霍然转头。

  “真思……”

  “你去看看吧。”柳杏林闭上眼睛。

  君珂在椅子上晃了晃,想站却没站起来,柳杏林想去扶她,看见她紧紧握住椅子背上的手,苍白,泛出青筋。

  没要他搀扶,君珂第二次终于缓缓站了起来,站起来腰背便已经挺直,慢慢走了出去。

  她出门时,用手背按了按眼角。

  戚真思已经被挪入殿内,盖着一床薄毯,看不见伤口,君珂一看她的脸色,心便彻底地沉下去。

  晏希不在,尧羽卫们在殿外,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声音压抑。

  君珂静静俯视着戚真思,女子脸容安详,额角上素来有些狰狞的靛青刺青,此刻看起来也温柔和静,弥留时刻的她,有种平日从未展现的柔美。

  命运里无奈被铸就的凌厉尖锐,被身体里的热血洗去,尘尽光生,本来面貌。

  君珂在她身侧慢慢坐下来,忽然不想说话,不想打扰,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此刻在她身边,将一路慢慢回想。

  “尧羽卫每个人都擅长啃雪团,加盐味道更好,加香料反而有怪味,我们吃惯了,下雪不吃还觉得牙齿发痒,怎么?千金小姐,你不敢吃?”

  “你刚才问我有什么诀窍?现在我告诉你,没什么诀窍,世间练武,永远没有捷径,只要你耐得摔,耐得打,耐得人间一切艰苦。”

  “这世上所有的但愿往往最后都变成不如所愿,正如这世上所有的希望往往最后都变成大失所望……喂,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我们是尧羽卫,我们是青鸟的羽毛。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于他。”

  “晏希,如果你想死,解脱我被你日夜跟随的痛苦,请不必注意防护,一定要让自己的肌肤裸露在外。”

  “冀北睿郡王最亮!冀北君珂必胜!”

  “提供贵宾包厢!视线开阔、无遮挡、清晰轻松看比武!适合高贵、富裕、有身份的你!”

  “台上那女状元,是我徒弟!”

  “京城贵族要草菅人命啦!咱们乡下人也没什么办法,也就昨晚蒜头吃得多,给我放——臭死不计!”

  “像你这么软弱无用,活下去也迟早被人整死,不如我先结果了你。”

  “你如果连这个都经不起,你还是趁早回家嫁人奶孩子,姑娘我怕到时候撵在你屁股后头不敢睡觉都保护不了你。”

  “走啊!你走啊!该留的也是我!我给你保证,我绝对能救出君珂,你走啊——”

  “所以从今后,我可以把主子,放心地交托给你了。”

  “很疑惑是吗?来,听我细细和你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为师谆谆善诱,教导你了。”

  ……

  君珂伸手慢慢按住心口,想要止住这一刻的绞痛非常。

  她过的是怎样的一生?

  从出生便是为他人存在,在风雪中苦熬童年,别人还在父母怀中撒娇,她已经肩负起了保护他人的责任,幼年时她将纳兰述抱在怀里,成年后她永远护着他的背后。

  当她可以获得自由时,一场燕京大火,命运给她横加罪孽,自此活泼放纵的戚真思死去,换得背负沉重的她。

  那两年她自我放逐离群如孤雁,寂寞的羽翼依旧不忘笼罩在旧主的上空。

  直到如今……

  殿门前那一眼,她竟见她眼底解脱笑意——是不是这些年,她一直沉溺于苦痛深渊,不得解脱?

  君珂恨自己过于疏忽,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似乎总觉得真思坚强无畏,未曾想命运于她,依旧有不可触碰的巨大黑洞。

  执着的人,遇上罪孽,往往挣扎不脱。

  如果能早一些开解她,是不是不会有今天?

  ……

  戚真思缓缓睁开眼。

  她眼底神光已散,柳杏林终究没能赶得及救她,或者说,她拒绝了柳杏林的相救。

  在柳杏林赶来后,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完整地来,完整地离开。”

  执拗的戚真思,无畏死亡,要的只是一份永恒的安宁。

  她还支撑着,是因为在等君珂。

  看见君珂,她眼底漾出温软的笑意,君珂俯下身,靠近她,轻轻道:“纳兰脱离危险了……我……我带你进去看他,好吗?”

  出乎她意料,戚真思竟然摇了摇头,她只是注视着君珂,用一种柔和的,此生从未有过的目光。

  随即她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君珂靠到她唇边,她有话要说。

  君珂俯下身去。

  戚真思靠在她耳边,嘴唇微微一动。

  ……

  君珂身子蓦然一僵,眼神一凝。

  戚真思眼底露出一丝释然,一丝自嘲,一丝解脱,还有一丝调皮的笑意,微微向后一仰。

  君珂还沉浸在震惊中,等她回过神,才发觉她已沉睡。

  至死唇角笑意神秘,仿佛一生心事,无奈苦痛,都在最后交付,是烟是云,散去无踪。

  却留一抹涟漪印痕,看似无迹,却与山河永在。

  ……

  君珂慢慢站起身来。

  她的姿势有点僵硬,似乎整个人都被某种震惊的感觉劈中,以至于茫然恍惚,不知该如何举措。

  好一会儿她才镇定下来,看向门口,光影一暗,晏希慢慢走了进来。

  男子面容雪白,并无泪痕,用一种鬼魅般的步子,走到戚真思榻前,慢慢跪了下来,头埋在她怀中。

  这是这一生,他和她最近,最遥远的距离。

  君珂痴痴地立着,掌心冰凉,此刻她不敢看晏希,甚至不敢看任何人。

  晏希的声音,却清晰地从埋着的臂弯下传出来。

  “她要我告诉你,没什么了不起,这是她一直想要的结果,她很高兴……并请你不要忘记,趁这个机会将天语进行整顿,让那些孩子拥有童年,让天语的下一代们活得自由些,让下一个戚真思、晏希、鲁海……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可以不必离开自己的亲人。”

  “……我会的。”

  “还有,新子没死,黄沙城里被她救了,新子运气好,落入翻板之下时没有中机关,翻板下的毒沙以毒攻毒还解了他的剑毒,只是新子废了,他自惭形秽,从此不肯出现在你们面前……他现在在西鄂,天南城郊外一个叫三道川的小村庄。”

  “……晏希,你为什么急着和我说这么多。”

  一阵沉默。

  “因为我要走了。”晏希低头抱起戚真思,没有回身,“在殿前我求您救真思那一刻,我已经不配做尧羽的首领,我将她的性命放在了陛下之前,我违背了誓言。”

  “这是正常的选择,人都是自私的。”君珂摇头,“天语的规矩很多不近人情,相信我,以后我会彻底废除。”

  “那是以后了。”晏希淡淡一笑,“是我自己不愿意再呆下去。陛下面前,就请皇后代辞。”

  君珂沉默,尧羽的人,从来都坚强执拗,他们决定的事,永无更改。

  晏希抱起戚真思,一步步走了出去,尧羽卫们无声跪了下来。

  晏希仰起脸,雪光如此明亮,照得他眸光晶莹。

  恍惚里她并没有沉睡,依旧在用沾血的如玉如琢的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说了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住,我不能……”

  一语未尽,没有答案。

  他却不想再去追索,这一生至此空缺,却也至此完满,在她将手交给他的那一刻,他明白,从此她允许他和她相守。

  是日飘雪,那年飘雪。

  “我叫戚真思,今年四岁,以后你就跟着我——你好像不愿意?”

  不。

  真思。

  我一直都,愿意。

  ==

  修长的人影渐渐走出殿门,他怀抱里,一支纤细染血的手,静静地垂着。

  院子里被野人族团团围住的长老们抬起头,眼神震惊。

  晏希没有看任何人,漠然地,绕过大长老向外走。

  大长老怔怔看着他怀里的戚真思,眼神懊悔,伸手下意识去拦他。

  君珂忽然从晏希背后走了出来。

  她表情平静,步伐稳定,直直向着大长老而来,一边走,一边顺手捡起了血泊里的长剑。

  她走到大长老面前。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手一抬。

  “哧。”

  长剑像先前刺入戚真思胸前一样,刺入了大长老的心脏。

  大长老霍然捂住心口,一瞬间五官都已经扭曲,死死瞪着君珂,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君珂看也不看,用力一拔。

  鲜血溅射,晏希没让,直直地走了过去,看也没看一眼。

  君珂也没让,淡淡道:“原来你的血也是红的?”

  “你……”大长老捂住胸,踉跄后退,一旁的传经长老和二长老立即扶住了他,传经长老震惊地道,“皇后,你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我在杀人。”君珂随手将长剑一抛,“此生第二个。”

  “皇后,你如此倒行逆施,不怕天语全族寒心吗?”二长老悲愤咆哮。

  “怕?怕我何必杀?”君珂轻蔑一笑。

  传经长老蹲下身,捂住大长老汩汩流出鲜血的胸口,大声冲内殿叫,“柳杏林!柳先生!求你出来救人!”

  “不救。”君珂冷冷道。

  “韩巧!”二长老跳起来大喊,“把你的药箱给我!”

  韩巧白着脸站在当地,上前一步,退后一步,眼眶里一泡泪。

  君珂对他招招手,韩巧犹豫地过来,君珂等他走到面前,砰地一个肘拳,韩巧应声而倒。

  “他昏倒了,抱歉。”君珂对脸色惨白的长老们笑笑。

  “君珂!”传经长老霍然抬头,“你太过分了!”

  “过分?”君珂低头,盯着他的眼睛,“过分?你们也配和我说过分这个词?”

  她抬起手,指着大长老,“到底谁过分?”

  “不是你们过分,逼得我验证守宫砂,我不会在三年前大典之日不得不远走云雷,导致我和纳兰生生分离三年之久!”

  长老们怔了怔,张嘴要说什么,却被君珂打断。

  “不是你们过分,使我和纳兰分离,他不会无可奈何之下毅然炸大燕皇陵,失去我的踪迹之后以为我被他炸死,自责痛苦整整三年!”

  长老们抿起唇,皱起眉头。

  “不是你们过分,导致他如此自责痛苦,他就不会在这三年炼狱般的日子里,饱受熬煎,最终熬出了瘤肿绝症!”

  传经长老霍然抬头,神色震惊,失声道:“陛下是瘤肿之症?难道你们刚才……”

  “不是你们过分,那是谁在柳先生给他手术的关键时刻,突然跑出来捣乱,使他险些因为你们的惊扰而手术失败,使真思为了拦阻你们被杀?”

  “不是你们过分,难道是我,是我吗?”君珂一直的沉静漠然,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手中长剑一抛,大吼,“你们说,是我吗?是我吗?”

  震惊的寂静,几位长老张着嘴,看着怒发如狂,眼神血红的君珂,都觉得心神窒息,连开口的勇气都已经失去。

  “谁杀了真思,伤我纳兰,我就杀谁。”君珂轻蔑地看一眼大长老,“我可以原谅你当初对我的侮辱践踏,但我永不原谅你今日的罪行。”

  大长老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角血沫狂涌,堵住了他的言语,挣扎半晌后,他身子蓦然一软。

  传经长老叹息一声,合上了他至死怒凸的眼睛。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天语族首次出现大长老被杀的事件,换成往常,必然是全族复仇,不死不休,可如今……

  “想要将天语整个倾覆,就来向我报仇吧。”君珂立在庭院正中,风吹碎雪,她连唇角都如雪之白,“我不是天语子弟,我也没欠你们恩情,我更不会理会你们的臭规矩,正好,陛下卧病,朝政我掌,有谁要捍卫你们天语的尊严——御林军!”

  “在!”

  “谁再有任何违抗,格杀勿论!”

  “遵旨!”

  ……

  一阵静寂之后,传经长老颤巍巍站起来,苦涩地道:“天大的误会……皇后,其实早在三年前,对于当初的事情,我等已有悔意,曾在族中商议决定,此次来辞去皇族供奉,永不干涉皇族事务,这次我们来,本是找柳先生商讨丹方,谁知道关心陛下太过,引起这不可挽回的错误……”

  “我相信长老的话。”君珂沉默了一下,颔首,“既然长老们有此决议,我觉得,不妨正式推行。”

  传经长老默然苦笑,“是,老夫以天语之令发誓,自此天语一族,永不担任皇族供奉,永不干涉任何皇族事务。违者全族倾灭。”

  “很好。”君珂淡淡听着,“诸位长老年纪也大了,有些事确实不宜操心太过,不妨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传经长老沉思了一下,无奈地道:“这个我要回去和其余长老商量……”

  “不!”和大长老交情最好的二长老忽然暴烈地蹦了起来,大吼,“凭什么步步退让?凭什么这个女人说什么我们便听什么?我们遵从历代规矩有什么错?人白死,还要让出长老之位?给那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做长老?他们会毁了整个天语!”

  “老二,住口!”

  “不行!我不同意!君珂!你先还我大哥命来……”

  君珂转身向殿内便走,一边走一边手有力地一挥,野人族举刀汹涌而来,脚步声震得隆隆作响,将那些顽抗的长老包围在内,君珂头也不回,步上景仁宫内殿的阶梯,一名内侍恭谨地给她披上团凤蹙金的孔雀羽大氅,她随意地在内侍敬上的锦帕上擦擦手,华美灿烂的裙裾在殿堂深处缓缓曳去,将那些挣扎吵嚷,兵刃交击都抛在了身后……

  在单独辟出的纳兰述休养的静室里,纳兰述静静地睡着,呼吸细弱却平稳,君珂坐在他身侧,久久凝视着他。

  这般看着,便是这般看着,心里便觉得宁静欢喜,可那欢笑为什么总要伴随着泪水,完满里总要被生生挖去一块……

  或许,这便是人生的真义?

  窗外喧哗未休,挣扎声,步伐声、吵嚷声劝阻声怒骂声,光影人影的混乱里,那男子头也不回,抱着他的爱人,一步步离人群而去,离她而去。

  室内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披着彩绣辉煌大氅的尧国皇后,静静坐在喧嚣和宁静的中间,漠然等待着一个族群的变迁或者灭亡,表情很淡,眼神很远。

  恍惚里遥远的三水县,寂静的小山村,村后一块空地上,有人叼着墨线端着墨斗,有人立地作图脚踏星斗,一队小工砰砰乓乓将旧屋推翻重修,一群高手上蹿下跳按照燕京时髦花样布置屋舍,大个子鲁海嫌弃屋顶盖瓦的小工手脚慢,将人家拎下来,唰唰唰就砌了一道笔直的照壁,晏希拎了个颜料桶过去,排出一列大小长短不一的毫笔,一个手指搭一支,嘴里还叼两支,拎起桶就对墙上泼,泼出一大片艳彩迷离后迅速提笔点捺勾抹,霎时间便是斑斓雄伟的连绵壁画,戚真思站在池塘假山石上,捋着袖子满头汗吆喝着指挥工程,晏希一边偷偷看她一边迅速下笔,于是壁画正中央,花冠薄纱端然高贵立于云端之上的戚家神女,仙气飘渺,表情慈祥。

  ……

  暮色沉光,人影渐渐淡去。

  君珂眨眨眼,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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