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相见
“纳兰!”
一声呼喊清亮急切,似嘹亮的号角响遍整个战场,上万人的脑袋都扭向一个方向,呆呆地仰望着半空里天外飞仙,看着那女子雪衣飘飘犹如天神下降,看着她张开双臂似要拥抱整个战场,看见她逆光而来,眸子里一滴泪水在日色下溅出琉璃般的色彩。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一刻看见这样超越想象的一幕,上万人一口气提在那里,抽出的气息像在半空中凝聚出巨大的云团。
没有惊叹的只有纳兰述,他不仅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好像都没了,他在马上半转身,一个有点别扭的违背常理的姿势,几柄长枪还停留在他胸前,但刺人的和被刺的,此刻都已经忘记了。
仰头,迎着目光直视,泪水充盈里,那身影从极高处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上头费亚却忽然倒吸一口气,喃喃道:“村长跳得太急了哟……轻功真好……”
君珂此刻心中正在叫苦。
她确实跳得太急了!
她原本计算好距离,三丈之地直扑向纳兰,却因为看见纳兰危机紧张太过,忘记计算冲力惯性和上头巨鹄扇动翅膀时产生的推力,这些因素使她下落速度加快弧度更长,连带卷动气流,影响她调整身形,眼看着她会滑过纳兰头顶,直接落入前头长枪阵中,那里,傻傻看天的士兵都习惯性将长枪斜斜竖向天空,她这个冲力,一落下去难免要被戳上几个洞。
更要命的是,她落地不在纳兰述那里,不能撞开那些已经戳入他胸前的枪锋。马上这些士兵回过神来,只要轻轻一搠,纳兰就会毙命!
君珂心急如焚,努力调整身形,可是距离太短,眼看就要滑出。
纳兰述忽然动了!
他眼睛还盯着君珂,一伸手已经握住了胸前的枪尖,用力一夺。
几个持枪士兵神智被天际惊人一幕所夺,傻傻地还在分神,纳兰述这一夺,三柄长枪都到了他手中,锋锐的枪尖割破手掌,鲜血滴滴而下,纳兰述眼睛眨也没眨,持枪尖反臂倒挥,枪柄咚一声撞在最前面一个士兵胸膛,将他连同他身后的士兵狠狠撞了出去,随即纳兰述一个转身,迎着君珂方向,抬臂射枪!
“咻!”
一柄长枪飞出,枪身红缨被激烈的风声扯成深红一线,闪电般正落在君珂脚下。
君珂终于有了借力,脚尖一点,身形已经一顿,此时纳兰述第二第三柄枪已到,在半空中连接成桥,君珂身形在半空中闪电一折又折,顺着长枪之桥,终于改变轨迹,落向纳兰述身前!
万众提起的气息,此时下意识地一松,半空中聚起的巨大云团又重重落了下来,在人群上方炸开,换来终于醒神的惊呼一片。
半空中君珂喜极而泣,张臂狼扑,算着最后一柄枪正好够她到达纳兰述马前,可以帮他挡去追兵,不想忽然脚下一空,脚踏着的最后一柄枪,生生半空一旋,轻轻打在她的脚后跟。
这一下用力极其巧妙,君珂身形给带得一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纳兰述却在此时从马上忽然飞起。
他也是素衣如雪,血红的披风在天际一飏,如火红的大丽花在蓝天中绽放,瞬间已经迎上君珂,披风一展,便将她裹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君珂一声惊呼还没完,眼前一黑,温暖而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下,那般淡而深远的属于他的味道,阔别三年多的味道,令她瞬间热泪盈眶,浑身发软,连身法都不会用了,耳听得风声呼呼向下落去,忽然想,哪怕一起栽死也乐意……
模糊而荒唐的念头一闪而逝,她竟觉得颠生到死般的欢乐,脚下忽然一实,已经安然落地,却是横身一滚,也不知道滚在哪里,百忙中抽空一觑,发现纳兰述已经带着她离开自己的马,滚向了后方,很聪明地将前方一大块地方空了出来,而在不远处,一大群人傻呆呆望着他们,一副不知道追还是不追的样子。
“纳兰……”她气喘吁吁地道,“放开我,等下……等下……咱们还在打仗啊……”
“让他们打吧。”
“会死的……”君珂红晕上脸。
“我本来就打算死。”纳兰述一臂将她揽紧,“如今看到你再死,我满意得不行。”
君珂心中一痛,想要抬手摸摸他的脸,也想要看清楚他现在什么模样,但两人都劈头盖脸蒙在披风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苦笑着,语气忍不住有了几分怨艾,“你……你就不想先看看我么……”
“先抓紧了再看。”纳兰述从未有过如此刻猴急,像怕她飞了紧紧扯着,“不然我怕是梦。”
“不是梦……不是梦……”君珂眼泪无声流了下来,将胸膛挺挺,“纳兰,我在……”
“嗯……大了点……”纳兰舒心地吐出口长气,“果然是活的,死人没道理还会大,哎哟。”
君珂捏住了他腰间的软肉……
这一捏她心中又一恸,三年没捏,手感却还记得,以前抓在手里是很实在的一把,现在怎么只浅浅一层皮肉,他……他……他到底瘦成了怎样?
她又想哭,纳兰述的脸靠过来,蹭掉了她的眼泪。
君珂掀开披风一角,看了眼战局,还好,丑福已经到了,什么都不用嘱咐,直接安排皓骑对战,空袭也罢了,还安排十头鹄挡在他们前方,以避免有人偷袭。
看来纳兰述比她精明,早就看出了鹄骑的绝对优势,放心大胆地就开始战地进攻了。
“别……别……”君珂一边手忙脚乱阻挡着某人不顾一切的进攻,一边挣扎着探头对自己的鹄呼哨了一声。
那只被主人忽然抛弃的发愣的鹄鸟慢慢踱过来,按照君珂的关照,张开双翼,蹲在他们上方。
这下挡得严实安全,谁也看不见了,除非有人胆子太肥,敢扒开鹄的翅膀偷窥。
披风呼一下又罩过来,纳兰述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满意,“小珂,你没有上次热情了!”
君珂想了一会才想起他是指上次分离后重聚,自己一头扑倒他的事,脸慢慢红起来,摸索着伸手去捧他的脸,“纳兰,你好像瘦了……”
“瘦了没关系,等你回来养肥我,等你回来照顾我,等你回来做事儿。”他理直气壮地道,“我等了你三年零三个月又四十二天五个时辰……下面的事是你的了,从现在开始,我要……”他想了想,轻声叹息,无限满足,“吃软饭……”
“嗯,吃吧吃吧……我没白出去一趟,我有了云雷,我有了鹄骑,有了以后横扫羯胡西鄂的资本,这北大陆好大的一块,以后都是我们的……啊,纳兰你……你……”
某人声音柔软模糊,“吃软……饭啊……唔……”
“说点正事……”
“咱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事……小珂……什么云雷……什么鹄骑……你觉得重要吗……从来都没重要过……只有你才把它看得太重要……我现在对你就一个要求……别再离开我……别再给我来个这样的三年……不,别说三年,三天,三个时辰,都不允许!”
“不会了……不会……不会……我也没想到竟然被困住三年……纳兰……我快不能呼吸了……”
“那就死在我怀里!一起死在这里!好过我被你抛下,好过我无望等待,好过我以为自己亲手杀了你,时时想着早点报仇早点赎罪!”纳兰述从未如此暴躁,手一扯,什么东西被扯飞,一路骨碌碌滚了出去,撞在不远处石头上铿然作响,伴随一声出自胸臆的呐喊,“君珂!”
君珂不想再说话,热泪无声滚滚而下……三年多时光在泪水里沉浮……裙角飞旋的大红嫁衣,四散飞射的珍珠美玉……冰冷血泊里狂笑的双性人,灼热墙角里无声哭泣的自己……酒楼上打开盒盖那一霎华光漫越,皇陵里黑暗中追逐而来的坍塌和崩裂……沼泽之间日复一日的苦练,每天登高遥望着的方向……一千多日日夜夜,多少命运始料未及,多少无奈咽下心间,多少焦虑日日焚煎,化为她此刻泪水,化为那男子,忽然羸弱消瘦的身躯,三年来积蓄的疼痛在此刻凶猛抵达,如利剑瞬间穿透,她哽咽得近乎抽搐,汹涌得似乎要将自己泡散。
一支雪白的手指从披风下颤颤伸出,微微痉挛着揪紧了披风的边角,似乎无从纾解内心的燥热,那只手指下意识地伸展又缩起,那里生着几只顽强的野花,淡蓝色的小小花瓣被不断揉捏拨弄,碎在雪白的指尖,风一吹,携一抹幽香散开……
君珂觉得自己成了水做的人,惊讶那眼泪会不会永远流下去,忽然发觉滚滚热流里,似乎多了一股新的液体,一般的热一般的湿,明明彼此紧密贴合的脸颊,感觉不到那些液体的区别,她却在此刻敏感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忽然便僵硬了身体,睁大眼睛,忍不住要去抬手抚摸他的眼睛,他却阻止了她的一切动作,隐约间听见他一遍遍喃喃,“……我以为就这样了……我以为你永不回来……我以为我是人间罪人……上一世罪孽太重……这一世亲人丧尽……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小珂……小珂……原来我还是幸运的……原来我还活过三年是为了等你回来……天可怜见我没死……天可怜见我没死……”
声音低沉,自喉间隐约呜咽,风一吹便要飘散,可她却一字字听得清楚!
每个字都打在心里,击在肺腑,射中、贯穿、炸裂、血肉横飞……咽喉里堵满碎片,每一片都是碎了的心。
他在哭!
他竟然在哭!
这父亲被杀,母亲自焚,妹妹被残,亲人死绝国土被夺的男子,在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岁月都不曾流泪的男子,此刻在她怀里,呜咽至痉挛。
君珂此时才知道,以往曾嘲笑过的那些言情小说的情节,嘲笑过的那些关于心痛关于爱恋的深切的字眼,轮到自己身上,一丝一毫也不觉得过分,原来心真的会碎了般痛,原来心疼后悔的滋味便如凌迟,原来被他揽在怀里,一寸寸摸过他咯人的肌骨,会让她痛苦得恨不得此刻死去,或者时光倒流,将三年前,不,将这一生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让他不要遇见她,那么他也许还是悠游闲散的藩王世子,也许还在冀北王府内金尊玉贵地生活,也许会遇上一个适合他的女子生儿育女,裹上他真正想要的安乐生活,此心安处是吾乡。而不是如今,失去一切还要失去她,在无尽的煎熬中挣扎前行,形销骨立,心丧如死。
脑海里忽然闪现看见他那一刻的情景,那令她心胆俱丧的一幕,她心中一寒,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惊雷一般炸在她的头顶,她霍然按住了他的肩,“纳兰,你先前难道不是在诱敌?”
黑暗里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先前她虽然紧张,但以为他不过是诱敌,毕竟她了解纳兰述,他实在不可能愚蠢到令自己身陷如此险地,然而此刻灵光忽现,她才想起这一路居高临下涉空而来,在远近地域都没看见援军和伏兵,想起看见他那一幕他身边护卫几乎丧尽,而他面临死局——狡狯机智的纳兰述,就算设下陷阱,也不该逼真到这个地步,难道他……
先前的场景此刻清晰而细腻地重现,她反复回想一刻前她落下之前看见的一切动作神情——他微微撒手,浅浅合眼,脸上笑意淡淡,那笑意,是期待……是解脱……是诀别!
君珂忽然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刚才那一刻的含义,巨大的惊恐让她身子开始不可自控地颤抖。
他俯在她耳侧轻轻吹气,低低道,“小珂,刚才我好像觉得你有点不同,唔,我看看,乖……”
“如假包换,绝对真品。”君珂死死压着披风角,脸上烧得已经快煮沸,还不得不勉强维持着镇定的语气,“纳兰,你这件披风等下要借给我穿,你……你你你……你太那个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你倒说清楚……”
君珂忍无可忍地道:“这什么时候!”
某人哼哼唧唧不理,君珂只好换了柔软的哀求,“……好纳兰,现在不是时候……好……纳……兰……”
纳兰述不答,冷笑一声,一副“曾经我很正人君子一心要等洞房花烛夜结果放跑了你我后悔不迭现在好容易你回来了我要再吭吭哧哧退缩不前我还算是个男人吗战场就战场别说战场现在就是焚人场在我被化成灰之前我也非得先吃了你不可”的坚决。
“别……别……”
“咻!”
忽然上头风声厉烈,空气被刺破的响声和强度超越之前的每一声,耳听着近在咫尺,还有隐约丑福和鹄骑的怒叱,君珂身子发软还没反应过来,纳兰述已经身子一弹,抱着她弹身而起一个翻身,红色披风半空团团一滚,哧一声什么冷硬的东西贴着披风飞过,那似乎是一支箭,锋锐森冷的尖端带着血气,瘆人肌骨,掠过披风时微微一沉,嗤啦一声带下一大片布料,红色布料如花瓣随风翻翻滚滚掠走,君珂的脸露在了日光下。
纳兰述此刻才一眼看清她,顿时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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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踊跃投票,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今天的更新,嗯……字少情意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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