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恶骨天成，無有畔岸
6月1日，下午3:00，望江市长湖区公安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白酒的劲儿渐渐消遁。傅译慢睁双眼，倦意犹存地意识到此刻狄志杰正坐在桌子上俯望着自己。或许是出于惊恐，或许是天性使然，他猛然间身体一抽，肉眼可见地警觉了起来。下一个瞬间，记忆模模糊糊地闪出，又模模糊糊地退却，接着突然从漩涡中一泄而出，贯穿整条记忆链。
苏荷发疯似的逃离后，乱哄哄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些显然无意义的喧言闹语，没有一句有实用价值。趁着人群处于混乱状态，傅译悄没声地溜进超市酒水区，狂饮烈性酒。警察找到他时，眼见他目光迷乱地骑在傅立春身上，嘴里还不住地叱骂狄志杰。
“怎么不耍了？”狄志杰一副怨尤悠深的神情。片刻之后又冷笑着添上一句：“接着耍呀！”这句话说完，有半分钟时间没有一点儿动静，气氛沉闷得可怕。
傅译耗费了好大的心力，方才稍稍理清拢都拢不起来的思绪。“我就是不想上这儿来，才灌了那么多酒。你到底还是把我弄过来了。”
“苏荷人在哪儿？”狄志杰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怒。
“她爱去哪去哪呗！”傅译的话音不受控制地降了下去，“难不成你一声令下，我们还得紧急集合吗？”
这个回答不出狄志杰所料，他语气中多了些许淡漠，继续往下说。“她弟弟失踪了。”
一阵短促的笑声。“她弟弟要真出了事儿，哪里轮得到你操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在提醒你，千万别忘了，他们姓彭，彭羽的彭。”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狄志杰想了一下，问道，“邵临告诉你的？”
傅译慵懒一笑。他理了理思路，老半天才开口道：“你不会真以为苏荷是什么莲花圣母娘娘吧？不要枉做痴梦了。”
“看来……你很了解她。”狄志杰隐隐约约感到心绪不宁。
“查案子，我不行；品女人，你不行。”说到这儿，傅译停顿了一下。接着阴郁地冒出一句：“难道你没发现，苏荷是反社会人格中的佼佼者吗？”
好一会儿，狄志杰不作声，难以名状的表情在他脸上凝结了。
“她与常人之间，存在天然的壁垒。一开始，她为这种格格不入感到困惑，后来通过研究分析、归纳总结，摸透了身边人的心理活动、思维习惯，从而衍生出在人群之中隐而不露的能力，并善于以弱者的姿态混淆黑白，且毫无愧疚之心。”
此番言论一出，整个房间里充满了让人不得不噤声的诡秘气氛。狄志杰一刻不停地看着傅译，看得时间久了，恍惚间觉得无垠的晦暗在傅译双眸中悄然滋生，而后化成一滩黑水，沿着不特定方向潺潺流淌。
“你未必了解苏荷，但你一定很了解自己。”说这话前，狄志杰沉思了许久。
“明着告诉你，第一次见到苏荷，我就知道，她跟我是一样的人。”过了片刻，傅译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狄警官，当年你孩子没的时候，就应该深刻地意识到，即使你百般不情愿，也只能与我们共生。这是你无法逃脱的命数，更是你不可违逆的天道。”
回忆涌入心口，并且极速扩散到动脉。狄志杰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一滴血液的震颤。“都是孩子……”他用低沉的声音重复道，“都是孩子。”
“都是孩子，可你们的孩子，只配沦为我们朽败恶行的发泄口。我们好好地长大了，你们的孩子，恐怕就没机会好好长大了。”傅译一副称心如意的样子，“谁让你们不忍心苛责深究——孩子呢？”
狄志杰听罢，愧恨交加。他心里暗忖着：纵子行凶是错；罚不当罪亦是错。少顷，他连道三声：“错了，错了，错了。”
“现在后悔，太晚了。我们已然长大成形。未来，我们有机会从事任何一种体面的工作，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振臂高呼。而那些本该好好长大的孩子，终其一生都将苟活在我们的鞋印里，爬都爬不出来。”说完，傅译不屑地抬了抬眉毛，脸上布满了傲慢。
“你们这群没有敬畏之心的东西，永远别想……”狄志杰忽然止住话，不往下说了。职业素养将他从失智边缘拽了回来。“我孩子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次循环，邵临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彩礼的笑话。”
苦思一分多钟后，道道暗痕在狄志杰脑中连成一条线。他紧盯着傅译，想看看这小子脸上是否映现他的怀疑。“为什么要说出来？你怎么敢？”
傅译不假思索地回答：“还没看清楚形势吗？不管是在循环里，还是在循环外，你都不能把我怎么样。”他浅笑一声，然后叹道：“恶骨天成，非我所愿。宽厚仁慈的狄大警官，不会不理解我的难处的，对吗？”
“我理解不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理解不了。”
“于我们而言，你们才是不正常的人。”傅译脸上带着笑意，“我们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卑劣，你们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良善。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你大可不必在这里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大好人模样。”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好人？”狄志杰稍作停顿，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倍，“以后每次循环，你都免不了跟程彪关在一起。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他的嘴硬，还是你的命硬？”
受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驱使，傅译瞄准狄志杰，显露狞恶之态。“狄志杰，我是考生，不是畜生。你不要太过分。”
狄志杰克制住萦绕在心尖上的丧明之痛，回了一句：“谦虚了，你这样的人，还不如畜生。”
这一番话说完之后是长久的静寂。两人不吭不响，只是互相对视着，仿佛所有的气力都消逝在刚才的话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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