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现实与梦境

不多时，一辆江阴牌照的出租车猛地在医院门口刹住，发出轮胎摩擦地面刺耳的声音。

车门被粗暴推开，妻子拽着女儿挪出车门，刚迈出一步就差点跌倒。陆明赶紧接过女儿，刚一接触到她裸露的皮肤，立刻被滚烫的体温震惊。

女儿因寒战瑟瑟发抖，睁开眼看见陆明，瞳孔微微放大，轻声说了句：“爸爸……你是不要我了吗？”

陆明一边抱着她小跑，一边小声安抚：“爸爸很想薇薇，只是前段时间工作忙，没有时间。现在，爸爸空了，可以陪着薇薇……”

等跑到门诊楼，他前胸后背衣服已被汗水泪水溻湿。

“江阴那边医生怀疑薇薇是血液病。你认识血液病专家吗？”妻子声音大而尖利，几乎刺破他的耳膜。

陆明感到背脊凉意更甚，一抬头看见沈福山掐了烟，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和女儿。

“陆队长，冒昧问一句，是要联系血液病专家吗？”沈福山掏出手机，找出一个号码，“陈主任是沈溪的主治医师，也是人民医院血液科主任，挂他的号需要提前7天排队抢。不过，我正好和他是朋友，可以帮你约今天他的门诊。”

妻子激动地抹了把泪，一边点头一边对沈福山接连道谢，完全没注意到陆明面色冷峻。

“你们去3楼血液科，直接找陈民生主任，我已经和他联系好了。”沈福山放下手机，微笑凝视着陆明，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陆明抱着女儿被妻子连拉带拽跑向门诊楼，上了三层，果然见到陈主任正迎在门口。主任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病人，那张单人床上被子还未折叠好，想必陈主任刚下手术台才休息不久。

这个人情，看来是不得不欠给沈福山了……

陈主任看了陆薇在江阴人民医院检查的单据，又问了她这些天的症状，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了口气，指着一张血液报告，道：“从这张化验单指标上看……有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可能性。”

“贫血？她经常吃猪肝红枣哇！”妻子道。

“不是一般的贫血，你可以通俗理解为类似白血病的一种血液疾病。”

“什么……”妻子瞪大了眼睛，瘫软在陆明怀里，连哭也哭不出来。

“陈主任，下一步要怎么治疗？要办理住院吗？”陆明努力冷静，但紧攥的拳头也在颤抖。

陈主任沉吟片刻，道：“确诊是个关键，我建议你们直接去锦京儿童医院做腰穿，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儿科。如果以后做骨髓配型，那边也更方便。”

“好，我们去！请问那边挂号也在公众号上吗？”陆明道。

妻子双目无神，呆呆依靠着陆明，任由他作出什么决定都不再反驳。

“哦……那边挂号更难。这样吧，我在锦京有大学同学正是儿童医院血液科主任，姓唐，我联系他尽快安排给你孩子做腰穿。”陈主任道。

“那实在太感谢了！”

陈主任看着那两口子泛红的眼圈，微微一笑，安慰道：“别太担心，现在医疗很发达。沈溪当年也是我介绍去找唐主任的，也是8岁吧，后来临床治愈了。”

突然，陆明眼睛圆瞪，道：“沈溪曾经得过白血病？”

陈主任微微皱眉，道：“他8岁那年确诊，后来通过脐带血临床治愈。虽然最近又复发了，但13年前我们会诊判断他生命期只剩下1年的。你和沈福山先生是亲戚，难道不是知道这件事才来找我看病吗？”

陆明赶紧搪塞几句，没说出自己和沈福山居然是刑警和嫌疑人的关系，脑子里飞速思索着关于沈溪过去的经历。

沈溪8岁那年正是2010年，也就是林悦所说姐姐去世那一年。那年王丽生女，必定只有沈福山陪着沈溪在锦京儿童医院治疗。最关键的一环，林悦的姐姐和冯森那时候是男女朋友……

线索多而凌乱，看似沈福山可以被轻易和冯森连接，可是总是还差了那么一点……是什么呢？

陆明狂躁地抓了抓头发，低下头，突然看见桌上放着本经书。一阵风吹来，书页噼里啪啦被翻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便是：“一切诸，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他瞪大了眼睛，嘴里喃喃道：“因……果？”

陈主任见他呆呆盯着桌子，走过去拿起桌上那本《华严经》看了看，道：“这本书是病人家属送给我的，说是开过光，可以供奉……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如果你有信仰，就送你吧。”

——

林悦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看着陆明抱着一个小女孩冲进了门诊大楼，身后还跟着个女人。最令她吃惊的是，沈福山居然也跟在背后。

上了7层，她拿着沈福山给的卡，顺利通过验证，进了病区。可是，到了病房，却不见沈溪的身影，只有沈恩善一个人窝在沙发里打手游。

“恩善，你哥呢？”林悦问。

“他准备下周化疗，刚刚被拉去评估身体状况了，说是要做很多很多检查。”沈恩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手上动作却慢了下来，“林老师，我下午也要做检查，给哥哥做骨髓配型。我在网上查过，腰穿刺的针头特别特别长，那样扎进肉里，不知道会不会很疼……”

看着沈恩善面色发白，嘴唇紧抿，林悦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恩善，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别怕，老师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沈恩善沉默了许久，竟然吧哒吧哒掉下泪珠来，哽咽道：“我，我……不是害怕疼。我只是，心里难受。”

林悦搂住小姑娘，感觉她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

“我也不想让哥哥死，也想救他，可是……我不想被当成救他、养他的工具。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是……工具！这不公平……”沈恩善趴在林悦肩头呜呜哭泣。

“不是的，恩善！你的爸爸妈妈也是爱你的，找不到你的时候，他们也急哭了，你爸爸连夜去凑钱，就算去抢劫犯罪他也在所不惜！”林悦拿纸巾给沈恩善擦脸，郑重其事道。

然而，沈恩善推开她，冷笑了两声，又埋头看着手机游戏，道：“他们那是怕我死了，以后没人能照顾我哥。他们昨天夜里偷偷讨论以后的事情，以为我睡了，其实我全听见了！他们说，等退休，把公司股权都留给我哥继承，但是经营权给我。如果我哥不结婚，就让我来照顾到他死。这不就是……让我一辈子给他们一家三口打工吗？”

一字一句重重捶击在林悦心上，她感觉重心不稳，差点倒在沙发上。她想不出一句能安慰沈恩善的话，甚至觉得再多说一句，恐怕她又会离家出走，不仅她会陷入危险之地，而且沈溪的命大概也没救了。

她望着沙发角落里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沈恩善，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移动，再次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中。

林悦叹了口气，挪到窗边看着江南城市风景出神。突然，她听见沈恩善在背后幽幽叹息：“我有时候甚至羡慕徐佳佳……虽然，她没有妈妈，爸爸、奶奶又穷又没文化……但是，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是真正的，没有瑕疵，也不求回报的爱！”

林悦一直都懂，其实，沈恩善想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纯粹松弛的爱，可以滋润她干涸的心，仅此而已。而林悦本人，自母亲去世后又何尝不是倾尽余生在追求这样的爱呢？

——

沈溪躺在核磁共振机器里，看着缓缓移动而来幽深狭小的“隧道”，有种进入时空缝隙的错觉。

他忽然记起，小时候第一次生这个病也曾经做过核磁共振检查，只不过那时候并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名字。

一开始，他一进去机器舱体就吓得哇哇大哭，感觉胸闷窒息。后来，医生给他服下镇定药物，再一次启动机器的时候，父亲突然冲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在药物作用下，他意识已经迷离，但还能感觉到父亲手心粗糙的触感，还能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道：“阿溪，准备好开始乘坐时光机了吗？”

他当时下意识开口：“是哆啦A梦里面的时光机吗？可以回到恐龙……时代……”

“对，可以摆脱时间的束缚，去任何地方……”父亲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而如今，机器圆滚的舱体再次笼罩在他身体之上，伴随轰鸣，他在心里默默念道：“时光机送我……去13年前。我想，知道……真相。”

意识竟真的开始模糊，不知道是他身体被疾病折磨得疲劳，还是刚刚吃下的那些药片里有催眠的作用，总之他感觉身体轻盈，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抽取，注入另一个世界里。

他再次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天花板上吊挂着一台26寸电视机，上面正在播放动画片“机器猫”。他看向手腕，发觉插着输液管，皮肤一片青一片紫。

窗外，绿树成荫，阳光灿烂，空气干燥，不是江南梅雨季，那是……他目光落在被子上，只见上面印着红色的字“锦京儿童医院住院部”。

回来了，13年前，和父亲在锦京独处的那段时光！

只可惜，虽然清晰感觉到这副躯体的存在，听见父亲和人说话的声音，可他除了眼球能动，其余身体部位都如同被冻住一样，动弹不得。

“哎呀，沈总，你也别太着急，来……把饭吃了，身体是本钱呐！”老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时还有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不多时，传来狼吞虎咽吃饭声，后又是倒垃圾的声音。

“老徐，晚上不用买饭了，我约唐主任吃饭。”父亲声音传来。

“好啊，哪个饭店，我提前查一下路线。”

“不用你送了，就在医院吃，人家主任晚上还要值夜班。我就是……唉，不甘心。想再找他谈一下，看还有没有希望。”父亲重重叹了口气。

“也真是过份，都说好了的事，怎么还能反悔？”老徐义愤填膺，声音抬高了八度，“这千里迢迢来了，就等着骨髓移植呢！做不了不是白花钱，白折腾了吗？”

“我再试试吧，不行就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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