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概会有点孤单

再一次站在霍江家的门前，陆泽漆没有犹豫地打开门。霍江也许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正站在玄关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陆泽漆直接绕开霍江走进去，从储物间拿出行李箱，把霍江的东西扔进去。霍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这样终于忍不住开口：“哥……”

“我已经跟程岸说了，给你一段时间先休息一下。”陆泽漆一边忙活一边说，“杨珏那边我也通知了，这个星期放假。”

霍江上前抓住陆泽漆的手：“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旅行，说走就走那种。”陆泽漆笑了一下，然后继续检查行李箱的东西，随后将箱子合上。“算了，缺什么东西路上再买吧，你的证件带上就行。”

其实也不用霍江动手，陆泽漆已经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他的床头柜，把他的身份证拿出来装进兜里，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抓着他往外走。

霍江呆呆地跟着陆泽漆，直到上了车才回过神来。

“我们……去哪儿？”

“我……”陆泽漆尴尬地轻轻咳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他匆匆忙忙的，像打劫一样把霍江带出来，却还没有决定好要去什么地方。陆泽漆自己也觉得太冲动，尴尬地看了霍江一眼：“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霍江摇头。

“现在天气这么热，找一个凉爽一点的地方避暑怎么样？”陆泽漆建议。

“哥。”霍江声音绷紧，带着一丝警告地喊着陆泽漆，“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泽漆脑袋一热就把霍江带了出来，这才想起还没有跟霍江说明白：“不是说没有灵感了吗？寻找灵感最好的方法就是旅行，我要带你去找回你的灵感。”

“旅行？”霍江讷讷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神色怔忡。

“对，就是出去走一走，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心情，面对面地……聊聊人生什么的。”陆泽漆看见他的表情，把车子停到一边，“如果你不想去我就送你回去。”

“可是……”霍江抬起头看着陆泽漆，“可你……你不是说不管我了吗？”

“你这就是倒打一耙了，不是你让我别管你吗？”霍江眼里的脆弱让陆泽漆不忍，伸出手揉乱他的头发，“这一次我不管你，我陪你。我已经决定了，这一次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只要是你真正的选择。”

霍江怔住，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弟弟啊！”陆泽漆一笑，但霍江仍然愣愣地看着他。他泄气，把陆老爷子跟他说的那些话跟霍江说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你身上。爷爷说得没错，你不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不做，我不应该干涉。可我还是不相信你不喜欢画画，就算现在一时不喜欢，那也是曾经喜欢过的。所以，我想把你带出来换换心情，看看能不能重新喜欢上画画。”

霍江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头抗拒地皱起。

“我知道，这样做还是换汤不换药，但是……”陆泽漆有点不好意思，“人这一辈子这么长，有件喜欢做的事情是件幸运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放弃。正好，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我们都需要调整自己，重新出发，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那就去旅行。”

霍江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向北出了城，不久就天黑了，陆泽漆开了两个多小时到达到附近的城市。由于陆泽漆出来仓促，没有预订酒店，接连遇上两家酒店客满，到深夜才找到住宿。陆泽漆吸取教训，熬夜做了攻略，计划了新的行程。第二天早上继续出发，途中路过一个小镇，镇上正在举办庙会，人潮在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陆泽漆的车子在人群中走走停停了半天，等到人潮逐渐散去，才终于走出小镇。

陆泽漆的脸有些挂不住，这跟他预想中轻松、随意的旅程可不一样，他烦躁得只想发脾气，更别说静下心来想事情。

“是我决定得太仓促了。”陆泽漆看着窗外好像没有尽头的公路，一辆卡车超车，扬起一阵尘土更加看不清楚，他皱起眉头，“这连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旅行了。”

“这不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吗？”霍江从零食袋里翻出牛肉干，打开递给陆泽漆。

“你倒挺悠闲！”陆泽漆咬了一根叼着，看着霍江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霍江一直闷闷的，如果陆泽漆不开口，他就不说话，实在是让陆泽漆不放心。

霍江低头：“你还愿意跟我一起旅行，这就让我很高兴了。”

“你是我弟弟，我不会丢下你不管……”陆泽漆说到一半顿住，机场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他叹气，“那年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不是这样的。”霍江打断陆泽漆的话，停顿下来组织语言，“你上高中以后就很忙，一边要准备艺考，一边还要上学，暑假也不回家，我能见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次画了画，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都第一个想找你，我妈看我每次都失望而回，就安慰我，她说人生每个阶段遇到的人都不同，像我们这样的儿时玩伴最终都会渐行渐远，是正常的事，让我多交些新朋友。可我不想要新朋友，所以……”

陆泽漆也想起那时候的事：“所以你来找我了。”

霍江点头。

那天是周五，陆泽漆跟几个同学一起去德语社做德语练习，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下宿舍楼，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他。

“哥。”

“霍江？”当时的陆泽漆非常意外，“你来找我的吗？”

霍江点点头，目光看着陆泽漆身边的那些人。他在这里站了很久，周围那么多人，他还是在人群中一眼看见陆泽漆。可是，陆泽漆忙着跟身边的人说笑打闹，要不是他叫住陆泽漆，陆泽漆从他身边走过也不会注意到。

陆泽漆的同学开始催他，陆泽漆回头应付了几句，再回头看，霍江已经走开了。

十五岁的霍江走了那么远的路，问了无数个教学楼、宿舍楼才找到陆泽漆，只喊了他一声就又离开了。这件事在陆泽漆心里一直是个疑问，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

“我们当然会有新的朋友，二十几年来也走散了一些人，但渐行渐远什么的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不是阿姨说的儿时玩伴。除了一起长大的情分之外，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梦想让我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人。”陆泽漆说着转头看了霍江一眼，“说起来，我们明明好几年都没见，却都选择了漫画，是不是注定要走同一条路？”

霍江抿唇，低声说：“那我不画了就不能一起走了？”

“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陆泽漆没有否认，他停顿了一下，“我大概从出生以来就一直爱画画，并不比爱一个人少，所以，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二十岁那年我放弃过一次，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败者的烙印还印在我身上。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逃走，就算一直做助手我也会跟漫画死磕下去，有你在，我有同伴，你不在……我也会继续的，只是，大概会有点孤单。”

霍江转脸朝向窗外的风景，陆泽漆以为他要就此沉默，他却忽然开口：“我没有别的同伴，但我也知道，同伴要相互扶持才能走得远，我们之间却一直是你在单方面付出，而我……”

“霍江。”陆泽漆加重语气打断他的话，“你对我来说就跟家人一样重要。陆心藜总嫌我管太多，我为什么还是要管？因为不管我放不下，管了我自己开心。你的事对我来说是一样，这不是什么单方面付出。”

“那么你的事对我来说也一样，可我……”

陆泽漆再次打断他的话：“这正说明我不是什么单方面，你有这份心意我知道的。我的事先不急，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问题。”

“为什么我的问题就比你的重要？”霍江突然愤怒地回头。

陆泽漆愣了一下，自嘲地一笑：“那当然是因为我和杨珏都靠《幻夜幽冥》的收入养活啊！”

霍江的嘴角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让陆泽漆没由来地生出几分罪恶感。他忽然福至心灵：“你该不是为了帮我才故意说自己没有灵感了吧？”

霍江叹气：“可以这样操作吗？”

“喂！”陆泽漆不满地瞪他一眼。

“我没有骗你。”霍江说，“我确实很在意你的事，我想弄清楚我跟你到底哪里不同，我画出《幻夜幽冥》的方法是什么。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当我问自己是怎么做的，那些东西就消失了，也许它们原本就不属于我。”

“这大概就是天赋，是你与生俱来的怎么会不属于你？”陆泽漆不由感叹，心里隐隐有些发酸，他就很难出现这种“自然而然”的状态。

“如果真是天赋，那也是从你那里偷来的。”霍江摇摇头，心里的墙一旦打开一个口子，他一直压抑的情绪就全都向外喷涌，“那以后所有的感觉都不对了，明明有大纲有分镜，但我画出来的就是不对，根本没有办法下笔，那种感觉无论是灵感还是什么，我都失去它了。”

也许，这样能把自己从陆泽漆那里偷来的东西还回去，霍江这样一想，所以放弃得那么轻易。

“你给自己压力太大了。”陆泽漆想到霍江最近对他的督促，迟疑一阵，“那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你可以帮我，但你也要保护自己。再说，感觉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候能给你带来灵感，有时候也会困住你。也许你应该试着走出来，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你自己做的大纲、分镜，相信我们已经付出过的努力。”

“可是，如果我连自己的感觉也不能相信，又怎么去相信别的？”

陆泽漆被问住，霍江也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车里一阵沉默。

不久，车子沿着无人的公路开进了一片小小的草原。看多了山和房子，突然多出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绿来，陆泽漆的心情也逐渐转变。霍江忽然看见了什么，坐直身体探头往外看：“哥，我想下车走一走。”

陆泽漆正好也开累了，把车子滑到路较平坦的地方停下来，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肩膀。

霍江拿起相机走了出去，没多过久就停下来，盘腿坐在草地上，拿相机朝着地面拍了好几张。

“你在拍什么？”陆泽漆也下了车，从后备厢拿了水，走过去问他。

霍江举着相机递给他看：“是泽漆。”

他念着这两个字的声音让陆泽漆一愣，有一瞬间以为叫的是自己，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地上的泽漆。

泽漆是一种野草，可以入药，是当年陆老爷子从药典上翻出来的。作为自己的名字来源，陆泽漆自然认识，但因为太常见，他并没当回事。看到霍江这反应，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次知道不能乱采了吧？”

某次，老师带他们出去写生，那片草地上也是长满了泽漆。霍江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听说它的名字之后特别新奇，采了一大捧朝着陆泽漆飞奔过来：“哥哥你看，这种花的名字跟你一样！像云一样！”

陆泽漆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打掉他手里的花：“有毒的！”

他赶紧拿出湿纸巾给霍江擦手，但那双小手已经红肿起来。他收拾起东西拉着霍江：“我送你去医院。”

霍江却频频回头，委屈地问：“怎么会有毒呢？”

时隔多年，陆泽漆以为霍江因为那次而有了心理阴影，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副憨憨又认真的可爱表情。

霍江大概也是想起那时候的事，嘴角微微弯起。

陆泽漆没话找话：“这种草也叫猫眼草、五朵云，到处都能生长，城市的犄角旮旯里也常见，你真该出来走走了。”

“嗯，原来小屋的楼下就有，但没有这么多。”霍江又拍了张照片，看着陆泽漆说，“哥，泽漆全草都可以入药，能治很多病，它是药不是毒。”

陆泽漆愣了一下：“我知道啊，不过有毒也是真的，就看怎么用吧。”

“不是。”霍江却再一次强调。

“这有那么重要吗？”陆泽漆失笑，他看霍江的神色的确平静许多。

“很重要。”霍江认真地看着陆泽漆，“跟你有关的东西对我而言都是特别的，而且，你是把我从糟糕的人生中拯救出来的灵药。”

他的话让陆泽漆无地自容，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你把我说的那么好，可你早就应该看出来了，我是嫉妒你的。就算你十六岁前确实崇拜过我，可是在机场那一天你也应该看出我的真面目了。”

“我……知道。”霍江曾经不明白，但现在他知道了，“你嫉妒的方式就是不计代价地帮我。”

“我帮你是因为你值得，我也想这样做，但那掩盖不了我对你的伤害。”陆泽漆低头踢一下脚边的野草，“也许我已经没有资格……”

“那一次明明就是我的错。”霍江委屈地咬了一下嘴角，“那时候的我觉得你是无所不能的，你想去德国念书，那就一定是最好的地方，我想和你一起去，完全没想到你会考不上。在我心里，看不上你的也不会是什么好学校，所以我也不想去！可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你最难过的时候，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分担，但我只顾分享自己的快乐，是我不对在先，你为什么要道歉？”

“可是……”陆泽漆意外地看着他，“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能把那幅肖像画重新送给我吗？”

“我拿走那幅画，是因为当时不了解真正的你，画出来的你配不上真正的你。”霍江看着陆泽漆的眼睛，“但只要你愿意，无论是那幅画，还是我今后所画的每一笔，都有你的一份。”

霍江说完就往车上走。

陆泽漆才反应过来地追上去：“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还会继续画下去？”

“我……”霍江有点低落地抿一下唇，“从去年开始就有一个新的故事想画，虽然忙着《幻夜幽冥》，但这个故事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脑子里。实际上，我已经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人物，记录了一些片段，我没给你看，怕你说我耽误《幻夜幽冥》的进度。这次，我也试过暂停《幻夜幽冥》去画新故事，也不行。”

陆泽漆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年正是他们忙得昏天地暗的时候，而霍江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准备了新的故事。他对着天空翻个白眼：“好吧，你现在遇到瓶颈，只要能熬过去，你会比现在更上一个台阶的。”

天色渐晚，距离原来预订的酒店还很远，恰好途中经过一个湖边露营区，两个人决定停下来，租了帐篷在湖岸安营扎寨。

陆泽漆开了一天的车，霍江坚决不让他动手，张罗着搭好帐篷又去准备食物。

天气很好，这个地方又远离市区没有光线污染，星空清晰可见，映在前方一汪蓝莹莹的湖水里，美得像一幅画。陆泽漆靠在躺椅上看着星空，本想休息一下，却毫无睡意。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打开原先预存的《幻夜幽冥》分镜，一页一页地翻看。

不久，霍江搬来烧烤架和准备好的食材，说：“哥，吃烧烤行吗？营地除了这些只有快餐。”

陆泽漆没有反应地看着手机。

“哥？”霍江以为陆泽漆睡着了，一回头却又看到手机的亮光，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

“啊？你回来了？”陆泽漆才反应过来。

霍江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陆泽漆点头：“在小湖边上吹着晚风看星星，吃烧烤，比原定计划好多了，也算是个意外收获。”

他走过去帮忙。

“哥，你刚才在想什么？我喊你好几声都没听见。”霍江一边生火一边问。

陆泽漆沉默了片刻：“我在想……你说要相信自己的感觉，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信了呢？”

霍江正扇着火，因为陆泽漆的话停下来。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低下头翻弄着架子上的食材，嗫嚅道：“我不知道。”

“我想，我或许知道……”陆泽漆说。

霍江闻言抬头，神情微微发愣。

陆泽漆斟酌着用词：“我曾认为感觉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你总能证明你的感觉是对的，这一次我想相信你的感觉依然没有问题。既然不是你的感觉不对，你画不下去，是因为《幻夜幽冥》本身出了问题。”

霍江的动作停下来：“你看出了什么？”

陆泽漆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内容：“也许，《幻夜幽冥》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霍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悟，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陆泽漆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程之鹿和幽冥兽在找到蜃龙那个篇章中逐渐接近幽冥兽的真面目，程之鹿的身世也若隐若现。按照故事的走向，接下来就应该是大Boss出场。但之前平台要求《幻夜幽冥》至少应该连载三年，所以中间又出现了讹兽等等几个故事，最终篇也被延长了很多。”

霍江点头。

“当时，你为什么会答应这个要求？”陆泽漆问他，却不等他回答就自己说下去，“你其实不想让《幻夜幽冥》结束，对不对？”

过了好一会儿，霍江才从喉间挤出一丝声音：“对。”

陆泽漆轻叹一声：“我和很多人都喜欢幽冥巨巨和之鹿，但我常常忘了，你才是那个创作出他们的人，你才更加舍不得他们。”

霍江还是没说话，炉中的炭火因为没有人管而逐渐熄灭，湖中的水波却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你在这个问题上妥协了，你的感觉却知道这样不对，所以，你进行不下去了，再加上我的事、霍叔叔的事都纠缠到一起，影响了你的心态，你一时混乱了。”陆泽漆接过他手中的扇子，重新点燃炭火，“是不是这样？”

“哥……”霍江轻咳一声，掩饰了那阵哽咽，“你怎么能比我自己还清楚？”

“可能因为我比你更相信你自己？”陆泽漆笑一下，“反正也出来了，这几天先好好放松一下，好好捋一捋你的想法，等想明白了就把大纲和分镜调整一下继续画，以后别再随便说不画了，知道吗？”

霍江点头，拿过扇子：“我来。”

他对着渐渐发红的炭火猛扇，而陆泽漆则开始整理食材和调料。

话说开之后，陆泽漆才开始感到累，饭吃了一半就困得直打呵欠，只好把收拾善后的工作交给霍江。他也没嫌弃帐篷简陋，垫上放在车里的毛毯，沾着枕头就睡了。不过，晚上吃得油腻，到了半夜他渴醒过来想找点水喝，才发现霍江没在帐篷里。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两点多了。

陆泽漆走出帐篷，看见车里的灯亮着，霍江开着车门坐在里面，手上抱着数位屏在涂涂画画。

“你在干什么？”陆泽漆问他。

“在改分镜。”霍江说。

“你就差这点时间？”陆泽漆瞪了他一眼，从后面拿了一瓶水拧开，“这板子能行吗？”

这块数位屏是他以防万一带在身上的，跟个iPad一样方便，但功能有限，平时他们工作都不用这样的。

“只是改分镜的话是可以的，很好用。”霍江说话时眼睛还是看着屏幕，“哥，我很快就要改好了，你先去睡吧。”

陆泽漆差点被刚喝下去的水呛到，惊讶道：“这么快？”

霍江点头：“只是把多的那部分删掉，中间衔接改一改就好了。”

这是什么神一样的速度？陆泽漆这几天的担心被一阵风给卷走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力交瘁根本就是浪费生命，弄不好要少活几年，实在不划算，其实压根就不需要操心这么多。

或许是心态转变，也或许是霍江一晚上改完分镜，彻底解除两人的后顾之忧，这之后的一路上遇见的都是好风景，两个人终于能够轻轻松松地走走看看，在想停的地方停下来。

一周以后，两个人终于在程岸的百般催促下启程回家，刚走进楼道就看见程岸站在他们家门口。这段时间霍江闹别扭，最操心的其实就是程岸，回来前他们约好要在今天见面，程岸也提前到了。

“你们总算回来了！”程岸瞪着他们，活像上门讨债的。他没好气地看向霍江，“不闹别扭了吧？现在更新可以继续了吗？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心都操碎了？”

“对不起。”霍江非常内疚。

霍江老实道歉，程岸反而受不了，他干咳了一声，故作正经地点头：“没事，你还继续更新就好。”

“对不起。”霍江再次道歉，把程岸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霍江说出自己的决定：“《幻夜幽冥》大约会在三个月内完结。”

程岸愣了一下，看一眼陆泽漆：“你没有说服他吗？”

陆泽漆耸肩：“这是我建议的……”

程岸可没耐心等他们解释，急切道：“之前不是专门开会商量过这件事吗？按照《幻夜幽冥》现在的剧情再连载两年完全没有问题。读者的记忆很短，一部作品很快就会被忘记，所以作品有较长的篇幅才能保证故事的生命周期。”

“不行。”霍江摇头，“为了延长《幻夜幽冥》的篇幅就失去了之前的节奏，变得冗长拖沓……”

“这种程度读者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他们也不在乎，他们也舍不得《幻夜幽冥》这么快完结。而且，之前大纲什么的不是已经定好了吗？”程岸头疼地说，“你的故事本身就是以找回幽冥境的怪物开展的，粉丝喜欢看这个，你写再多他们也不会厌倦。”

“正因为他们喜欢，我才更不应该为了赚钱而改掉《幻夜幽冥》原本的样子。”霍江说，“我也试过了，但是我真的做不到。”

程岸无奈地叹一口气，看向陆泽漆：“你倒是说句话呀！”

陆泽漆正等着他这句话，于是补充道：“其实，粉丝能接受一定程度的注水，是因为市场上那些注水内容太多的缘故，但真正的好作品都会让人意犹未尽。而且，霍江已经准备了新的故事，我觉得新故事的内容已经超过了《幻夜幽冥》，在这个时候结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超过了《幻夜幽冥》？”程岸眼前一亮，却还是有些迟疑，毕竟新的故事就意味着新的冒险，“市场规则能够存在是有它的原因的，我觉得现在柒念积攒的人气还不足以开新篇。”

“人工延长作品的生命是一种方式，给读者层出不穷的新鲜感也是一种方式。”陆泽漆说，“程岸，你可以试着相信霍江，他就是可以不断带来新鲜感的人。”

“你什么时候站到他那边去的？”程岸没好气地瞪了陆泽漆一眼，“如果你们都觉得这样很好，那我也不坚持，但我要提醒你，霍江，很多有才华的人在刚开始的时候非常自信，觉得自己脑子里时刻都是新的想法，能不断创作好的故事，但事实上，灵感就是偶然的。”

“我明白。”霍江点头，随即转头看向陆泽漆。有陆泽漆在，就算真的遇到那种情况，他也不怕。

陆泽漆给了霍江一个鼓励的眼神。

程岸倒吸了一口凉气：“行行行，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这地方没法待了，我先回去！”

陆泽漆却叫住他：“公司那边能处理吗？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个，你们就不用担心了。”程岸颇有几分得意地笑起来，“最近这两个月，公司的内部竞争已经白热化了，不过，马上就要有结果了，总裁、人事那边都找我谈过话，不久以后就会宣布了。”

“这么说，你要升职了？”陆泽漆惊讶地看着他，“那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去庆祝一下。”

“现在还有点早，不过，会有那一天的。”程岸笑起来。

“嗯。”陆泽漆点头。他其实心里隐隐的期待程岸能够破釜沉舟离开平台。不过程岸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那他们也替他高兴。

霍江看着程岸，忽然间福至心灵地问：“你跟心藜呢？”

陆泽漆不厚道地笑了，他也很好奇。之前他打探过几次，但无论程岸还是陆心藜都避而不谈。

一说起这个问题，程岸的脸色就沉下来：“怎么了，你们是见不得我有点好心情吗，非踩我痛脚？我连人都见不着我能怎么样？”说到最后，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委屈，眼睛却看向陆泽漆。

陆泽漆很想帮程岸，但他这个哥哥也经常不知道陆心藜的行踪，只能同情地拍拍程岸的肩膀：“中秋她是一定会回家的。”

程岸掐指一算，距离中秋节还有三个多月，他黑着脸甩开陆泽漆的手：“滚！”然后愤愤地走开了。

杨珏知道《幻夜幽冥》要完结的消息以后很难接受，尽管他知道自己还会参与到新的作品当中，但对《幻夜幽冥》的感情还是让他很舍不得。

他跟霍江磨了很久，希望霍江改变主意，继续更新，可惜霍江始终不为所动。

这期间，霍江一边画着《幻夜幽冥》的完结篇，一边准备新的故事。

一个多月后，陆泽漆放出了完结预告和新作的宣传，在粉丝中引起哗然，大多数粉丝都表示不能接受《幻夜幽冥》的结束，但也有些人觉得让《幻夜幽冥》保持最好的形态才是他们所要的。

因为粉丝之间的这波争论，《幻夜幽冥》反而达到前所未有的人气，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意外惊喜。

徐玮得到消息，立即把单行本中下两册进入了出版流程，还跟霍江预定了一些出版专属的番外剧情，同步策划了完结签售会，在网上做了很多宣传。

于是依然是一段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

三个月后，霍江、陆泽漆和杨珏三个人终于画完了《幻夜幽冥》，当然，平台上还在连载中。

休息两天之后，霍江就开始做新故事，同时，他提出要再找一个助手。从一开始的拒绝到现在主动找人，他这变化让所有人都很意外，但陆泽漆知道，霍江是为了腾出时间给他准备新作品。

那是陆泽漆自己想要做的事，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就在这个时候，陆泽漆忽然收到了云惠打来的电话，非常意外。

“云惠，怎么是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云惠的声音听起来跟以前一样，一板一眼，毫无起伏，“我听周寻说你现在在《幻夜幽冥》的工作室？”

说是幻夜幽冥的工作室也没错，陆泽漆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是的。”

“是这样，我前几天看了《幻夜幽冥》，觉得非常适合动画化或者是改变成动画电影，已经向公司推荐了。”云惠说，“我的同事也很喜欢，所以想邀请作者谈一下合作的事宜，你能帮我问一下吗？”

“当然可以。”这么好的事情陆泽漆怎么可能拒绝，他挂断电话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霍江和程岸。

这家公司做出过霍江很喜欢的《王者》，霍江也很高兴，陆泽漆便带着云惠跟程岸见了个面。三个人聊得还不错，云惠也是一个实在人，大家各自出力，终于把双方公司的决策者拉到一起开始详谈《幻夜幽冥》的改编计划。霍江作为作者不能再不出现，陆泽漆就没去，打算留在工作室准备一下自己的新作。但他刚坐下，就想起《幻夜幽冥》的更新预告还没做，等他做完已经很晚了。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拿起被杨珏随手扔在地上的哑铃，举了两下，然后放到一旁的架子上，一边想事一边整理起架子上的绿植和其他杂物。

开门的声音响起来，陆泽漆也没回头，直接道：“你回来了？谈得怎么样？”

霍江垂着头没有说话，鞋子一脱就走过来，直直地倒向陆泽漆，头抵在陆泽漆背上不动了。

他的呼吸洒在陆泽漆的脖子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喝酒了？”不久前，陆泽漆就收到了霍江的消息，说是云惠的老板请他们吃饭。

“一点点。”霍江说着，声音听上去已经十分迷糊。

他的酒量陆泽漆是见识过的，不可能只喝这么一点就醉成这样。

陆泽漆转过身，把他推开一点以便能看着他的眼睛，还好，目光清澈，瞳孔里也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脸。

陆泽漆把他扶到沙发上，让他坐下来：“要不要喝茶？”

“不喝。”霍江摇摇头，直接陷进了沙发里，“程岸刚才跟我说，让我们暂缓新故事的提交。”

“为什么？”

霍江皱着鼻子模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陆泽漆没有听清楚，只好凑近了问：“你说什么？”

霍江呵呵地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陆泽漆问了好几遍也没有听清霍江的回答，只好放弃跟这个醉鬼纠缠，但他猜测可能是程岸遇到了什么问题，或者动画化遇到阻碍。

“暂缓就暂缓吧，正好我们可以把进度放缓一点，不用像之前那么辛苦。”

陆泽漆自我安慰，谁知，醉得七荤八素的霍江又开始接话。

“嗯。”霍江咕哝一声，忽然兴奋起来，“我们来做你的作品吧，这么久，你已经筹备好了吧？”

“还没好，快了。”陆泽漆随口敷衍，只觉得一阵燥热从心里蔓延到脸上，他怕霍江继续追问，站起来准备走，“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也该回去了。”

霍江忽然坐起来：“这么晚了，你回去干吗？”

“当然是回家睡觉了，顺便拿点东西过来。”陆泽漆好笑地看着他。

“好麻烦。”霍江低声嘟囔，“哥，你直接搬过来好不好？”

霍江不自觉地带起撒娇的声音，让陆泽漆愣了一下。

“搬过来？”

现在他跟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两样，所以霍江忽然提出来，他虽然觉得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有必要吗？我现在也有一大半时间住在这里。”

“来来回回的，不是浪费时间吗？”霍江倒回沙发，翻个身把头埋进沙发里，闷声说，“这时间明明可以省下来休息。”

陆泽漆皱眉思考，霍江歪过头拱了拱陆泽漆的腿，催促他做决定。

“让我想想。”陆泽漆有点纠结。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霍江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陆泽漆。

“哥。”

“怎么？”

“哥。”

“有事说！”

“哥！”

“你多大了，别来这套好吗？我说了会想想！”陆泽漆不胜其烦地推开霍江，拿起钥匙就往外走，还回头警告霍江，“给我滚去睡觉！醉鬼！”

霍江把头搁在沙发扶手上，眼巴巴地看着陆泽漆，到陆泽漆换好鞋子时，霍江已经睡着了。陆泽摇摇头，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回到自己住了好几年的小套房，陆泽漆四下一看，真要搬走他还是有点舍不得。他走到客厅的墙边，把那幅画着小猫的画取下来。

画框顶上已经有些灰尘了，陆泽漆把灰尘擦掉，看了好一会儿。

原先对于搬家还有几分期待的心情消失不见，陆泽漆走到客厅沙发背后的书架边，打开下层的柜子，正要拿东西，忽然，他发现沙发下边有什么东西隐隐发亮。他伸手把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一枚硬币，躺在手心里的是硬币的背面那朵大大的菊花。

字就继续，花就放弃。

他本来已经忘了这件事，这会儿却又重新想了起来，在重逢霍江以前，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挣扎。

所以，是这样的结果吗？

作为霍江的“粉头”，帮霍江一步一步地实现梦想，这过程陆泽漆也很开心，他付出了全部的努力来帮霍江。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幻夜幽冥》，喜欢柒念，他也很有成就感。

应该就此满足吗？

陆泽漆坐在地板上，拿着一枚硬币反复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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