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
云仪画作素来清雅,这也与她世家第一名媛的身份匹配。
她的画作布局别出心裁,唯一亭一桌,三杯淡酒,一抹落英相衬。画面大量留白,亭台翘落有致,落花鲜活灵动,几种事物色彩搭配别具一格,用极其细致的笔法,将园中静好的一隅展现在众人面前,同时赋诗道:
五更骤雨过,满眼落花飞。
不遇空归去,晚风绕翠微。
林花迎日笑,碧草信人韦。
荼蘼香似酒,岁月驷马追。
画境悠远,文字清新,不再感慨年华远去,而是强调体味岁月流逝,自有一番情趣,连飘落的荼蘼似乎都带上了生机……
好一幅文雅别致的画,好一首清新脱俗的诗!
果然是洛家云仪,她的诗画就如同她本人,一身素衣清净如莲,回眸间眉眼如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乃是京城世家之第一名媛无二之选……
男宾区早已纷纷赞美,傅含玉此刻必定心痛如绞,那才是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啊,洛云施想,嘴角勾了勾。
张媛媛却忽然色变,转而看向自己的父亲,果然见对方已是阴沉如水。
“大胆,竟敢用这样的反诗!”
张之砚还没开口,薛海琊便一声呵斥,将还在赞美的人一语打蒙。
反诗?
云仪一怔,尚未缓过神来,见三位评审皆神色凝重,虽不明所以,也忙跪了下来,“云仪不解,为何说这是反诗。”
“不解?”薛海琊冷笑,“五更骤雨过,满眼落花飞。不遇空归去,晚风绕翠微。这是你作的么?”
云仪皱眉,这不是她作的,是在洛云施的画上抄过来的。洛云施只写了这四句,她便将其变为八句,评审时有她的八句在前,洛云施那一半便成了抄袭,反正有毒美人之事铺垫,没人相信是她抄洛云施的……
可是这四句如何了?她一时不敢答应,便听薛海琊继续道,“你可知它的前后句?”
云仪愕然,心渐渐往下沉去……
前朝除了剑圣柳圣舆,有画圣邓子彦,琴圣方玥菡,书圣颜语,自然也有棋圣林天觉。然今时今日少有人提及这个名字,便是因为此人极恶新朝,央国一统后,他还四处教唆臣民造反。
先皇爱才,不忍杀之,然林天觉誓不为官,便隐居嵩山,效仿商朝伯夷不食周粟,自耕自足,后西南有官员叛乱,又出山为其造势。叛乱平定后被俘,先皇终究下旨将其斩于午门。
而他在隐居几年中写了不少隐世诗,如今不甚流传,但洛云施从段珩处了解不少。这便是选的是其中一首,截去了首联尾联,完整应该是:
世乱甘沦隐,涂穷枉入晖。
五更骤雨过,满眼落花飞
不遇空归去,晚风绕翠微。
时来如伯夷,三复有余杯。
云仪早已吓得颓软在地,在游园会上用反贼之语,批当朝为乱世,追究起来,轻则入狱,重则杀头。那洛云施呢,是也不知道,还是故意算计她?抬眼见洛云施嘴角带笑,便明白过来自己遭了算计。她几乎可以肯定洛云施的画作上绝对没有这几句诗,她走得最早,难道在那样短的时间里竟画了两幅,而自己看见的,只是一幅假的?
洛云施的确画了两幅,一幅上便写着这几句诗,用镇尺压得直直的,摆给云仪借鉴。另一幅藏在画下,时间到时由花丁提交,同时将第一幅放到那个安全的地方……
幸亏了傅含玉回信里那块玉佩,也只有那样稀有的货色,才能买动逸王府的花丁。不过洛云施将它打磨了,只怕摆在傅含玉眼前,他也认不出来。
三位评审还威严在上,云仪闭上眼苦苦思索。她如今要么承认是自己抄的,要么承认是从洛云施手里抄的。若是后者,不仅告诉众人自己抄袭亲姐姐的画作,到时候没有证据,还落下污蔑长姐的罪名。
思量再三,云仪俯身在地,娇弱无比道:“云仪无知,偶然听闻后只觉得诗句清新脱俗,未曾多想,请大人恕罪。”
张之砚道:“你在何处听闻这几句诗的?”
云仪思量片刻,道:“云仪几年前去满子街无意听人吟起的。”
满子街是京兆的古玩街,各色人等聚集,听说前朝诗句最平常不过,合情合理。且这中间八句并无明显反意,云仪年少,断章取义也不稀奇。
洛云施心道,还算聪明。
张之砚沉思片刻,向薛海琊道:“薛大人,此女年少不晓其义,不过为图虚名而已,不如加以劝诫,以此为戒。您看如何?”
这便是说不必兴师动众了。薛海琊看了看云仪,道:“也罢,我自会回禀皇上,就饶她这一回,下不为例。”
张之砚转向云仪,“还不谢过薛大人。”
云仪忙谢过两人,终于松了口气,便瘫倒在地,被碧月扶起身来。
王玮白也是前朝过来人,之前一直未语,此时方向众人叹道:“游园花会是让你们有机会一展才学,为一个名头弄虚作假,不择手段,就算得到,也名不副实,又有何用。”
众人忙回应:“先生教导得是——”
就如云仪虽然破灭了第一名媛的完美幻影,还是要过日子一般,游园会虽有个反诗的插曲,品评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气氛用了好几个小姐的墨宝才缓慢恢复过来,洛云施特地多看了一眼云宛的那棵许愿树。枝桠枯干,几抹简单的红绸凄冷地飘着,树下一个许愿少女,神情十分虔诚……
可惜画工拙劣,薛海琊只看了一眼,便放到女宾一侧。云宛脸上不见一丝失望,大抵是从没期望过,便不会失望了。或许嫡庶之别所造就的不同人生,才是世间最大的不公平。若这天下女子都如长孙善宁一般,世上便不会有云妍云宛这样的人。
洛云施轻轻一叹,往男宾区看去,那人也在看自己。
长孙啸天长得剑眉星目,浑身无一处不散发出武将的气质。长孙皇后说过,长孙家女眷曾经也是上战场的,回归内宅之后,不知用了多久才学会那些明争暗斗。
即便小时候见过,如今连同外祖父长孙扬、舅舅长孙违昊和这个啸天表兄,都不记得了。那时除了姨母,她不想理会长孙家的每一个人。今日长孙啸天不顾一切去救她,回过神来还是有些许感动的,便向对方一笑,继而转眼看着自己的那幅图。
“咦——”
薛海琊看着洛云施的字画,思量片刻,向张之砚道:“张大人,您看这……”
张之砚示意他稍安勿躁,让花丁拿给王玮白看看。
洛云施的纸上画了一个人,一枝花,只是那人不是个意气风发的公子,也不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女,那花不是绽放在春风里,也不是倚靠在篱笆边。
这是一汪碧水,远处起雾,让那不知名的树只余下一个浅白的影子。水中凸起一小块墨色的岩石,石边高高立着一朵仿佛从那盆血荼蘼里折下的花枝,绽放着。与她相对的,是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那僧人坐在水面上,微微低着头仿佛沉思,又仿佛祈祷。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一僧一花的轮廓,时间似乎凝固。
而薛海琊惊疑出声的,是那僧人眼角流下的泪,恍若再过片刻,便会滑落滴入水中……
佛经曾载,如来佛祖为人时的妻子因怨念化作修罗魔相,以魔刀“破红尘”破开地狱,誓要魔渡苍生,逆天而行。于是天佛降世度化,无奈修罗怨念深重,执迷不悟,以“破红尘”毁天灭地的异能多造杀孽。最终,佛祖淌下一滴慈悲之泪,净化“破红尘”的杀性,斩尽修罗魔的执念。后来,“破红尘”成为的护法佛兵,见证大千世界的悲欢离合,代表心之渡劫。
俗缘千劫磨不尽,
花开彼岸本无岸。
此生流浪随沧溟,
缘起慈宫有相天。
醉里不知烟波浩,
梦中依稀灯火寒。
花不解语花颔首,
佛渡我心佛空叹。
她,便是那枝佛不可度的彼岸荼蘼吧,张媛媛想。
她的画里有洛云施,洛云施的画里也有她自己。一个是遗世独立不拘一格的红衣侠女,一个,是长在佛前尚不可度的血色荼蘼。
这才是洛云施将其取名为血荼蘼的原因,因为那就是她自己。
王玮白看了许久,向洛云施道:“洛家长女,你今年多大了。”
洛云施起身,恭恭敬敬答道:“回先生的话,云施今年十六。”
“十六,”王玮白重复一遍,“你说花生彼岸,既然彼岸无岸,世人岂非皆是白活。”
洛云施道:“彼岸无岸,停靠人心。若入苦海,则无人能登彼岸。”
“若已入苦海,应当如何。”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你可在苦海之中。”
“在。”
“可愿回头?”
“既无岸,何须回头。”
“那该如何?”
“乐于苦海,化苦为甜。”
“好!”王玮白抚掌,赞赏之意跃然脸上,“好一个化苦为甜——”
洛云施微微低头,形容谦卑。
众人还在回味这一老一少对话时,王玮白已向薛、张二人笑道:“此女奇才,今年花魁非她莫属——”
既已非她莫属,那便是尘埃落定。
张之砚点头笑道:“本官也觉得理应如此,洛家长女实非庸俗之辈,难怪让我女儿推崇备至。”
洛云施与张媛媛相视一笑,道:“谢张大人谬赞,得张姐姐看重,实乃云施之幸。”
薛海琊插话道:“你无须自谦,既然玮白兄说你是花魁,那必然货真价实。”
洛云施再次道谢,张媛媛詹亦书几人纷纷起身道喜,封轩庭将洛云施请出席来,丫鬟便端上今年游园会的花魁彩头,居然一顶金丝流苏水纹红宝石梅花头冠,在日光下闪耀夺目,华贵无比。
无数小姐丫鬟发出羡慕的轻呼声,这般贵重的头冠,即便在出嫁时当做凤冠也毫不逊色。何况还是花魁的彩头——洛云施记得去年云仪回洛府时,将手上的镯子炫耀许久,后被大夫人收了起来。想必那镯子比起此刻的头冠不值一提,她恨得牙都掉了吧。
洛云施含笑伸手预备接过,封轩庭躲开,嘴上道:“这可是我母妃亲自做的,不戴上?”
洛云施闻言,便收回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封轩庭笑道:“这样珍贵的机会,自然要交给有身份的人来做——”
洛云施几乎刹那便知道他说的是谁,回道:“不必麻烦了吧……”
“怎么,你不愿意?”
封寰宇还是一身清冷的模样,缓缓走了过来。
洛云施便不再多言,只道:“多谢四殿下。”
封寰宇冷哼一声,也不知到底哪里不满,从封轩庭手里接过头冠,走到洛云施身前,洛云施垂着眼,只看到他胸膛前青色的衣衫。
似乎停留了片刻,封寰宇才抬手将头冠戴到洛云施如墨的发间。红宝石在额前如樱桃通透,衬托出她光洁的额头如玉雕一般,金丝流苏垂在白皙的脸颊旁,轻轻晃动着。
洛云施以为结束了,预备抬头时,耳边便传来一句冷冷的声音,“为今日,你谋划了多久?”
洛云施不动声色道:“今日何事?”
“落水、砚堂、反诗。”
砚堂是傅含玉的小字,傅含玉的母亲何氏是昭皇后表妹,因此封寰宇与他算是亲戚。
洛云施抬起眸来,浅浅一笑,刹那芳华尽展。古人说顾盼生辉,撩人心怀,也不过如此了。
“什么?”
封寰宇愣了愣神,察觉到她在故意撩拨,而自己竟真的分了心,便狠狠道:“你要我将你那花盆中的纸张,取出来么?”
游园会后各家是要带回自己花草的,所以洛云施让花丁把算计云仪的那副字画放进了花盆底。不知封寰宇如何察觉,然洛云施并不是很怕,即便取出来又如何,她照样可以找个像云仪一样的理由搪塞过去,而花魁再出反诗先毁的,无非便是这场游园会。
时已至此,封寰宇不会那么做。
于是洛云施咬了下唇,眉目含笑道:“你不会的。”
她若故意撩拨,便是妖媚无双。
封寰宇无言,松手转身而去,余下洛云施志得意满,如打了胜仗一般。
众人先是见四殿下给洛家大小姐戴冠时窃窃私语,后又见四殿下沉着脸走开,纷纷疑惑这二人到底说了什么。
洛云施回来时,听张媛媛问道,“云施妹妹,你与四殿下方才在说什么?”
“他威胁我。”洛云施直言不讳。
张媛媛一愣,“你们,你们不会——”
“有情?”洛云施自己正了正头冠,笑道,“姐姐忘了我那万箭穿心的誓言么。”
“我以为……”
“云施可是真心的。”
洛云施在游园一战再次成名,除了王玮白夸赞的“此女奇才”外,云妍落水后那番“爱护姊妹”的话也使她添光不少。
京城说书的第二日便上下连场,将游园会男男女女事情讲了个遍。云妍同傅含玉有私情,云仪抄诗作假险被罚,均讲得绘声绘色,如亲见了一般。而洛云施那首“血荼蘼”也流传甚广,只是可惜那花回万姨娘处不知如何竟然萎了,洛云施去看了一眼,形容如美人颓靡,虽死犹让人生怜。
说书先生的话有些都是洛云施授意,有些却是不知何处听说,传到后来时,市井百姓已纷纷议论云仪往年也是作假,或曾在何处见到傅家公子与洛府四小姐私会……
人言果真可畏,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墙倒众人推,而今云仪第一名媛的名号轰然坍塌,把自己锁在清潇阁哭了许久,连大夫人都进不去。
第二日洛鸿业却第一次来了碎月阁,看着这一景一物井井有条,那声名在外的长女正在堂前看书,眉目温和,神情专注,一时居然软下心来,轻轻叫了声:“元娘。”
其实,洛云施早知道他来了,这才起身略作讶异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洛鸿业忽然有了些愧疚,嘉南离开后,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女儿。长到十六岁,他这个父亲才第一次来到她的庭院。
云仪之事大夫人必然明白内情,却是不能实话告诉洛鸿业的,想必只是说那几句诗出自洛云施之口,而云妍落水的事,洛鸿业只怕求之不得。故而洛云施猜测,洛鸿业此来无非为这两件事。
果然,询问反诗之事是否与她有关,洛云施矢口否认;提及云妍与傅含玉,洛云施便笑道:“四妹与傅公子既早有往来,又有了肌肤之亲,父亲不妨旁敲侧击,让傅国公府早些定下亲事,也免去四妹牵肠挂肚,整日忧愁。”
这便是告诉洛鸿业傅国公府门槛极高,云妍非长非嫡,若非出了此事只怕永远嫁不进去。既然有了,不管为妻为妾,早早抓住的好。
洛鸿业自然明白,匆匆出门往如意院去了,显然是要与钟姨娘商议。
以云妍的身份,不可能嫁给傅国公次子为妻,为今闹得沸沸扬扬,贵妾的机会倒是颇大。而云仪自回府便不再理会云妍云宛,青李说二小姐将送信的碧莲莫名打了一顿,幸得大夫人赶去阻止,才没出人命。
她自然要阻止,云仪若是再传出打死丫鬟的事来,那才是彻底毁了。
到十八这天,青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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