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眠
想起花朝节夜回百花楼时,谢临寒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原来她同暮风早就认识。那么当时出现在楼下,成为洛云施考虑的出路之一,只怕也是暮风为她安排的后路,如包房里的密道一般。只是瑶元忽然出现,他这步棋便废了。
这么一想,谢临寒与暮风关系果然非同一般。那她进宫到底是什么目的,为了自己,为了谢翱天,还是,为了暮风?
正想着,便听暮风回道:“她说了些,我只挑好的听。”
洛云施一笑,向暮风微微倾身,眼波流转,眸中万种风情,果真既妖且丽,媚胜星华。
暮风不禁有一时愣神,继而对方轻启樱唇,缓缓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让封炎去西山的。”
暮风回神,知道她做出这般形容定有所求,果然就问了出来。继而听她称呼封炎而不是皇上,一时不知想到什么,没说出话来。
洛云施道:“怎么,不愿讲么?”
暮风摇摇头,伸手将她落下的碎发别到耳后,道:“你该知道,皇帝身边有个叫王德的老太监。”
洛云施点头,她自然知道,往日在宫中时与王德打过不少交道,这个老阉人行事自私泼辣,对封炎却是极忠心的,暮风如何能用得动他?
暮风似乎明白她所想,一笑道:“那王德在宫外的府邸中有个貌美妻子,我买通了他妻子,这么点小事,他自然也就帮忙了。”
太监身体不全,却偏偏找个妻子,仿佛就能填补他男人的尊严一般。
洛云施坐回身子,笑着摇摇头。
暮风道:“你不问他为何不怕得罪昭后和盈妃?”
洛云施道:“王德可是封炎心腹,昭后和盈妃拉拢不及,哪里会为了这等小事先撕破脸,谁都不会,所以他有得是底气。”
暮风点头,似赞扬洛云施聪慧。
洛云施看他一眼,补了一句话,“不过若是改朝换代,不管哪个皇子继位,王德都首当其冲,必定不得好死。”
她将改朝换代说得如此轻巧,还简单一句话便注定了一个大宦官的命运。暮风双眼怅然,不知想起了遥远的什么。
“云施,”他缓缓道,“你说,继位的是谁?”
他问的是谁,而不是哪个皇子。洛云施并未十分注意到这点,浅浅一笑道:“未及盖棺,无法定论。”
封炎不过五十,岁月似还长久,可以慢慢计较。
夜已近五更,整个洛府一片安宁。
暮风道:“明日弥行便交给你,他武功高强,又行事果决,能堪大用。你不要再因为傅含玉的事责怪他,好么。”
洛云施点头,时间太晚,有了些睡意。
“困了?”
“嗯。”
“睡吧。”
“好。”
暮风起身,预备开门离开。
“暮风。”洛云施叫了声,他便站住,回头望着她。
“你一宿没睡了。”
“没事,我时常如此。”
洛云施迟疑片刻,道:“我不用晨起请安,也吩咐了青云她们,明早晚些进来。”
“嗯?”
“我是说,不然,你就歇在我这里吧。”
暮风愕然,随即一笑,“真的么?”
这些话若是其他小姐说出,必然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可出自洛云施嘴里,便平常许多,闻得之人除了不可置信,便是欣喜。
洛云施点头,道:“你不是江湖中人么,难道还有男女之别的顾忌?”
暮风果真回身过来,环顾四周似在找合适的地方。
洛云施玉手一抬,指向自己的绣床,道:“它很宽敞,你睡外面。”
暮风一时不敢相信,对方已将发簪取下,和衣便躺了下去。他一时呆立床前,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洛云施才感觉到床的一边下沉。
洛云施果真困了,背对着暮风很快就有了平稳的呼吸。夜阑人静,两人各自沉默。
不知又过了多久,暮风浅浅的声音传来,“云施,这是你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同床共枕么。”
话有歧义,然而洛云施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黑暗里淡淡答道:“不是,睡吧。”
两人再没说话。
确实不是,不过洛云施并不想提以往之事。因为,那并不是愉快的回忆。
那是个冬日的午后,太监们推着装满冰块的车从宫门进来,送到地窖去以备来年夏日之用。
洛云施拿着暖手的小炭炉从凤栖宫出来,到处去找封宁。过了许久,终于打听到三殿下替贵妃娘娘采冰藕时掉进了冰湖,正在春熙宫里休息。
春熙宫是曾经的冷宫,不过后来他的母妃已死,反而没那么萧索了。
什么替贵妃采冰藕,昭贵妃什么吃食没有,会叫一个孩子采冰藕?不用想也知道,是那黑心的封寰宇在戏弄封宁。洛云施心头气愤,捋袖揎拳就直冲春熙宫而去。
去了发现罪魁祸首并不在,连假的兄弟之情都不屑于装,实在过分。而封宁却只穿了身单衣,一边瑟瑟发抖地坐在一个冒着浓烟的炭炉前烤衣服。
大冬天的,内务府连炭火都克扣,给他一堆半烧的木头。
少年脸色煞白,身体薄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见洛云施过来,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云施妹妹——”
洛云施不想叫他瞧见自己一脸怒气,便也笑着答应,知道他身边没人伺候,就将手炉给他暖身,自己去翻烤炉边的衣服。
“宁哥哥,以后封寰宇叫你做什么,你不要听就是。平白弄湿自己,得了风寒怎么好。”九岁的小娘子一边摆弄着衣衫,一边谆谆教诲。
“没事,烤一烤就好了。我自己来吧——”
“不用,咳咳……”
洛云施用袖子擦了擦眼镜,这炉烟太过呛人,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封宁道:“云施妹妹,我自己来吧。”
洛云施再次拒绝,见封宁冷得打颤,便让他去床上歇着,语气不送质疑。
封宁终于放下手炉,回身躺倒床上。
不知烤了多久,直到封宁萧索的白衣在烟中冒完了水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的烟熏味,洛云施将它丢在一旁,心道白忙活一场,这衣服是不能要了。
正准备跟封宁说,起身却见他在床上蜷缩一团,依旧发抖。洛云施伸手探了探他的手背,极其冰凉,看来果真冻得不轻。
“宁哥哥?”
“嗯。”封宁模模糊糊回答。
“冷么?”
“嗯。”
洛云施想了想,搓搓自己的手,掀开被角躺在封宁身边,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封宁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还是因为讶异于觉她的行为,猛然睁开眼道:“云施你——”
洛云施将下巴抵在他肩头,道:“你体温过低,我怕你生病。”
“可是男女有别,这样不好。”
洛云施道:“没事,什么都比你得病强。”
封宁不再言语,两人就这样躺在一起,渐渐睡着了。
后来洛云施醒来时,见到桌上放了一套给封宁的衣服,才知道封寰宇来过。再后来,昭贵妃便向皇帝进言男女有别,且封宁不吉,让他搬去了别宫……
从那以后,洛云施与那个白衣少年便是永别。
早知如此,不如让他生病,至少,还好好地活在宫里。
洛云施做了天南海北的怪梦,一时封宁,一时长孙素和,一时傅含玉同云仪,一时又是暮风……
待醒来时已日上三竿,青李正在擦洗桌子。暮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一点气息都没留下。
“小姐您醒了。”
青云走进来,带着满满隐秘的笑意,仿佛昨夜有什么好事发生。
洛云施不由嗤笑,瞥了青云一眼,道:“什么时辰了。”
青李答:“巳时一刻左右。”
洛云施起身洗漱,换了套衣裳,就听门外道,“小姐,青梅回来了。”
如今的洛府,已不用顾忌她的丫鬟进进出出惹人闲话,也没有人会阻拦。
洛云施让青梅进来,青李便去准备早膳。
青梅神色从容,不紧不慢地行了礼,站在一旁。
洛云施道:“如何?”
自方嬷嬷安顿好后,青梅便负责打探蘅君的来历,顺着方嬷嬷给的线索,查了当初与洛鸿彦交好的都是哪些公子,都爱去哪个场所,再一一查探。
青梅道:“当初与二爷交好的除了些江南来京的仕子,便是曹云烟小姐之父曹修远,当时只是个步军副尉,还有阮家的公子阮羲怀。”
“阮羲怀?”洛云施想了想,道,“可是昭后的亲弟弟,如今的左翼前锋统领?”
青梅点头,继续道:“奴婢还查到,二爷曾多次与阮羲怀进出风雅园,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
风雅园是如今天香楼的前身,里头有出卖身体的妓女,也有卖艺不卖身的雅妓,依照方嬷嬷所言,洛鸿彦不是个轻浮的纨绔子弟,那进出这种地方,必然为阮羲怀劝诱。
“奴婢装作嫖客进去天香楼,打听到整个地方从妓女、龟公到老鸨个护卫,都在大概十年前换了血。”
“为何?”洛云施眉头微蹙,因为暮风说过,天香楼是他爹暮期石的。如果是整个楼妓院的人在十年前大换血,那很有可能是暮期石所为。
青梅道:“据说是是十五年前曾发生一起很大的屠杀,整个风雅园死伤无数,一片狼藉,废了几年,直到后来另外有人接手,改名为天香楼,才重新振作起来。”
十五年前,与蘅君出现的时机大致吻合。也就是说如果蘅君真的来自当时的风雅园,那么她曾面临着一场大难。而洛鸿彦酒醉时带着蘅君回府,说明当时风雅园还在,也就是,蘅君逃过了这场灾祸,因为她被带回了洛府。
假如十年前接手风雅园改名天香楼的就是暮期石,若只是商人谋利,五年前的那场屠杀或许跟他毫无关系。而蘅君到底是谁,是否由她招来如此大的灾祸?
洛云施道:“可曾有人阻拦?”
因为方嬷嬷回京尚且遇险,青梅去查蘅君的身份,对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青梅摇头,“没有,奴婢从未遭人阻拦,倒是——”
“什么。”
“奴婢有一次向一个说书的打听完,发觉落了东西便回去取,结果那说书的已死了,一旁还有另外几具黑衣人的尸体。和田和玉又都在奴婢身边,也不知是何人所为。直到奴婢走出茶楼,远远似看见那日在街上见的年轻公子对着奴婢笑……”
就是说,有人对青梅下手,反而死于非命。而那暗中相助的,很有可能就是暮风。
洛云施了然,和田和玉是暮期石的长随,与暮风自然是同路,所以洛云施做的事暮风知晓也不奇怪,帮了忙却只字未提,他倒是事了拂衣去,不求功与名。
“可有找到十五年前知晓内情的人?”
青梅一笑,道:“奴婢找到了一个十五年前在风雅园打杂的下人,不过他当时受了刺激,说话语无伦次,奴婢询问许久,也只得知当夜整个风雅园灯火通明,来了二三十个黑衣人将风雅园屠杀殆尽。”
“蘅君呢?”
“那人说,当时风雅园有许多名妓,他不知道蘅君是谁。”
蘅君二字是洛鸿彦取的,当时自然无人知道。洛云施想起方嬷嬷说过自己和蘅君一般无二,便问道:“那个人在何处?”
青梅道:“知道小姐可能要见他,奴婢让和田和玉带他到段府看着。”
又是段府,洛云施可以想见段珩黑如铁锅的脸色,不由笑笑,吩咐青梅青云随行,便往段珩府去。
出门时遇见同样出门的云仪,几日不见憔悴许多,望见洛云施时,连往日斗嘴的心思都没了,淡淡叫一声大姐,便了上马车。
青云道:“听青李说,大夫人预备让二小姐回秦家住一阵子,因为在府里总听见下人议论。”
洛云施点头,大夫人最近倒真是焦头烂额,其实索性将云仪与云妍一齐嫁过去,一个做妻一个为妾,多么省事。偏偏她又不愿,忙前忙后地要为云仪洗清名誉,可惜,有洛云施的说书大军在,她便是说破了天,也无济于事。
至于秦家——洛云施探身上车,回头吩咐青云道:“你告诉弥行,让他入大理院找到秦岭山匪一案的卷宗。”
青云点头,替洛云施放下车帘,便转身离去。
“小姐,”青梅迟疑道,“您怎么肯定二老爷一案与秦家有关?”
洛云施淡淡一笑,道:“你不觉得,祖父对秦榴月的厌恶,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么?”
青梅一愣,老太爷自来不喜欢大夫人,连带对云仪也不冷不热。往昔只以为,是因为大夫人在嘉南公主孕期与大老爷勾搭成奸,如今听洛云施一说,仔细想想,那份厌恶是有些蹊跷。
洛云施道:“秦家即便不是主谋,也有所关联。我要将这关联摆在众人眼前,逼秦榴月离开洛家。”
青梅点头,道:“所以小姐您故意交好万姨娘,也是因为要查十五年前之事么?”
洛云施道:“万姨娘是洛府老人儿,十五年前的事她多少也会知道些。这边有宁姨娘在,倒是无需我操心。”
主仆二人闭目养神,不久便到了段府。
萧子邢和赵青正在院子里比划,段珩见到洛云施果真没个好脸色,自顾自喝着酒,不巧刚刚倒空了,便不禁一声轻叹。
洛云施笑道:“师父与天下首富是老友,何必纡尊降贵喝子邢的酒。”
段珩稍有惊讶,很快恢复如常,放下酒坛,没好气道:“你懂什么,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又接着抱怨,“还知道子邢送酒,他虽然笨,好歹晓得孝敬师父,比你这惯只会说风凉话的强多了。”
洛云施失笑,讨好道:“师父放心,回头徒儿去临风阁拿最好的陈酿来孝敬您。”
段珩轻哼一声不置可否,洛云施便同萧子邢和赵青打个招呼,径自与青梅去厢房见那个唤作小豆子的跑堂。
小豆子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也就是十五年前十四五岁,穿了身破旧的灰衫,望着照料他的青杏傻笑。
“小姐。”
门口的和田和玉叫了声,恭敬退到一旁。
洛云施点头,推门进屋,示意青杏不用行礼,看着那小豆子,道:“小豆子,还记得我么?”
小豆子闻言抬头,见一个浅蓝长裙的美人儿笑吟吟望着自己,也痴痴一笑,思量片刻,回道:“婵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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