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钱亮亮赶回金龙宾馆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钟了,一进大厅总台的张晓云就告诉他王市长在一六八房间等他。钱亮亮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放下提包,然后又洗了一把脸才去拜见王市长。
王市长一见面先问:“怎么才到?路上不好走?”
才几天没见面,钱亮亮觉得王市长瘦了许多,胡子巴茬显得脸更黑了。自从王市长出面提示他解决齐红的任职问题以来,钱亮亮心里便对王市长有了一些看法,王市长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轻了许多,今天看到王市长憔悴的面容,想到他为金州市操心劳力忽然就对他有了一种宽容,跟常书记的所作所为对比,王市长总还算是干正经事的人。
“我本来准备直接跑回来,路上小赵饿了,我们吃了一顿饭就耽误了点时间。”
“哦,提起吃饭,你跟服务员说一下,给我们弄点饭来吃,我们边吃边谈。”
钱亮亮就给窝头打了个电话,让他弄两个人的工作餐送到一六八房间来。窝头咋咋虎虎地说:“处长大人你可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觉醒来你就一溜烟跑到北京去了,你没生我的气吧?”王市长在一旁喊:“窝头你别罗嗦了,我跟小钱有事谈呢。”窝头听到王市长的喊声,说了声:“乖乖,我不罗嗦了。”赶紧扔了电话。
王市长走过去关上了门,这才对钱亮亮说正事儿,让钱亮亮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急着问给首长送材料的事儿,而是问常书记的情况:“常书记怎么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钱亮亮说:“不知道。”
他又问:“常书记这回出差是什么事?”
钱亮亮暗想,你们都是市委领导班子成员,常书记出差干什么去了你都不知道,也真够窝囊的了。常书记这次到北京、省城干什么他一清二楚,可是却不能说,只好又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王市长有些不高兴,拉长了脸问他:“你跟着常书记一起去的,你怎么能不知道?”
钱亮亮说:“我连他为啥让我跟着去都不知道,在北京他一直忙自己的,东奔西跑,我就在办事处呆着,只有一回他让我请贾秘书出来吃饭,我就把贾秘书约出来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就回省城了,回省城他让我回来,说他在省城还有点事情,人家不说我能追着屁股后面问吗?”
王市长拍着沙发扶手发急:“这他妈的怎么办,家里一摊子屁事,他一走就不回来,这些事情怎么办么。”
钱亮亮问他:“我听说蒋大妈出事了?”
王市长反问他:“你听谁说的?”
钱亮亮也不瞒他,直接告诉他自己是路上听司机小赵说的。王市长说:“真要是能确定出事了倒也好了,起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人音讯全无,跟着他去的那两个人也是音讯全无,这事情就怪了,难道三个大活人就这么在地球上溶解了?”
钱亮亮说:“我听说现在市里头各种议论多得很,说啥的都有。”
王市长说:“议论就议论,这种事情谁能拦得住人家议论?关键是他们找不到那么大个纺织厂扔在那儿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停工破产吧?货款收不回来,工厂已经停产了,生产出来的破布堆的满大街都是,这两天已经有工人到市政府集体上访了,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
钱亮亮说:“市里没有出面找有关部门帮着找找蒋大妈他们?”
“咋没有?市外事办、省外事办、甚至连外交部门都出面了,可是这三个人如石沉大海,就是没消息。你上网不?”
钱亮亮说我最近一直没上网,王市长说:“我也没看,不过听上网的人说,网上都登出来了,说我们金州市一个副市长携款潜逃了,现在下落不明。小钱,蒋副市长跟你关系不错,听说他临走的时候还跟你聊了一阵,你们都说了些啥?你分析他有没有可能干那种事儿?”
钱亮亮一听王市长说这话就明白了,市里有关部门肯定已经开展对蒋大妈的调查了,连蒋大妈临行前跟他聊了一阵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种时候绝对不敢说假话,也没必要说假话,就把蒋大妈临行时跟他说的话回忆着一字一句尽可能完整地对王市长说了一遍,然后说:“我看蒋大妈不会是那种人,再说了他那么干也有很多难以实现的因素,比方说,他必须跟那家外国公司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那单外贸业务却是通过省外贸局联系的,隔了这一层他不会跟那家公司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有特殊的关系人家能顺顺当当把货款给他们吗?另外,这种事情也很难形成团伙作案,你想想,他们是三个人一起出去的,有厂长、市外经局的局长,他们三个可能勾结到一起共同作案吗?你跟蒋大妈共事的时间比我长,也比我更了解他,你想他会干那种事吗?或者说他有本事干那种事吗?”
王市长注意倾听他的话,听他说完之后神情明显地轻松了:“依你的分析,再想想他临走的时候跟你说的话,我也觉得老蒋不可能干那种事儿。可是这人呢?如果他干了那种事,我们没法向领导和群众交待,如果他没干那种事,我们也没法向他的家人亲属交待,想一想就愁死人了,这件事情的后遗症大的让人不敢想,这个时候老常又不知道在外头瞎忙什么,唉,真愁死人呢。”
钱亮亮决定给这位愁容满面、进退维谷的王市长来点好消息振作振作,便说:“王市长,你交给我办的事情我可办了,亲自交给了贾秘书,贾秘书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他一定全力以赴帮忙。贾秘书还说,首长回去后也一直牵挂着咱们市的供水问题,你送上去的那份材料首长一定会非常重视的。”
果然王市长来了精神:“是吗?那就太好了,如果首长能支持我们,由国家立项,托托河的水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托托河的水一引过来,制约咱们市发展的根本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到那时,哼,你就等着看西部升起的另一颗新星城市吧。对了,你没有给贾秘书送点礼物吗?费用我批。”
钱亮亮说:“我把您的意思给贾秘书说了,你猜贾秘书怎么说?”
“他肯定要客气一番么,你别当真,该办的还要办,人家帮咱们那么大的忙,该意思的还是要意思么。”
钱亮亮说:“贾秘书的原话是这样的:现在这世道咋成这了?正事歪事都得走歪门邪道,正道都留给谁走了?你回去告诉王市长,我不是他想的那种人,首长更不是他想的那种人,本来好好的事,堂堂正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阳光工程,为啥非要从下水道走,弄得脏兮兮臭烘烘见不得人呢?我还专门说想给他弄台手机,方便将来联系,人家说你王市长办的都是正事,走的却都是偏锋,人家有手机,就是平常不开,谢谢你的好意了。”
王市长老脸微红,由于他的皮肤黑,准确地说应该是老脸微紫,自我解嘲地笑着说:“好了,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啊,话说回来,现如今办事真的太难了,谁愿意低三下四给人送礼?可是不送行吗?不送就办不成事儿。好在我有自我安慰的办法,我请客也罢送礼也罢,为的都是公事,都是为了把金州市的事情办好,如果我老王为了自己的事请过一次客送过一分钱的礼,我老王就不配当这个市长。伟人说过,目的高尚可以忽略手段的卑劣,你说对不对?”
钱亮亮点点头:“王市长你这话说得太好了,我都感动了,这句话是哪个伟人说的?我得记下来,这样我干这个活也就有个自我安慰了。”
王市长嘿嘿一笑:“我也记不清哪个伟人说的,反正就是某一个伟人,你记住伟人这两个字就成了。”
钱亮亮估计他这句话事现编的,不过也真的说出了事情的本质。自己干的这摊子所谓接待的事儿,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卑躬屈膝,请客送礼,迎来送往,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还不都是公事,可是公事真的必须这么办吗?钱亮亮找不到答案,因为他无法验证如果不这样干会跟这样干有什么不同。
王市长接着说:“提到送礼我倒想起来了,快到春节了,你得准备给省上的领导拜年去,你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儿,去的时候让大刘的车跟着,他年年都去比较熟,去了先找秘书长或者副秘书长,这你都认识,跟他们联络上,然后就按照名单去拜年,送年货,这件事情办的成功不成功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你的东西送出去了多少,送出去的越多说明办的越成功,那些领导都客气得很,有的比较体谅我们,也不多说什么,收下了说声谢谢,有的领导别扭得很,实在难弄,送什么都不收,好像我们这是行贿似的,其实不过就是过年慰问一下领导,有什么不对的?一年到头了,各位领导对我们的工作给了那么多支持帮助,我们表示点谢意还不成吗?战争年代,红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了胜仗老百姓猪啊羊啊送给子弟兵,子弟兵收下了,谁能说不对?这件事情你办的时候思想上首先要有正确认识,这样办起来你才能尽心尽力,头一次,一定要办好,别显得你没本事。”
王市长说的振振有词,钱亮亮暗暗好笑,当领导的就是要有这么一张好嘴才行,能把什么事情都说得头头是道,明明不对的经过他一说也成了对的,明明是下级给上级行贿,他却跟老百姓慰问子弟兵划等号,真让人啼笑皆非。
“王市长,你别担心,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不打送礼的,你放心,代表市里到省里拜年送年货用不着什么本事,他李百威能送我钱亮亮也照样能送,保险比他送的还周到。”
王市长说:“那就好,我已经给黄金叶说了,让她负责备货,你再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没有,你是接待处长,搞公关的,这件事情由你这种脚色去最合适,什么是公关?公关就是攻关,把一道道关口都攻下来,攻下来就是你的功劳。省上领导的名单市里有现成的,你按照名单去办就成了。你只管省领导,省上各厅局由市上对口单位去办,你不用管。这两天你还得回过头催催贾秘书,看看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两个人正说着,窝头送饭来了,大托盘上摆了四凉四热八道菜,还有一瓶精品茅台,王市长说:“你这是干什么?喝什么酒,现在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喝酒,拿下去拿下去。”
窝头跟王市长关系好,不像在常书记面前那么拘谨,嬉皮笑脸地说:“王市长,我们钱处长辛辛苦苦出差,回来我这个部下给他接接风总是应该的吧?”
钱亮亮坐了一整天车,也想喝点酒解解乏,就说:“王市长,你也喝一点,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喝点酒回去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王市长说:“你们想喝就喝吧,我是没心喝。”
窝头就把饭菜摆到了茶几上,又斟了三杯酒,看看王市长嬉皮笑脸地说:“王市长,你们要是有重要事我喝了这杯酒就走,你们要是没有背人的事我就在百忙中陪你们多喝几杯。”
王市长说:“你们金龙宾馆的人都是小克格勃,什么事能背过你们去?小钱这一趟出差还真为咱们金州市办了大事儿,我也借花献佛,跟你们碰一杯。”
于是三个人就举杯干了。钱亮亮见凉菜里头没有驴钱肉,知道王市长也喜欢那一口,就问窝头:“怎么没有钱肉?又没驴了?”
窝头说:“你还不知道,自从卢老爷子死了以后,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话,说卢老爷子就是吃驴钱肉上火烧死的,现在市领导们都不吃驴钱肉了。”
王市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不管卢老爷子那些事情做的对不对,终究他在他那个特定的年代也为金州市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是我的老领导,我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总觉得许多事情对不住他。反过来想想,有些事我也太迁就他了,如果坚持原则,他可能当时会骂我,可是从根本上说却是对他好。许多事情需要反过来想,反过来想就能想明白,人不要太执著,尤其是牵涉到个人利益的时候,太执著太计较往往就会走向反面,实话说,要是不为了多要那么一套房子,他也不会往金州市跑,不往金州市跑这一趟,今年春节他还能过上。”
王市长在那里怀念评价卢老爷子,钱亮亮却想起了蒋大妈对驴钱肉的评价,进而想起了蒋大妈,便问王市长:“蒋大妈怎么办?市里总得想个办法找人啊,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不然那么多事情都得他理清楚,找不着他连我们都得牵扯进去,他还让我们替纺织厂贷了三百多万呢,到时候这笔贷款还不得成了我的罪名。”
王市长没有立即回答,吃了一口菜,呷了一口酒,才说:“市里打算派人出国,直接找大使馆,请他们配合我们找人,报告已经打到省里,省里直接出面跟外交部联系了,外交部指示大使馆全力配合我们,可是派谁去呢?常书记不在,我又定不了,你说这急人不急人?”
钱亮亮说:“你给常书记打电话么,催他回来。”
王市长“哼”了一声说:“那个老常,年轻的时候就有个外号叫常小鬼,奸得很,他不想让你找到他就不开手机,完了肯定还说手机质量不好,老出毛病。他要是想找你你藏到地道里他也能把你揪出来。”
钱亮亮说:“王市长你也别着急,我估计他也就是这两天就回来了,不会超过三天。”他这个估计是根据临行之前桔子提供给他的消息,说过几天她哥要带人到金州市考核领导班子,在这之前钱亮亮也听常书记说过这件事情,钱亮亮断定常书记无论如何要赶在这之前返回金州市。
王市长说:“常书记给你说他马上就回来吗?”
钱亮亮说:“他倒没有说,不过我看他在省城也没什么重要事儿,可能就是这两天回来。”
窝头突然插了一句嘴:“就是的,今天下午孙大蔫过来带饭,说是明天到省城接常书记。”
孙大蔫是常书记的司机,一年到头难得说上几句话,车却开得非常好,在部队的时候是军一级的模范驾驶员,复员的时候部队首长当作礼品直接把他推荐给了常书记。
王市长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常书记一回来就好了。”
钱亮亮说:“王市长,我说句话你可能要不高兴。”
王市长说:“你说,别管我高兴不高兴,反正你也不害怕我不高兴。”
钱亮亮说:“来,先干一杯酒,壮壮胆我再说。”
三个人就又干了一杯酒,钱亮亮这才说:“王市长你有点太缩手缩脚了,常书记在,你们该商量的商量,常书记不在,金州市还就停摆了?你是市长,该定的事就定么。”
王市长说:“有些事我能定,有些事我不能擅自做主,这里头除了权力问题,还有个责任问题。就说蒋大妈的事,我能定吗?常书记自己也没法定,这得常委集体讨论,他是班长,班长不在这个常委会怎么开?”
窝头喝了两杯酒胆又大了,开始插话:“王市长,让我说蒋大妈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携款潜逃,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有那个胆也没那个本事,我估计他弄不好碰上恐怖分子了,说不定现在已经让人家给杀了剁成肉馅了。”
钱亮亮看到王市长脸色阴沉,心情非常沉重,就骂窝头:“你他妈的胡咧咧些啥,哪来那么多恐怖分子。”
王市长说:“我看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性,要是那样蒋副市长可就惨了,我们怎么给人家的亲属交待么。”
钱亮亮想起了蒋大妈那个小老太婆老婆,就问王市长:“你没问问他家里人有没有蒋副市长的消息?”
王市长说:“我还问人家呢,人家天天到市政府来找我要人,我现在一听蒋副市长他老婆的声音就恨不得往桌子底下钻。对了,老沃,今年春节蒋副市长家里头的年货你额外多关照关照,老蒋在的时候对你不错,现在人不在了,你多关照关照,有些事情我们出面办不太方便。”
王市长这话说的挺沉重,好像蒋大妈已经遇难了似的,受到他的感染,钱亮亮心里头也顿时有些灰灰的。窝头一本正经地点头应承:“你放心王市长,我窝头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我一定把蒋大妈家里照顾好。”
王市长说这就对了,人活着不能太势利眼,也不能太冷漠,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什么地方?不就是人有感情么?钱亮亮赶紧纠正他:“动物也有感情,养的猫啊狗啊不都有感情么。”
王市长说:“对,连动物都有感情,人要是没感情不就连动物都不如了么。”
王市长刚开始说不喝酒,让窝头跟钱亮亮两个人一鼓动就开喝了,喝着喝着就把握不住了,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色,活像刚刚扒出猪肚子的尿脬,还连连干杯,一瓶精品茅台很快就只剩下空瓶了。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钱亮亮跟窝头赶紧过去扶他,王市长甩开他俩说:“别管我,我睡一会再接着喝……”蹭到床上倒头便睡。钱亮亮赶紧把他扶正了,窝头帮着把他的鞋脱了,钱亮亮给他盖上毯子,王市长很快就鼾声大作起来。
窝头请示:“还喝不?要喝我再偷一瓶去。”
钱亮亮奇怪地问:“偷?你喝酒还用偷吗?”
窝头诡秘一笑说:“这酒还真是偷的,黄金叶从糖烟酒公司进的,说是准备给省上领导拜年用的,都放在库房里。”
钱亮亮说:“你偷着喝了,到时候少了对不上账管库的不得倒霉?”
窝头说:“整箱的酒,揭开封条拿上一瓶两瓶,喝完了再把空瓶放回去,送酒的时候才打开,那时候谁知道是进货的时候就少了还是在库房里少了?再说了,哪一年拜年送礼都得剩一堆,有些省上领导是坚决不收礼的,剩下的拿回来也没办法入账,李公公怕市领导说他没本事,从来都不拿回来,就地处理,或者卖掉,或者喝掉,或者送给别的关系户,今年啊,也一个样儿,与其拿到省城再想办法处理,还不如我们提前帮他处理一些。”
钱亮亮骂他:“你他妈的喝糊涂了?今年是我去拜年送礼,你提前都给处理了,到时候我打开箱子里头都是空酒瓶,我找谁说理去?”
窝头这才清醒过来,在自己脑袋上擂了一拳头:“嗨,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那就算了,茅台没有了,要喝只有陇南春。”
王市长却突然插话了:“哼,十个厨子九个贼,一个不偷还后悔。”
窝头对王市长说:“王市长,我就是那一个后悔的。”
王市长却继续打着鼾,好像什么也没说。钱亮亮苦笑,对窝头说:“快收拾了吧,还喝个屁,把王市长都放倒了。”窝头开始收拾残羹剩饭,钱亮亮就给王市长家里打电话,替王市长请假,告诉王市长的老伴说王市长今天晚上接待客人,还要等北京来的长途电话,可能要到下半夜才能完事,晚上就不回去了。王市长的老伴倒挺聪明,对钱亮亮说:“小钱啊,你就别编了,你编谎都编不像,哪有等北京电话等到下半夜的?北京人就不睡觉了?肯定又喝多了,他现在在哪呢?”
钱亮亮的谎言被戳穿,只好呵呵笑着老实交待:“刚才跟我一起喝来着,也没喝多少,我还有窝头,再加上王市长三个人才喝了一瓶酒,我们俩都没事他就醉了,过去他也挺能喝的,现在怎么碰点酒就倒呢?他现在在金龙宾馆一六八房间,我陪着他呢。”
王市长老伴说:“小钱啊,他睡了就别挪动他了,今天晚上你就辛苦点,替我照看着,最近老王心情不好,工作压力太大,越是心情不好喝酒就越容易醉。”
钱亮亮赶紧答应了:“你放心吧,我今天晚上也不回去了,就在这儿陪王市长,没事,他睡得挺香的,你听他的呼噜打得多有劲道。”说这把话筒对了王市长的嘴巴,让王市长的老伴听他的呼噜声,然后说:“怎么样?放心了吧?没事,有我呢。”
窝头把餐具送回餐厅又踅了回来,对钱亮亮说:“你回去吧,我陪着王市长。”
钱亮亮说:“我已经给人家老伴说了我陪着他,结果我又跑了那不成了骗人吗?算了,我在这儿,反正回家也还是我一个人。”
窝头说:“那多不好意思,我回去搂着媳妇钻热被窝,处长大人在这冷冷清清地陪市长,干脆我也不回去了,我在这儿陪你吧。”
钱亮亮喝了点酒不但没有倦意,反而觉得头脑格外清醒,看电视怕吵醒了王市长,不看电视傻待着又无聊,正在发愁怎么打发时间,就对窝头说:“你愿意陪就陪着,明天可不能耽误上班。”
窝头说:“没问题,我去给咱们泡一壶好茶过来。”说完又急匆匆地跑了。
窝头把茶泡好了,吹牛说他这是当年的碧螺春,泡出来的茶水就跟山涧的溪水一样清澈却又茶香浓郁。钱亮亮根本不懂得品茶,听他吹得有鼻子有眼,闻闻茶水确实挺香就说:“嗯,真是好茶,难得喝到这么地道的碧螺春。”
窝头受到肯定和鼓励,顿时高兴起来,给钱亮亮的茶杯斟满,然后说:“钱处长,我越来越觉得跟你对脾气,说说也怪,黄金叶,包括以前的李公公,我听他们说话就心烦,你骂我我听着都顺耳,这是不是就是缘分?”
钱亮亮也知道他这人的脾性,就顺着他的兴致说:“这不是缘分还有啥是缘分?当然就是缘分了。”然后又问他:“我走这一段时间没啥事吧?”
窝头看看王市长,王市长鼾声如雷睡得正香,这才悄声对钱亮亮说:“事多了,前几天市纪委找过黄金叶,还把咱们金龙宾馆的账都拿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二天又送了回来,后来就再没消息了。”
钱亮亮心里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纪委来找黄金叶、查账是桔子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结果,第二天又把账送回来并且不再追究此事,是常书记出面解脱的结果。至于常书记为什么要出面保黄金叶过关,留下的想象空间太大了,以至于钱亮亮都无法去想。
“钱处长,”窝头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情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最近几天工商行的天天来找着催贷款,有人就开始说话了,说这笔贷款背后有黑幕,不然我们金龙宾馆凭什么替纺织厂贷款?还说了,这笔贷款要是还不上,就算是骗贷款,得承担法律责任呢。”
钱亮亮听了这话后背觉得冷飕飕的,心脏也怦怦乱跳起来,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些话的矛头就是指向他的,尽管自己没做亏心事,可是如果人家追究起来,蒋大妈找不着他有口难辩,光是金龙宾馆要替纺织厂还贷款这件事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你都是听谁说的?是不是黄金叶?”窝头一说他就估计到了,这话肯定是黄金叶散布的,贷款的事只有黄金叶最清楚,现在最恨他的也肯定是黄金叶,人家给他送了两万块钱,他不但不感谢人家还把人家告到了纪委,放在谁身上也得恨得牙根痒痒。然而,窝头说出来的话又让他大为惊诧:“不是,黄金叶最近好像老实得很,对人那个和气简直就跟人人都是她家亲戚似的,我还真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那是谁?你不说就是你自己胡编的。”
窝头急了:“钱处长你这人咋这样呢?我好心好意给你通通情报,你倒反咬我一口,我能胡编得出来吗?”
钱亮亮说:“你既然要给我通情报,就彻底说明白,这样稀里糊涂的情报有什么用?我是啥样人我自己清楚,别人是啥样人我不得通过了解才能清楚吗?你要是觉得我是朋友,就别拉半截夹半截的。”
窝头吞吞吐吐地说:“啊呀,我跟人家关系挺好,人家跟我说的事儿我再反过头来把人家给卖了,有点不够意思。算了,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告诉你吧,这些事是齐红告诉我的,齐红说她是听黄金叶说的,你可别问齐红,你一问人家就知道是我传闲话了,还不得把我给撕了。再说了,谣言么,就象风吹树叶,哗啦啦到处响,谁也别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一片叶子最先响。”
钱亮亮这才想起了齐红,不管她是不是听黄金叶说的,单单凭她传播散布这种消息,就足以证明她对钱亮亮已经积怨甚深了。看来,桔子把手表还给她到底还是把她伤了,她认为这是钱亮亮用行动对提拔她当科长说不,以她的性格表面没什么反应,却在背后诽谤中伤他。钱亮亮想起了孔老夫子的名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用这句话来表现齐红的为人简直太恰如其分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怒气都凝结在了脸上,脸色煞白,横眉立目,样子看上去挺吓人的。
窝头半真半假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问他:“钱处长,你想啥呢?”
钱亮亮说:“我没想啥,你干吗这样?装模作样的,我又吃不了你。”
窝头说:“啊呀,钱处长,你刚才的样儿真吓人,跟电视上那些黑社会的杀手差不多,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儿。”
钱亮亮说:“我有那么狠毒吗?我就是生气,现在的人咋都成这样了?稍微不合她的意就翻脸不认人,今天看着还是人,明天就变成了疯狗。齐红不就是因为我没提拔她当科长吗?这个娘们真的太不怎么样了。”
窝头说:“齐红想当科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李公公在的时候就已经报上去了,结果还没等办成李公公就垮了,她到现在还不死心啊?”
钱亮亮说:“这种事谁能死心?你不也想当宾馆副总经理、总经理吗?”
窝头嘿嘿笑,涎皮涎脸地说:“谁能没有点上进心呢?毛主席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我……”
钱亮亮打断了他:“毛主席啥时候说过?那句话是拿破仑说的。”
“对了,是拿破仑说的,我记错了。可是,不管我想当什么,我都靠自己的本事干,绝对不会靠请客送礼拍马溜须往上爬,钱处长你说句良心话,你当我们头头这么长时间了,我给你送过一分钱的东西没有?”
钱亮亮说:“东西倒没给我送过,可是拍马溜须你还是挺在行的。”
窝头一听这话站起身弯了腰抻长脖子乱转起来,钱亮亮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窝头说:“你那么说我,我得找块软呼点的墙一脑袋撞死算了。”
钱亮亮指着王市长说:“那块墙最软乎,你去撞吧。”
窝头就做张做势地要朝王市长身上撞,王市长突然坐起身懵懵懂懂地问他们:“蒋副市长什么时候到?”
钱亮亮跟窝头都愣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钱亮亮对王市长说:“王市长,蒋副市长不是失踪了吗?”
王市长晃晃脑袋,又揉揉眼睛才说:“他妈的,又是一个梦,我还以为蒋副市长真的平平安安回来了呢。”想了想又问:“几点了?我该回家了。”
钱亮亮看看表,十一点多,就告诉他:“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醒不来,已经给你家打电话请假了,告诉阿姨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王市长说:“不回去干吗?给我要车,对了,你不也得回家么?一路走,顺便把你送回去。”
既然领导要回家,谁也没有理由拦着他不让他回,钱亮亮只好打电话到小车队要车,窝头马上开始表现自己:“你放心回吧,今天晚上我值班。”
车来了,王市长跟钱亮亮往外走,钱亮亮替他拉开车门,王市长却没有上车,把车门又关上了,站在车外头对钱亮亮说:“小钱,那一回我给你说的事儿你还记得不?”
钱亮亮说:“啥事儿?是不是催贾秘书的事儿?”
“不,齐红的事儿。”
钱亮亮说:“记着呢,最近不是忙么,没顾上。”
王市长说:“算了,别为难了,事后想想,那么做是不妥,你是对的,该怎么办你就按自己的意思办,别考虑我的意见了。”
说完,王市长打开车门钻进了车,钱亮亮说:“我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就我一个人,在这还能洗个热水澡。”
王市长说:“不回拉倒,我得回。”
车开走了,钱亮亮站在冷风里发愣,他怀疑刚才自己跟窝头说的话让王市长听去了。这完全有可能,他们以为王市长睡了,可是人家却醒了。不过从他刚刚醒过来的反应看,那又绝对不是装的,也许他没有听到什么,突然提起齐红的事只是巧合?也许他提出提拔齐红真的只是出于对卢老突然去世的一种感情补偿,自己把他想的太阴暗了?钱亮亮觉得自己的脑袋确实不太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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