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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舞会八点钟开始,为了答谢金州市委市政府的热情接待,今天这场舞会由省歌舞团乐队伴奏。乐队伴奏和用音响伴奏跳舞绝对是两种感觉两个成色,况且还是省歌舞团的乐队。因此这场舞会人来的特别多,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基本上到齐了,老婆能拿得出手或者老婆能当家作主的领导都带了老婆同来,老婆拿不出手或者老婆管不了的就自己孤身前来。歌舞团的男男女女也都到现场捧场,舞厅的气氛空前热烈。钱亮亮有些后悔,没把桔子叫来。桔子爱跳舞,尤其爱在有乐队的场子跳舞。

王市长在舞会开始之前发表了简短的讲话,欢迎省歌舞团到金州市慰问演出,对省歌舞团的全体演职人员表示诚挚的感谢。人们都急着跳舞,谁也没耐心听他讲话,他在上面讲下面轰轰隆隆象是刮沙尘暴,他也就没心情多讲,说了声谢谢就把话筒转交给了带队的省文化厅副厅长。副厅长是个办事挺认真的人,还准备了讲话稿,可惜他是宁波人,普通话实在遭,双手捧着稿子念了一阵,除了一连串的谢谢谢谢,谁也没听明白他念的是什么。副厅长念完稿子,一个敲鼓的拿鼓槌在架子鼓的帮上击打三下,乐队便开始演奏,第一首照例是迎宾曲,乐曲一响,人们便纷纷象捕食的企鹅下海一样涌向舞池,常书记和王市长就象企鹅的首领,带头搂了省歌舞团的女演员在人海中游泳。齐红来到钱亮亮跟前,伸出手邀请他也跟着下海。她画了淡妆,薄施脂粉更显得容光焕发妩媚靓丽,钱亮亮就象梦游一样跟着她穿进了不断旋转着的人群中。

钱亮亮并不是连点都踩不上的舞盲,就是对跳舞不太感兴趣很少实践而已。真正下了舞场,虽然不会左转右拧的跳花步,却也能按照乐曲的拍子有进有退不至于踩到舞伴的脚丫子。齐红便不断地夸奖他鼓励他,说他跳的挺好,乐感好,姿势好,然后就试探着教他走花步,把钱亮亮摆弄来摆弄去的象个陀螺,自己也在钱亮亮的怀中转来转去活象一条在网中挣扎着逃跑的大鱼。钱亮亮隔着薄薄的衣衫能够非常清晰地触摸到她滑腻丰腴的肌肤,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渐渐地就有些激动起来,似乎处于一个强烈的磁场中,他是N极,齐红就是P极,相互之间的吸引力越来越大,恨不得紧紧粘在一起才好。血液也象是高压锅里的稀粥,沸腾着朝上下两头奔涌,钱亮亮有些发晕,又象是格外清醒。这种激情钱亮亮已经久违了,跟桔子他早已经没了这种感觉,做爱对于他和桔子来说,已经成了带有象征意义的夫妻功课而已,因此越来越规律,越来越平庸,经常甚至连姿势都懒得换一下。

齐红忽然红了脸在他肩头轻捏一把:“你坏。”钱亮亮尴尬极了,初秋季节衣着单薄,齐红当然会敏感地察觉到他身体某个部分的蓬勃。钱亮亮狼狈不堪第把屁股朝后面撅,以便拉开自己那个部位跟她的距离,齐红却又娇媚万分地贴了上来,并且对了钱亮亮的耳朵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男人好色,英雄本色。”

钱亮亮附了她的耳朵说:“没有坏女人哪来坏男人?有了坏女人才有坏男人。”

齐红抿嘴一乐:“对,好男人坏男人都是女人生的。”

说实话,如果没有黄金叶下午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知道了齐红差点被李百威提拔为科长、副总经理以后,钱亮亮真的会将齐红的表现当成他对自己的暗示甚至挑逗,如今,尽管热血沸腾,那也只是生理现象,他的心里却非常清醒,齐红这种女人招惹不得,认真不得。

这时候有人在钱亮亮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钱亮亮惊了一跳,猛然回头却见蒋大妈搂了他那瘦小的老婆象大人哄小孩一样笨拙地扭动着,边扭边对钱亮亮说:“小钱还行,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你下场子呢,齐红好好教教他,让他成为一个功能齐全的接待处长。”

钱亮亮笑笑说:“对了,你老说我功能不全,我这不正抓紧学习呢。”

蒋大妈摇摇晃晃地舞到别处去了,齐红嘻嘻笑着对钱亮亮说:“蒋大妈是市领导里最怕老婆的,人可真难说,蒋大妈又粗又胖,他老婆又瘦又小,可是他在他老婆面前就是象老鼠见猫一样,他老婆不来他根本不敢上舞场,他老婆来了他根本不敢跟别的女人跳舞,不信一会我逗逗他,你等着看,他保证不敢跟我跳。”

钱亮亮说:“一会你真的去拉他跳舞,看看他会怎么样。”

蒋大妈打了个岔,挽救了钱亮亮,钱亮亮冷却下来,心里却暗暗惊叹:好家伙,了不得,冲击力太大了。

一曲奏完,人们如同麦场上受到惊扰的麻雀轰然散开,纷纷寻找自己的座位。参加这种舞会的人不管真假都得作出文明样子,谁也不会乱占别人的座位。书记市长跟省文化厅的副厅长、歌舞团的领导有事先安排好的包厢,在几个女演员的陪同下回到了他们的包厢,其他人也都回到自己下场前占据的位置上。服务员就开始送饮料、啤酒,端茶倒水,这都是免费的,所以人们便都开始牛饮。钱亮亮在跳舞前跟齐红、郭文英她们坐在一起,回到座位上就看见黄金叶汗津津地拿了一罐可乐咕咚咕咚地猛灌,见到钱亮亮连忙放下可乐征求他的意见:“钱处长,你喝可乐还是啤酒?”边问边嘻嘻地笑。

钱亮亮说:“空调开着有那么热吗?你怎么像三伏天收瓜似的,笑什么?我喝啤酒。”

黄金叶就招呼服务员:“给钱处长拿一瓶啤酒过来,要冰镇的,再拿几个杯子。”

服务员凑过来请示:“钱处长喝什么牌子的啤酒?”

“别问了,钱处长好的就是金州大屁。”黄金叶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脸红彤彤地活象晚饭后在广场上扭秧歌的老太太脸上抹的胭脂,嘻嘻哈哈竟然当众跟钱亮亮耍起贫嘴来了,完全没了往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官气。连服务员听了她的那句话都愣了,郭文英赶紧说:“快去吧,就要金州大啤。”

钱亮亮追着问她:“你笑什么?今天我看你怎么不对劲。”

黄金叶嘿嘿笑着说:“钱处长你会跳舞,过去装,今天露馅了吧?”

钱亮亮说:“我那也算会跳舞?就是跟着拍子走么。”

黄金叶说:“下一曲我跟你跳,你不能光跟齐红跳,要跟所有的人都跳。”

钱亮亮让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毛病。郭文英是个小一本正经,说话办事就象黄金叶的翻版,捅了钱亮亮一把悄声说:“刚才宴会上刮刀不知道怎么回事,揪住黄总不撒手,倒满了两茶杯白酒非要跟黄总对酒,结果黄总按说好的喝了,她又耍赖,不喝,这不是欺负人吗?黄总喝多了,说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钱亮亮这才明白,自己招惹了大刮刀,大刮刀就拿黄金叶撒气。黄金叶是他的下级,刮刀这么做,就是要剥他的脸皮,就是要打狗欺主。想到这里,钱亮亮就感到憋气,倒有些后悔自己没去参加今晚的宴会,如果他在场,大刮刀保证占不了什么便宜。黄金叶替自己承受刮刀的欺辱,让钱亮亮感到有点歉疚,也更加恼火刮刀。

齐红这时候也看出来黄金叶有些失态,凑过来问钱亮亮:“她怎么了?有点不对劲。”

郭文英又告诉她说:“刚才让刮刀给灌多了。”

齐红就嘻嘻地笑,钱亮亮说:“人家喝多了你笑什么。”

齐红说:“我觉得她喝多了倒比平时还可爱一些。”

这时候黄金叶酒劲上来了,眼睛半睁不睁,好象忽然间变成了眯缝眼儿,东倒西歪恨不得找个地方马上倒头大睡。钱亮亮连忙吩咐郭文英和齐红把她搀扶出去让她休息。黄金叶却还革命事业心极强地挣扎着:“不行,舞会正办着我走了怎么行?不行,我不能走,我得照应着。”

齐红说:“我们扶你到房间睡一会吧,这没事,钱处长还有我们都在这儿,你放心吧。”边说边跟郭文英半扶半拖地把黄金叶弄走了。

舞曲又奏了起来,钱亮亮身边的几个女人都不在,他不敢也不愿主动邀请别的女人上场,就在旁边坐着喝啤酒看热闹。旁观者清,刚才下到场子里跟齐红跳舞,既没眼睛观察,又空不出脑子想事,这阵坐在场边看舞场里搂在一起扭动转圈的男男女女,忽然有了哲学家的思维和艺术家的灵感,想到,交谊舞的诱惑力就在于给男女亲密接触提供了合理合法的场合,没有合法关系的男女如果平日这样搂抱在一起,不成为法律制裁的被告,也得成为道德谴责的目标。而在舞场上,这种行为却变得合情合理而且有了艺术包装,难怪很多男女对跳舞趋之若婺,乐此不疲,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于此:在舞场上他们可以跟异性做平时不敢做也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什么锻炼身体、丰富文化娱乐生活等等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钱亮亮边胡思乱想边看着舞场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人们,忽然看到了大刮刀跟窝头,差点把刚刚喝进嘴里的啤酒喷了出来。窝头比刮刀矮半个脑袋,两个人都够粗壮,猛然看上去活象谁把一口水缸和一个酸菜坛子捆绑在了一起。窝头是个坏小子,紧紧贴了刮刀故意夸张地作出温情脉脉的样子,还不时把他那颗肥硕到往外渗油的脑袋往刮刀的胸膛上倚,那种动作一般是女人对男人做的,由他作出来就像一个胖娃娃在找奶吃。刮刀一边跳一边不时把他肥硕的脑袋从胸膛上推开,就有些手忙脚乱,可是又不好意思甩开他,弄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钱亮亮实在想象不出,窝头不知道采取了什么办法才逼迫刮刀不得不跟他跳舞的,金龙宾馆的女人没有谁会跟他跳舞,一来他的身材太难看,二来他跳舞动作不老实,舞步又混乱不堪,所以没人跟他跳,他也很少到舞场上来。今天不知道犯什么毛病了,又不知道怎么把大刮刀给粘住了。大刮刀今天晚上着意打扮了一番,下面是酱红色的长裙,上面是翠绿色的丝绸衬衣,红配绿臭狗屁,首先在衣服的色彩搭配上她就不及格,更加错误的是,她那么肥胖的中年妇女把上衣的下摆塞进了裙子里,看上去就有些惨不忍睹:裙子腰身勒得太紧,腹部的脂肪都挤到了腰部,肉囔囔的活像腰上套了一个救生圈。她还画了妆,脸上增白蜜抹得太多,腮红又是圆圆的两坨,红是红白是白活象古装戏台上的媒婆。在场的女人中她的职务最高,审美和打扮的修养却最低。

“嘻嘻嘻,真是一对活宝。”齐红回来了,在钱亮亮的后面说。钱亮亮忍不住也拿那两个人开涮:“你看那俩人的肚皮,跳一场下来还不得磨出茧子。”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便哄堂大笑。确实,由于肥胖,窝头跟刮刀跳舞的时候两个人的肚皮没办法分开,挤在一起摩擦,除非两个人把胳膊伸得笔直,那样就不是跳舞而是摔跤了。

舞曲结束了,人们纷纷朝自己的座位走,关系合法的男女就有手拉手的,窝头也扭捏作态地拉着人家刮刀的手朝座位上走,看上去象极了儿子牵着老妈,刚开始刮刀还没在意,旁边的人看着他们俩嘻嘻哈哈地笑,大刮刀才反应过来,猛地甩开窝头,笑骂了一声:“缺德”快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窝头就嘻皮赖脸地笑着朝钱亮亮他们这边走来。一来齐红就开始耍笑他:“窝头今天真行,跟市委领导跳上了。”

窝头说:“真过瘾,刮刀那一身肉真喧乎,搂着真挺舒服。”

齐红跟郭文英就骂他流氓恶心。窝头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我要是流氓在场的人就都是流氓,只不过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像有的人装模作样假模假式。”

钱亮亮突然想到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和跟齐红跳舞时的种种情景,就觉得脸上热乎乎地,拿了一瓶啤酒递给窝头,窝头也不用杯子,咬开瓶盖咕嘟嘟地吹了一气喇叭,然后对齐红和郭文英说:“今天晚上你们表现都不好,常书记跟王市长都让歌舞团的娘们泡走了,你们谁也不靠前,黄金叶呢?她躲到哪去了?”

钱亮亮就告诉她黄金叶在宴会上跟大刮刀斗酒喝多了,睡觉去了。窝头说:“你们怎么地也得给金龙宾馆争个份子,别让今天晚上成了歌舞团的天下。你看我怎么样?表现多好,把市委的女领导包圆了,钱处长,得给我算加班啊。”这种舞会跟别处的舞会不同,别处的舞会都是男的邀请女的,这里的舞会都是女的邀请男的,因为这里的男人都是领导,所以办舞会金龙宾馆的女人们就都得参加,并且主动邀请领导跳舞,不能让领导闲着有受到冷落的感觉,这几乎已经成了惯例、规矩,当然,过后就都算加班,所以窝头才这么说。

钱亮亮说:“没问题,当然得算加班,窝头今天表现好。”

窝头听钱亮亮这么说顿时兴高采烈起来,手舞足蹈地说:“金龙宾馆开业以来,历任历届领导里,只有钱处长是最公正的领导,过去我到舞会上卖力气谁给我算过加班?就冲钱处长看得起我,今天晚上大刮刀我包了,保证让她过足舞瘾。”

正说着乐曲又响了起来,窝头赶忙灌了两口啤酒酒匆匆忙忙朝大刮刀奔去,钱亮亮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齐红也去跳舞了,她没有跟钱亮亮跳,临走时在钱亮亮耳朵边上说:“我得陪陪常书记,常书记心眼小,跳不跳是一回事,可是必须得请他。”

这是钱亮亮头一次听到齐红评价常书记,他跟常书记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却从来没有感到常书记有心眼小的毛病,不过他却相信齐红的评价,女人看男人比男人看男人更透彻。

郭文英邀请他:“钱处长,咱们也跳一场吧。”

钱亮亮不想跳了,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拒绝郭文英的邀请,那就会很伤郭文英的面子,也显得好象自己光跟齐红跳不跟别人跳,便二话不说站起来说:“我不太会,刚刚学,你可得宽容点。”郭文英抿嘴一笑:“跳舞还用得着学?跟着音乐走就成了。”于是二人相携着挤进了人群中。

这一曲跳完,回到座位上,却看到蒋大妈坐在他们那儿端了一罐可乐在喝,齐红问他:“蒋市长,你不守着夫人跑到我们这儿干吗?”

蒋大妈一本正经地说;“天天守在一起,我没烦你婶子倒烦了,非让我过来看看小齐不可。”

齐红就说:“那我过去跟婶子坐一会儿。”

郭文英也说:“蒋市长你坐着,我到楼层看看去。”

察言观色是金龙宾馆的女人们磨练出来的基本功,齐红跟郭文英见蒋大妈坐在这里,就估计找钱亮亮有事情说,随便找个借口就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蒋大妈见跟前没了人就说:“小钱啊,我看你还行么,能走两步,过去为啥不跳?”

钱亮亮说:“蒋市长,你不也说我就是能走两步吗?走两步跟会跳可不是一个概念,今天也就是才开始学学,你不是老说我功能不全么?”

“啥叫会跳?不都是瞎蹦图个热闹么。一会请郭部长跳个舞,别老跟你的部下跳,也别让窝头死缠着人家郭部长。”

“跟郭部长跳?我可没那个胆子。就我这个水平,一不小心踩了她的脚,她当场不得把我给吃了?跟她跳舞风险太大,我可承受不了。”蒋大妈专门提出来让他请大刮刀跳舞,钱亮亮马上明白,蒋大妈肯定知道她跟大刮刀发生冲突的事情了,这是想撮合他跟大刮刀的关系。如果他现在去请刮刀跳舞,就是主动向大刮刀认错,也是向大刮刀示弱,。

“蒋市长,是不是郭部长找你说我什么了?”钱亮亮心目中,蒋大妈是个好人,不然他也不会主动过来找他说这件事情,所以他觉得跟蒋大妈没有必要兜圈子,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蒋大妈眯缝了眼睛盯着他看:“小钱,我过去还没看出来你这个人倒挺倔的,你说郭部长找没找过我?不管她找没找过我,也不管她找过谁,说到底你们不都是为了工作吗?说到底人家是领导,你是下级,起码的尊重还是应该有的吗。”

钱亮亮解释道:“蒋大妈,对了,蒋市长,不是我不尊重她,是她太过份了,我按照市委市政府的文件规定办事有什么错?凭什么对我大叫大嚷?训人训惯了,我就偏偏不吃这一套,尊重是相互的,不能光指望别人尊重她,她却不懂得尊重……”

蒋大妈打断了他:“我不评论你们谁是谁非,我说的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和态度,我明天要到北京去,你说我应该怎么走?”

蒋大妈突然变换话题把钱亮亮搞愣了,随口回答:“想快就坐飞机,不图快就坐火车么,要不要我提前给你定票?”

蒋大妈说:“飞机停飞了,铁路塌方了,怎么办?”

钱亮亮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据他所知飞机并没有停飞,铁路也没有塌方,一切正常,所以蒋大妈问他的意思是说要达到一个目的,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好走。他对蒋大妈的良苦用心非常感激,可是强烈的自尊心却又容不得他主动向刮刀表示和解,尤其是现在,刚刚跟她在电话上吵过还不到半天,晚宴的时候她又借逼黄金叶喝酒来找茬,现在他却跑过去假装笑脸请她跳舞,这种事情钱亮亮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便对蒋大妈说:“蒋市长,这是两回事儿,我没有错什么。”

蒋大妈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不能简单地用对错来分类。行了,我该说的话说到了,今后你要是这样迟早得吃大亏,我不是非让你向谁低头认错,我的意思是该缓和的就要缓和,中国和美国,朝鲜战场打过仗,越南战场交过锋,南斯拉夫战场炸过我们的大使馆,现在还不是得缓和?犟脾气在政治上是不成熟的表现。不光是郭部长,还有别的人,比方说吴副部长,不就是多几条鸡腿少几瓶啤酒的事么?值得跟人家算账吗?你知道社会是什么?就是一张网,人人都是网上的一个点,网破了,人就就全完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得陪你婶子去了。”

钱亮亮赶紧起立,诚心诚意地对蒋大妈说:“蒋市长,我明白你这都是为了我好,我非常感谢你,我一定找机会跟郭部长缓和缓和,你放心。”

蒋大妈连说两遍:“那就好,那就好。”

又跳了几曲,钱亮亮发现大刮刀提前退场了,也不知道她是忍受不了窝头的折磨,还是跳累了。齐红这时候又过来邀请他跳,他就跟齐红一起下了舞场。舞曲是蓝色的多瑙河,舒缓深情的乐曲被乐队演奏成了“咚恰恰恰”的慢四步,就像中国女人染了满脑袋黄毛,顿时变得俗不可耐浑身上下都是风尘气。跟蒋大妈聊了几句之后,钱亮亮的心情灰蒙蒙的,对眼前的一切都觉得索然寡味,实在没心情再跳了,好在金龙宾馆的女人们都忙着照应市领导,有意无意地跟歌舞团的女演员争夺阵地去了,钱亮亮就躲到一边猛喝啤酒。

金龙宾馆的舞会时间一般是固定的,到夜里十一点结束,今天可能是哪位领导兴致高,舞会延长到了十二点钟还没有结束,齐红说她也累了,就在场边陪他,别人都跳舞去了,齐红看看手表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太晚了,我不回去了。”他怦然心动,却没敢接茬,齐红问他:“你回不回了?”钱亮亮迟疑了,一时猜测不透齐红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是暗示还是无意,想起下午黄金叶跟他说的那些事情,再加上刚才跳舞时齐红放肆的举止,便断定齐红八成是暗示。这个时候的他就象抢匪站在银行门口,如果走进那道大门也许会得到钱财,也许得到的就是一颗子弹。如果他退缩,虽然将一无所得,却把平安留给了自己。倏忽间又想到了桔子,他终于选择了后者:“不行,我还得回去,明天一大早还得送孩子上学呢。”

齐红没有吱声,转身就走了。这个举动证实了钱亮亮的判断,她刚才就是在暗示和诱惑自己,也证实了下午黄金叶对她的评价。钱亮亮到自行车棚取车的时候,看到齐红正从自行车棚里推了自行车出来,齐红冷了脸不跟他打招呼,好象他刚刚得罪了她似的。钱亮亮也懒得搭理她,暗想,你不就想着那个没有得到的科长和宾馆副总经理的位置吗?我就让那个科长的位置空着,看你齐红还能上演出什么节目来。

回到家里,钱亮亮脱去外衣先到核儿的房间看看,核儿睡得正香,小脸红彤彤的,仰天躺着,两支胳膊举在脑袋上象是在向什么人投降,被子则蹬了下去,裸露出圆滚滚的小肚皮。钱亮亮怜爱的将他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朝上拉了拉。核儿是儿子的乳名,儿子出生后,桔子说既然她是桔子,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就是桔子核儿,于是两人就把儿子叫桔子核儿,简称核儿。从核儿的房间出来,钱亮亮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到卫生间冲个澡?桔子是个极会操持家的女人,自从钱亮亮当了接待处长,她就不准再用家里的电热水器冲澡,名义上是钱亮亮在金龙宾馆的办公室有卫生间,水量足热量大,洗得痛快舒服,实际上是为了省电省水把这笔家庭开支转嫁到金龙宾馆去。好在北方省份气候干燥,他们从事的都是不出汗的工作,也用不着象南方人那样天天得象鸭子一样用水泡一泡,所以隔上几天一家人就到钱亮亮的办公室里痛痛快快洗一回。既然不用家里的热水器,也就没人烧水,如果钱亮亮现在想冲澡,就得现烧水,钱亮亮看看表,已经将近一点钟了,半夜三更回家烧水洗澡,显得有些怪异,钱亮亮就打消了冲个澡的念头,换了拖鞋蹑手蹑脚做贼般的踅进了卧室。

桔子睡的正香,脸红扑扑的,不象桔子倒象一颗大苹果。两只胳膊则举在脑袋上面作出了投降的姿势,钱亮亮不由感到好笑,暗想,如果睡觉姿势也能遗传的话,核儿的睡姿无疑遗传了桔子。桔子的脑门上卷着两个发卷儿,嘴角露出了一滴涎水,样子有些蠢。钱亮亮想起了秘书处老彭的话,老彭说男人在外偷吃野食根本原因还在女人自己身上,女人都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精装版,一个是简装版,出门都是精装版,回家都是简装版,让别人看的都是精装版,让自己老公看的都是简装版。反过来,男人回到家里看到的都是简装版的女人,出了门看到的都是精装版的女人,自然就会追求精装版。眼前的桔子就是简装版,而黄金叶和齐红那些女人对他来说就是精装版。

他脱掉衣服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那半边被窝,刚刚躺下,桔子便熟练而自然地贴了过来,钻进了他的怀抱。钱亮亮从来没有弄明白,桔子这是天生的本能还是结婚以后才养成的习惯,不管他睡得多晚,也不管桔子看上去睡的多熟,只要他进了被窝,桔子肯定会熟练而自然地往他的怀抱钻,就象一只养熟了的猫。钱亮亮伸出胳膊让她枕着,另一只胳膊则搭在了她的腰上,只有这种姿势才能适应桔子那弯腰弓背紧贴着自己的睡法。钱亮亮闭上眼睛,想尽快入睡,桔子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然后就象听到口令的警犬一样埋头在他的身上嗅来嗅去:“什么味道,香水味儿,你干什么了?”

钱亮亮懵了,傻乎乎地问:“你没睡着啊?”

桔子动作激烈地跳下床拉开灯,又象一个病理医生解剖尸体一样扒下了他的内衣,认真仔细地检查着他的身体。钱亮亮恼羞成怒了,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神经,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桔子说:“你身上的香水味是怎么回事儿?谁的?”

钱亮亮低下头闻了闻自己,实在闻不出自己有什么味道:“你睡迷糊了吧?是不是做梦了?”

夜间的寒气把赤裸裸的桔子又赶回到了床上,她拉过被子蒙在自己的身上,却把钱亮亮晾在夜晚的寒气里毫不怜惜:“我要是睡迷糊倒也好了,可惜我清醒得很。你要是自己能闻出来早就洗澡去了,你晚上干啥去了?肯定有事儿,你身上的味道绝对不是好味道,你给我说清楚,晚上到底干吗去了?”

钱亮亮只好给她解释:“我能干吗?今天晚上送省歌舞团开舞会,市上领导都去了,我能不去吗?”

桔子对领导两个字的感觉神经基本上处于麻痹状态,这也是她家庭出身造成的。她是她们家的老二,也是老小。她父母生了她哥哥之后,便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后续部队,直到她父亲五十多岁,她母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又挣扎着又生了个她,所以对她格外珍爱。她父亲干到了副省级,九十年代才离休。她哥哥比她早生了将近二十年,现在已经混到了正厅级,而且官踞要职,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她爸爸、她哥哥的职务会给她带来什么优势。在那种家庭长大,见得官多了,也就不太把官当回事儿,就象头一次见到猴子的人一定会非常新奇、紧张、激动,见得多了甚至天天跟猴子混在一起便也会对猴子的任何举动见怪不怪了。所以当钱亮亮说市上领导都去跳舞的时候,桔子并没有因此而罢休,反而说:“那我马上打电话问问,到底是不是你到舞会上去了。你说我问谁?”

钱亮亮急忙拦住她:“你自己发神经是不是还要让别人都跟着你发神经?看看表几点了?要问明天问吧,常书记、王市长、蒋市长,所有市上领导都去了,你愿意找谁问就找谁问,全都问一遍也行。”

桔子看到他坦然自若,半信半疑地问他:“行,就算你到舞会上去了,可是你身上的香味是哪来的?还是法国高级香水的味道呢,你们那个舞会总不会在舞场上洒香水吧?”

钱亮亮没有想到齐红或者郭文英的香水味到会传染到自己身上,也没有想到桔子的鼻子竟然跟警犬一样灵敏,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再继续抵赖,本来没事也显得有事了,只好老实交待:“可能是跳舞的时候沾上的,到底是谁我也说不清楚。你快把被子给我,冷!”

桔子从身上把被子脱下来给他盖了一个角,瞪圆了眼睛问他:“你跳舞了?真的跳舞了?”

钱亮亮作出无奈的样子说:“没办法,人家女同志主动来约,我不跳那不是让人家下不来台么?再说了,蒋大妈、常书记他们都说当接待处长我功能不全,该学也得学。”

桔子相信他了,重新把被子整理好,躺到枕头上把两人盖严实了,然后说:“你学跳舞我没意见,到底怎么回事明天我一问就清楚了,只要你没往社会上的歌舞厅跑就成。我告诉你吧,社会上那些歌厅舞厅桑拿都是变相的妓院,乌七八糟,那里的男男女女没有好东西,正经人谁会跑到那种地方唱歌洗澡?那里头的小姐大部分都有脏病,谁沾上谁倒霉,你要是到那种地方鬼混,趁早别回这个家,想想都让人恶心。”

钱亮亮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

桔子说:“除了三陪,哪个女人会往那种地方跑?前段时间宣传部闹出来的事全国都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钱亮亮翻过身给了她个后背:“行了,睡觉吧,你已经睡了一觉了,我还没睡呢,我可没精神头陪你。”

桔子不言语了,过了片刻,突然又扒到钱亮亮的身上问他:“哎,跟别的女人跳舞是不是感觉特新鲜?你都跟谁跳了?”

钱亮亮没有搭理她,桔子就将一条光滑柔嫩的腿搭在了他的腰上,两只手楼着他的脑袋,软软的乳房抵在他的背上,这种就象排队一样的睡法也是桔子的发明,一般用在钱亮亮懒得搭理她急于入睡的时候,比如现在,两个人就这样排着队很快都睡着了。

钱亮亮醒来时桔子跟核儿都走了,餐桌上留着桔子准备的早餐,牛奶和面包,两个煮鸡蛋。鸡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老公,昨天睡得晚,今天多睡会,我去送核儿,回家吃晚饭。”落款没有签名,却画了一个既象苹果又象鸭梨就是不象桔子的桔子。钱亮亮在桔子留言的纸条上批上了:“已阅,同意。”然后紧贴着那个桔子,画了一张长着龅牙正准备啃桔子的大嘴,他画得很象,论绘画水平他可以当桔子的老师。

吃过早餐,钱亮亮出门推着自行车上班,今天是典型的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秋天的太阳温和地坐在东山的尖顶上,让人想起慈祥和蔼的老爷爷。围绕太阳的云霞斑斓多彩,没有云彩的天空便是那种深邃的瓦蓝。好天气给了他一个好心情,光明好象将心里的阴暗跟黑夜一起驱逐,昨天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记忆中变得遥远、模糊,钱亮亮跨上车子的时候想,自己绝对不会象前任李百威那样最终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相信自己的自制力,当然,他更怕失去桔子和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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