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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金龙宾馆在初春的晨曦中格外有情致,梨树吐出了白嫩的花蕊,白杨展开了嫩绿的枝桠,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精神抖擞青翠欲滴,静谧中让人感受到勃发的生机和鲜活的气息。外观各异参差错落的建筑沉默着,掩盖了内里的生活,包括美的丑的。钱亮亮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金龙宾馆,这里曾经是他辉煌的起点,如今却是他的伤心之地。本来他不想在刚刚结束双规的第二天就来上班,是桔子逼着他来的,桔子说越是这样越应该早点上班,挺直了腰杆子让别人看看,钱亮亮还是钱亮亮,啥事没有,照样是接待处处长。钱亮亮对她的这夹杂着几分稚气几分执气的意见不以为然,后来想想,还是来了。因为,他迟早要来一趟,他可不想象李百威那样,扔下一屁股屎连办公室里自己的东西都不敢收拾就一走了之。他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决不遗留任何让人家觉得麻烦的后遗症。

大门口的保安见到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姿势标准的给他敬了一个礼,钱亮亮朝他笑笑,他也朝钱亮亮笑笑。宾馆的大厅里张晓云刚刚上班,正在手忙脚乱的清理卫生整理总台,见到钱亮亮也是愣了一愣,然后兴高采烈地问:“钱处长早,您上班了?”

钱亮亮点点头:“你也早,最近客人多不?”

张晓云说:“立春了,天暖和了,开始上客人了,昨天我统计了一下,入住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

钱亮亮朝后面自己的办公室走,见张晓云跟了过来,便停下步子问他:“还有事吗?”

张晓云嗫嚅着说:“我、我伯伯让我给您说一声……纺织厂的贷款跟利息都还了,让您放心,他说有时间还要请你吃饭。”

钱亮亮说:“你给他说,这件事情是我给他添了麻烦,可真把他愁坏了,应该是我请他向他赔礼。”

钱亮亮的办公室窗明几净,茶几上还摆放着一盆迎春花,花开得正艳,粉红色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芳香,让人仿佛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不知道是宾馆的人知道他放出来了专门打扫的,还是一直保持这个样子。钱亮亮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开始收拾他的东西。他把文件资料放到了写字台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装进了纸盒箱子。整理橱柜的时候,他看到了齐红给他买的名牌裤衩,当时他用了两个,剩下的就一直扔在这里,回想当时的情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心情也是百感交集。他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该把这剩下的三角形穿上极不舒服的高级裤衩留下还是带走,想了想,他还是装进了纸箱,他不想让后任者看到这些裤衩产生联想。一些用不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凡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就扔到了垃圾桶里,属于公家的原封不动。清理这些东西,就象为自己办理后事,尽管现有的一切:洁净的环境,春天的气息,友好的同事和下级,都有理由让钱亮亮心情愉快,可是料理后事的感觉总是伴着一屡淡淡的惆怅笼罩在心头,让人的心情压抑,就好像走到岔路的人,面对未知的旅途,即便身边的景色再美,遇到了再高兴的事儿,内心深处也会有隐隐的不安。

东西收拾完了,钱亮亮就出门到各个岗位向人们告别,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人们他的决定。但是,无论如何在离开这里之前应该跟他们握握手,说说话。他先来到了齐红跟郭文英的办公室,齐红跟郭文英都在,见到他便同时站起来:“我刚才听说你上班了,想过去看看你又怕你刚来有什么事情要办,正和小郭商量着一会过去看你呢。”齐红的神情很爽朗。在钱亮亮的想象中,刚刚当了几天总经理就被撤下来的齐红应该沮丧愤懑,她却偏偏没有那样,这就是齐红,拿得起放得下,正面看是女中豪杰,反面看是女中奸雄。

“我的办公室打扫得很干净,谁打扫的?我真得好好谢谢她,也谢谢你们。”

郭文英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客房部照样天天打扫,每天都那样。对了,昨天听说你没事了,就要回来上班,餐厅部的小崔端了一盆迎春花给你摆到房间里,说是代表她们餐厅部的服务员欢迎你。”

钱亮亮心里顿时热辣辣地,眼睛酸酸地就想有点泪水滋润一下,他怕自己失态,说了声你们忙我到别的地方看看去,就匆匆退了出来。他跟小崔这些普通的服务员并没有过多的交往,更没有过什么格外的关照和偏袒,反之每当他陪客人的时候,人家还得提供最优良的服务,尽心尽力的侍候他们,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平等待人,把人家当成真正意义上的同事,他所做的仅仅是这一点,人家就把他当成了亲人,这一盆花的分量太重了,寄托着这些普通服务员对他的肯定、关怀和支持。他决定,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带,这一盆花一定要带回家,把这些普通服务员的心意带回去,牢牢地珍藏在心里。

他在餐厅部、客房部、后勤组、保安部转了整整一圈,大家都以为他是在视察领地,除了采取各种方式对他重新回到岗位上表示祝贺以外,还纷纷向他汇报本部门的工作情况,他也就听着,却不做任何表示,汇报工作的人便以为他被关了这么长时间,受了刺激,心情不好,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有的人在岗位上他见到了,有的人休息或者轮班他没见到,遗憾的是餐厅部的服务员们还没到上班时间,都没能见上。见到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向人家告别,没有见到的人只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声再见了。

下午,他到市政府找王市长,王市长如今很忙,秘书让他等,他就跑去看蒋大妈。蒋大妈的办公室只要人在从来不关门,钱亮亮在走廊里就听到蒋大马在吼,好像在跟什么人吵闹,或者在训斥什么人。来到办公室钱亮亮愣了,市纪委的李处长和王科长在蒋大妈的办公室里,见到他们钱亮亮的精神立刻亢奋了,好像跟他们斗嘴闹气已经成了本能:“呦,钱亮亮贪污受贿案专案组搬到蒋副市长办公室来了。”

李处长跟王科长非常尴尬,站起来跟他打招呼,钱亮亮问:“你们跑哪去了?把我扔下不管,差点没把我饿死。”

蒋大妈说:“我正说这件事呢,办案、调查都没错,违反组织程序轻率对处级干部双规那是上级定的跟你们也没关系,可是你们不能那么不负责任,把人一扔就不管了吧?万一你们不在他自杀了呢?失踪了呢?出别的事情了呢?真是太不像话。”

钱亮亮有些奇怪,这件事情根本不归蒋大妈管,官场潜规则之一就是:不属于自己主管的事情根本连问都不问。蒋大妈虽然是市委常委,分工却是抓经济,属于政府系列,跟纪委根本是两个系统,他把人家纪委干部叫来训斥,别说分管纪委的领导会不高兴,就是这两个纪检干部当面顶撞他他也会下不来台,而且会无可奈何。

李处长愁眉苦脸地解释:“蒋副市长,你也替我们想想,辛辛苦苦办案,费力不讨好,闹来闹去闹了个冤假错案,而且是有人故意制造的冤假错案,我们怎么好意思面对钱亮亮同志?我们向上汇报,常书记又不认可我们的调查结论,除了一走了之我们还能怎么样?”

王科长还是那副德行,表情、话语都像是讥讽嘲弄谁:“钱处长也真是的,不让他走的时候他千方百计想逃跑,放开了让他走他又老老实实不动弹。要不是我们请省公安厅技术鉴定那个签名是模仿伪造的,到现在这件事情也说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我们到头来还是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了,虽然关了钱处长一段时间,可是也还了他一个清白么,你说是不是钱处长?”

蒋大妈虎着脸说:“这么说你倒是有功劳,该奖励了?”

王科长摇晃着脑袋说:“该否定的就应该否定,该肯定的就应该肯定,肯定之肯定就是否定,否定之否定也就是肯定么。”

蒋大妈说:“那好,钱亮亮现在也在场,你们对他说,哪些该肯定那些该否定。”

李处长说:“办案的前半部分不管是谁定的,我们作为具体经办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应该否定的。后半部分,当我们感到这个案子有些疑点、漏洞的时候,就主动联系省公安厅动用技术手段查清了事情的真相,这是应该肯定的。再后来,我们发现这是冤假错案,向上级汇报上级却逼着我们继续对钱亮亮同志双规,不查出问题不准放人的时候,我们一气之下撒手不管,这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也是该否定的。”

钱亮亮在一旁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背后都有相互之间并不知道的故事,也都有各自的苦恼,就像有的人得了关节炎,有的人患了胃溃疡,病症不同却都不好受。蒋大妈听了李处长的话点点头说:“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对你们有意见,哪能关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处级干部,你们自己啥话不说掉屁股就跑了,说出去都丢人,真是大笑话。”

王科长说:“谁知道钱处长是这种人,不该跑的时候千方百计要逃跑,让他跑了他又老老实实呆着不动弹……”

蒋大妈火了:“这话你说了两遍了,别拿着不是当理说,翻来覆去就拿这句话对付我。我真烦你,你别吱声了好不好?”

王科长尴尬地把滑落到鼻梁上的眼睛朝上推了推,不敢吱声了。钱亮亮连忙出面打圆场:“没事,没事,不都过去了吗?就象刚才李处长说的,不管怎么样经过纪委的同志努力,还了我一个清白这比啥都重要,王科长说得也对,不怪你们怪我自己没主动逃跑,我感谢你们,真的,不是讽刺,我是真心的感谢。”

蒋大妈说:“看看,人家小钱多有水平,多有胸怀,你们啊,我说你们你们还不服气,比一比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了吧?”

李处长和王科长让钱亮亮跟蒋大妈一唱一和弄得难堪,也不好再替自己辩解,李处长说:“我诚心诚意接受蒋大……副市长的批评,也向钱处长道歉,我们的工作有失误,不过最终把事情搞明白了,还了钱处长一个清白……”

蒋大妈让他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个李处长啊,怎么这么会说车轱辘话?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是不是还得让小钱再感谢你们一次?算了,我没说你们别的,就是对你们把人家关了那么长时间结果连个屁都不放自己一走了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有意见……”

他刚说到这儿,王科长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蒋大妈瞪着眼睛问他:“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王科长赶紧憋住笑说:“我是笑蒋大……副市长你也挺能说车辘轳话的,从我们一进来你就说这件事儿,我那句话说了两遍你就骂我,你这句话说了几遍我都记不清了也不敢骂你。”

蒋大妈愣了一愣:“我说车轱辘话了吗?我老了,你们也老了吗?另外,你们别老蒋大副市长蒋大副市长的那么叫,我知道你们背后都叫我蒋大妈,有本事就当面叫,再不然就老老实实叫蒋副市长,老在半道上改口,难受不难受?我没事了,你们忙你们的去,跟你们谈话真累。”

李处长跟王科长起身告辞,钱亮亮起身跟他们握了握手说:“真的,我挺感谢你们。”

李处长跟王科长走了,蒋大妈回过身来对钱亮亮说:“这都是些好同志,工作认真,责任心强,你真的不要对他们有什么想法。”

钱亮亮说:“我刚才对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我确实挺感谢他们的。”

坐下之后,钱亮亮问:“蒋副市长,听说你这次出国经历不凡,啥时候有时间了给我讲讲你们的非洲历险记。”

蒋大妈说:“有什么可讲的?简直丢人,让省外事办通报批评了一通,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确实够刺激的。”说着就开始给钱亮亮绘声绘色的讲起了他们在国外的经历。他那些事钱亮亮已经听秘书长讲述过一遍了,他讲的还没有秘书长讲的生动。钱亮亮怕他唠叨起来没完,就转了话头奇怪地问他:“李处长他们找你干吗?”

蒋大妈说:“找我个屁,是我找他们,你的东西不是让他们没收了吗,我得替你要回来,不管怎么说这场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不在那没办法,只要我回来了,我就得一管到底。”说着把一个塑料袋递给钱亮亮:“查查,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少了什么我再朝他们要。”

钱亮亮接过来认真察看了一遍,没发现少什么东西,就把钱包、手机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分别装进了口袋:“没少啥,他们保管的挺好。”

“你怎么把常老大得罪到这个份上了?我在的时候看他对你挺欣赏、挺器重的呀。”

“他那不是欣赏我,是欣赏我大舅哥,也不是器重我,是器重我的社会关系。”钱亮亮对蒋大妈向来有种朋友哥们的亲近感,而不像对其他领导那样仅仅当成自己的上级,所以跟他说话也就比较敞亮:“我记得我刚刚上任的时候,你问过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提拔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反过来问你你说你也不知道,当时我确实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就提拔到我头上了,还以为因为我在市委秘书处干啥事让领导欣赏上了。后来才知道,常老大不知道怎么就了解到我大舅哥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就顺手给了我那么个甜头。后来的事就复杂了,我跟黄金叶因为工作上的事有些摩擦和冲突,黄金叶在他跟前做了反面工作,再加上他带我上北京让我找贾秘书帮他跑官,还贿赂人家,人家拒绝了,可能他也把这笔帐算到了我的头上,刚好王市长又让我找贾秘书请首长出面帮助金州市解决托托河引水工程的事儿,人家帮忙了,而且办成了,可能这也让常老大心里头不高兴,觉得我是王市长的人,他提起来却背叛了他,其他还有什么原因那就是他肚子里的事了,我也说不清,我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这样一些原因吧。”

蒋大妈沉思着,半晌说:“我说过多次你政治上不成熟你还不承认,即便是你说的那些原因,大不了把你调走,看在你大舅哥的面子上再怎么也不至于捏造事实诬陷你呀。”

钱亮亮有些不服气地问:“你政治上成熟,你说是什么原因。”

蒋大妈沉吟片刻说:“分析常老大的行为,要从政治角度考虑问题。他收拾你说到底还是政治原因,其一,常老大的事儿在金州市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抓你的腐败,可以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常老大自己身上转移到你的身上。其二,也可以制造一些混乱,甚至可以混淆视听,说就是因为他坚持调查处理你的问题才有人在提拔问题上做他的文章,这样一来你大舅哥即便想投他的反对票,也会投鼠忌器。其三,你跟你大舅哥还有那个贾秘书的关系现在金州市几乎无人不止,这个时候把你抓了,反过来不是更能显得常老大公正、铁面无私吗?人们都说无私才能无畏,常书记正是要通过无畏来表现他的无私。其实,常书记这也是败中求胜的无奈之举。”

钱亮亮趁机问:“诬陷我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就是黄金叶没错吧?”

蒋大妈说:“你没进来之前我还问过李处长他们俩,这件事情很难查清楚,收条和举报信写着纺织厂的地址,以纺织厂职工的名义直接寄给纪委的,里面还附了那个假收条。这件事情也不见得就是黄金叶干的,我认为黄金叶的人品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她最多在常书记面前说说小话,你跟黄金叶矛盾比较突出就认为是黄金叶干的,难道常书记除了黄金叶就再没有人手了吗?谁干的并不重要,不管是谁干的,没有常书记的支持也干不成这件事情。纪委向常老大汇报,常老大马上开常委会研究,会上定了调调,不管是谁,也不管有多硬的靠山,一查到底,严肃处理。有句话我本不该对你说,可是不说又不行,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常委会上没有一个人替你说话。当然,一把手的态度这么明确、坚决,对其他常委有影响,可是你也不能不考虑我过去给你说过的话,得罪了人迟早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就凭一封匿名举报信就要双规你,明明不对,那些常委为什么不替你说话?值得认真想想。”

钱亮亮听了这话,忍不住问:“王市长也同意对我双规吗?”

“王市长跑到省里去催引水工程资金,没参加会议。不过就算他参加会议也没多大用,少数服从多数,他一个人在常委会上也不过就是一票。再说了,在那种情况下王市长能不能为了你正面跟书记冲突也没办法证实。”

蒋大妈的话就象冰水直接灌进了钱亮亮的胸膛,从里到外冷得直打寒颤,心寒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便沉了脸呆呆地坐着。

蒋大妈见他不说话了,就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钱亮亮说:“我是来找王市长的。”

蒋大妈说:“找王市长干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王市长现在很忙,你的事就别再打扰他了,给我说说,看我能办不。”

“这事你还真办不了,我找他是不想干了。”

“什么?不想在接待处干了?这是何苦,给你透漏个消息,你不还是副处级吗?已经定了,把你扶正,正处级,王市长说你这个接待处长干得最有实效,托托河引水工程你是头功,这个时候你提出不干了,不等于让王市长热脸贴个冷屁股吗?”

“我是真的不想干了,整天迎来送往、吃吃喝喝、请客送礼,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

蒋大妈直盯盯地看了他一阵,象是在核实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还真有性格,你现在这个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好差事,你才干了几天就腻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干了,换个地方倒也成。对了,你干脆跟我干经济工作吧,到市经贸委当个副主任,照样正处级,分管对外联络,出国机会多,现在经济工作是中心,提拔机会也多,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我出面给王市长说。”

钱亮亮问他:“你说能顶事吗?”

“咳,不是吹牛,王市长如今对我老蒋可是言听计从,这一趟国出的,虽然受了点磨难,可是收获大大的,一下子给是纺织厂带回来五千多万货款,八千多万合同,纺织厂一下子就活了,现在正在扩大生产扩大招工,你没看现在市政府大院门口多清静,连着一个多月没集体上访的了。纺织厂活了,啤酒厂发了,农村教师的工资都补了,什么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就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前进中的困难、矛盾、冲突都要靠发展经济建设来解决。说到底,老百姓不就是要求过个安生日子吗?日子安生了,没事谁愿意跑到政府大门口风吹日晒站马路?说吧,你要是愿意,我就跟王市长说说把你要过来,你也跟王市长说说,我估计没多大问题。”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钱亮亮都动心了,可是最终还是摇摇头谢绝了蒋大妈的好心:“谢谢你了蒋副市长,我并不仅仅是不愿意干那个接待处长了,我是替接待处辞职,当然,既然接待处整个都辞职了,我也就用不着再干了。”

“什么?你替接待处辞职?你怎么替接待处辞职?”蒋大妈瞪圆了两眼,满脸都是问号跟惊叹号组成的纹路。

钱亮亮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又掏出随身带过来的那份辞职报告递给了蒋大妈,蒋大妈看过后沉默不语,半晌说了句:“想法挺好,也不是没道理,可是脱离实际行不通。”

钱亮亮说:“有什么行不通的,只要领导支持,就一定能行得通。”

蒋大妈做出遗憾的表情说:“恰恰就是领导没法同意,这件事情你说对了,我还真就没办法帮忙,如果你自己不想干了要换个地方,我能办,可是你要撤接待处,我办不了,这你真得直接给王市长谈。”

钱亮亮马上起身:“那好,我现在就过去看看王市长忙完了没有,这件事两分钟就能说完,我想他不至于连两分钟都不给我。”

蒋大妈起身送他:“你去说吧,年轻干部有点想法未必是坏事,成与不成总得说出来,记住我的话,要是跟王市长说不通你就上我这边来。”

王市长戴了一幅老花眼镜正在看文件,钱亮亮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扬扬下巴说了一声:“坐,等我看完文件再谈你的事。”

钱亮亮从王市长的态度上明显感到了距离感,暗暗猜想,如果市委常委讨论对他进行双规的时候,王市长在场,他会不会投反对票呢?

王市长看完文件,用粗大的笔哗啦哗啦地画了几个圈圈,然后摘下老花镜张口便问:“什么事?慢慢说别着急,今天剩下的时候我都留给你。”

钱亮亮也不废话,掏出那份内容是接待工作改革方案,标题却是辞职报告的东西交给了王市长。王市长又戴上了老花眼镜,钱亮亮趁他看报告的时候,仔细端详着他,王市长的两鬓已经露出了花白,人也更黑了。

王市长看得很仔细,看完后不说什么,先摘下老花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然后紧紧盯着钱亮亮看,钱亮亮正视着王市长的眼睛,竭力作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王市长说话了:“看来你钱亮亮对我老王一点信心都没有啊,你凭什么断定我老王不赞成对接待工作进行改革?”

钱亮亮让王市长问懵了,根本无法回答王市长的问题,因为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认定王市长不会支持自己的改革方案。王市长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认为整个金州市只有你钱亮亮一个明白人,觉得只有你钱亮亮正直、无私?”

钱亮亮否认:“我绝对没有那么狂妄,通过这一年多的工作,我只是感到接待工作不能再这么干了,所以把自己的想法给领导汇报一下。”

王市长嘿嘿一笑:“你钱亮亮不是在金龙宾馆已经搞了一次人事制度的改革了吗?效果怎么样?”

钱亮亮有些羞赧,也有些气恼,却也只能实话实说:“效果不怎么样,流产了。”

王市长:“你还没说完整,不但改革流产了,你自己还给人家双规了,当然,双规你的根本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你搞了那么个改革,可是那件事情起码是个导火索,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吧?”

钱亮亮沉默了,王市长接着说:“改革没错,我们国家这几十年走过的路不就是一条通过改革来促进发展的路吗?改革就是促进我们整个社会不断前进发展的动力。就拿我们市的接待工作来说吧,每年接待费一千多万,一千多万啊,拿来喂猪还能吃肉,吃到人肚子里都变成大粪了。再说你们那个金龙宾馆,每年市里得补贴多少?折旧费、维修费,还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费用都由市里给承担,杂七杂八加起来也得上千万,就这金龙宾馆核销费用的时候还要跟实力斤斤计较,只能多要不能少给,凭什么?接待工作早就应该改革了。这些事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你钱亮亮是明白人,只有你钱亮亮有责任心正义感?俗话说,早出土的苗儿活不长,乱打鸣的公鸡要挨刀,改革的时机、分寸掌握不好,只能适得其反,你自己就是例子。”

钱亮亮问:“王市长,听你的意思是你赞成我对接待工作的改革意见了?”

王市长:“当然赞成,为什么不赞成?不但赞成,还得你来具体操作,只要今年你能把市里的接待费用降低百分之二十,我就给你记功,就承认你的改革是成功的。”

钱亮亮说:“别说百分之二十了,如果不彻底改革,撤掉接待出,压缩百分之二都难,不继续上涨就不错了。”

王市长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撤接待处干吗?你以为接待工作存在的问题就是因为有接待处吗?党中央在延安的时候就有接待处了,为什么没有出现我们现在这种情况?这个看法证明你钱亮亮根本就没有了解接待工作真正的弊端在什么地方。我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有一种说法叫做亚健康状态,你知道什么是亚健康状态吗?”

钱亮亮还真的知道,便回答王市长:“我听说过,就是人的身体表面上看着健康,实际上不健康,比如长期疲劳、失眠等等,但是这种状况很多人都习以为常,也就不认为是什么病,所以叫亚健康状态。”

王市长说:“还有一种状态叫亚腐败状态,你听说过吗?”

钱亮亮摇摇头:“没听说过。”

“那是一种社会现象,明明属于腐败行为,却没有明确的党籍国法进行追究处罚,而且大家都那么做,习以为常,所以人们便不认为它是错误的、丑恶的,这就是亚腐败状态,比如说……”

钱亮亮说:“比如说迎来送往、请客送礼、吃吃喝喝、公款娱乐,对不对?”

王市长微微一笑:“你钱处长还算聪明人,一点就透,亚健康状态是慢性病,没有特效药,只能慢慢调养健全机能来治愈。亚腐败状态也一样,不能指望靠一次改革就彻底解决问题,也得通过健全机能实行全方位治理来逐渐消除。”

钱亮亮听到这儿,迷惑不解地请教:“王市长跟我对接待工作的看法一致,不,比我的看法更深刻,你咋不早说呢?你早说了我何必写这个辞职报告。”如果常书记还在,我仍然不会说,说了也没用,我刚才不是已经教你了么,早出土的苗长不大,乱打鸣的公鸡要挨刀,你记住了,什么事情办起来都有个时机问题,兵书上不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吗?你什么时候能够很好地掌握天时地利人和了,你就是一个政治上成熟的领导干部了。”

王市长的这段话彻底揭开了钱亮亮一直梗在心头的谜团:如果王市长在场,他会不会对钱亮亮实行双规的提议投反对票?答案是:不会。想到这里,钱亮亮的心里冷飕飕的。顿时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乏味、那么无聊。

王市长根本没有注意到钱亮亮的反应,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给钱亮亮作工作:“不管接待工作存在多少问题,也不管它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吃吃喝喝也罢,迎来送往也罢,没有一个专门打理这些事情的部门肯定不行。迎来送往怎么了?没什么不好啊,说一句到家的话,所有人的一辈子不就是迎来送往四个字吗?产房就是迎来,殡仪馆就是送往。吃吃喝喝怎么了?民以食为天,谁不得吃吃喝喝?”钱亮亮觉得王市长有些胡搅蛮缠,可是又不好当面这么说,只能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王市长却接着开始摆接待处存在的第二个理由:“还有,多一个行政部门,起码可以多安排几个人。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多紧张,增加一个部门都得省编委批准,哪个地方不是尽量想多设几个部门,多增加一些编制?为什么?中国就是这么个国情,人多,人多了官就多,官多了衙门也得多,现在都吵吵衙门少编制少,上面压着精简,下面变着法儿增加编制、增加部门,为什么?还是要解决人的安置问题。接待处好赖也是正规的编制内的行政部门,我们主动撤了那不是犯傻么……”

王市长还要接着编排他的道理,钱亮亮阻止了他:“王市长,您别说了,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就是提那么个意见和建议,不管这个部门撤不撤,也不管金龙宾馆今后到底是作为企业推向市场,还是继续象现在这样非驴非马既不是事业单位又不是企业的两头吃,我都不干了,我个人申请辞职总可以吧?”

“不行,我正好想让你把接待处好好整顿一下,再给你增加几个人,设两个科室,把架子搭完整,以便更好的发挥接待工作的作用,任命你担任接待处处长正处级的文件马上就要下了,这个时候你胡思乱想什么?好好干,我支持你。”

钱亮亮啼笑皆非,他弄清楚了,自己跟领导的想法完全是两码事儿。王市长、蒋副市长这些领导都是很好的人,正派,勤政,一心一意想为老百姓办好事儿,他们跟常书记在本质上完全是两种人。可是,在对接待工作的看法上,他们的思维和观念仍然局限在现有的框框里难以摆脱,或者说现实和环境已经把他们的思维模式固化成现在这种样子,古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这样,他只好走上自己选定了的岔道。

出了王市长办公室,王市长却又追了出来,告诉他让他到省纪委调查组去一趟,人家要跟他谈谈。钱亮亮知道省纪委调查组要跟他谈什么,问清楚了省纪委调查组的住处就去了。省纪委调查组没住在金龙宾馆,而是住在钱亮亮曾经接受双规的武警招待所。钱亮亮想,早知道他们住在这里,一出来直接拜会他们也省得今天再跑一趟,来回折腾。果然不出所料,省纪委调查组了解的就是常书记跟他到北京的一些活动情况,钱亮亮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说了,包括常书记给贾秘书行贿贾秘书拒绝的事情。他说完了,反过来问省纪委调查组的同志:“常书记那么大把的花钱,这些钱到底是哪来的?我觉得这应该成为你们调查的一个重点。”

调查组的同志说:“这确实是个疑点,可是目前缺少证据,经过对他家庭财产的核查,按照他的职务和资历来说,他的存款还略低于收入所得,所以他说他送礼都是用自己的钱,倒也能够自圆其说。至于通过北京办事处花的钱,他说那是正常的公关行为,属于合理的接待费用开支范围,目前也很难定性为他个人贪污。”

钱亮亮提醒调查组:“金州市还有人给他汇去十万平北京办事处的账面,这不是受贿么。”

“那笔钱是汇给北京办事处的,不是汇给他个人的,款是从金龙宾馆汇过去的,那是两家单位之间的事情,党纪国法都追究不到他的头上。”

常书记确实高明,北京花的钱他自己一分都没有装进自己的口袋,而金龙宾馆作为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单位汇款给北京办事处支付费用谁也说不出太大的毛病,钱亮亮不由感叹:“唉,这么说来常老大还是一个清廉的好干部了?”

省纪委的同志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更贪,虽然他的表现形式跟那些贪污受贿的腐败干部有所不同,本质上却没有什么不同,他贪恋的是级别、地位、职务,在他看来,有了这些就有了一切。这是腐朽封建官本位观念的精神遗产,在这种腐朽没落思想的指导下,为了在官场上不断升迁,他可以不顾廉耻、不顾党的纪律,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手段,损害党和群众的利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要知道,为了个人野心,不择手段,买官跑官对党的事业的危害一点也不比那些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轻,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政治伦理的腐败,可惜我们的党纪国法目前对于这种行为还没有可供操作的鉴定标准和处理办法。”

从省纪委调查组出来,钱亮亮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常书记那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模样,不由暗暗感叹,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真的难以想象常书记一本正经的面孔后面竟然隐藏着那么乌黑的灵魂。

回到家里,他正式向桔子宣布,他决定辞职,桔子问他是辞去处长这个官儿,还是彻底辞职不干了。他说彻底辞职不干了:“道不同,不与谋,常书记换成了王市长,蒋大妈掌了大权,可是他们的思路、观念仍然没什么进步,再跟着他们干也没多大意思,迎来送往吃喝玩乐醉生梦死请客送礼还觉着多么重要,这种事情我讨厌透了。蒋大妈让我到经贸委当副主任,可是我现在干什么,人家都会说我是沾你哥的光,抓着裙带关系往上爬,想透了,只有辞职才能真正走自己的路。”

桔子沉默一阵说:“既然你觉得我哥影响了你,我还能有啥话好说。不过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你还是要认真的想一想,前几天报纸、电视上的新闻都在播,国家招收公务员报考跟录取的比例十万分之一啊,你现在干到这个程度不容易,别人千方百计想挤进来,你却还要跟领导拧着往外走。”

钱亮亮叹息了一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在市委常委讨论对我实行双规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投一张反对票,你说我这个性格还能在官场上混吗?”

桔子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说:“也好,辞了也好,反正我还是公务员,还有稳定的收入,你能有新的发展当然更好,即便一时半会发不了,我们家起码衣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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