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钱亮亮是在大马路上碰到李百威这位前任接待处长的。他坐车从市政府办事出来,汽车走到盘旋路的时候,小赵忽然踩了一脚刹车对钱亮亮说:“那不是李公公么,他没事到这儿瞎转什么?”
盘旋路的周边都是歌舞厅、小饭馆、小茶楼、戏园子,马路边的空场上有许多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女人白天晚上不间断地在这里打猎,男人就是她们的猎物。这个地界已经在公安局挂了号,公安局曾经对这里进行过几次扫荡。然而,公安局既没有办法扫荡人们疯狂追逐金钱的欲望,也没办法改变以旺盛的市场供求关系为基础的经济规律,更没法扫荡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于是这里的女猎手们就象春夏之交的韭菜,割了一茬又冒一茬,而且一茬比一茬更加茂盛。正人君子对这里避之唯恐不及,深怕碰上熟人引起误会。李百威站在这儿东张西望就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所以小赵才问:“他没事到这儿瞎转什么?”
钱亮亮一直想找李百威聊聊,不管怎么说他在接待处干了两三年,下台后一走了之,工作也不交待,甚至遗留在办公室的东西都不收拾,有点说不过去。钱亮亮到他现在的单位找过他几次,别人告诉钱亮亮,他从来就没上过班,所以钱亮亮一直没有找到他,今天碰上了就得揪住他谈谈。于是让小赵停下车不要跟过来,自己来到李百威跟前问他:“李处长,你站这儿干吗呢?”
李百威见了他有点尴尬,指指东边说:“我等车呢。”
在钱亮亮的印象里,李百威是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还在市委秘书处当秘书的时候,他到金龙宾馆办事遇见过几次李百威,那时候的李百威总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稀疏的头发也总是染得黑森森梳得光溜溜。今天的李百威却处处显露出了落魄:虽然仍然穿着西装,却是那种皱巴巴被上海人称为瘪三西装的款式,由于没有系领带,更显得那身西装邋遢寒碜。脑袋由于没有炬油,头发变成了灰白的杂毛乱蓬蓬地覆盖在脑门子上。可能经常站在马路边上“等车”,过去保养得白里透红大鸭蛋似的脸也成了黄黑色风干了的桔皮。
“我找你好多次了,单位说你一直没上班。”
“找我?有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你放在办公室的那些东西……”
李百威打断了他:“扔了,扔了,我要那些破玩意还有什么用。”
钱亮亮暗想,即便扔也得你来扔啊,别人怎么扔你的东西?便说:“还是你亲自来看看好,你不在我们把你的东西扔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呀。”
李百威说:“小钱,不,你现在是钱处长了,钱处长,你别拿我开心了好不好?金龙宾馆的门我还能进吗?就是能进我也懒得看那些玩意的脸。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一帮王八蛋。”
钱亮亮心想,现在的世道人心就是荒唐,明明自己干了亏心事儿,反倒象是受了多大委屈,好象除了自己有理全世界都没理。钱亮亮的道行还没有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脸就象心的广告栏,心里的想法往往就在脸上张贴出来。李百威是在官场上摔打过来的老油条,钱亮亮脸上写着的想法他哪能读不懂,马上说:“钱处长,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是东西?把人家姑娘玩了现在反倒有理了?你要是得空我跟你好好聊聊。”
钱亮亮说我这阵刚刚办完事恰好有空,你要是不忙咱们就找个地方聊聊,不管怎么说你是前任领导,我还得好好向你讨教呢。李百威说:“我现在有啥可忙的?该赔的赔了,该撤的撤了,现在就一件事儿,等死,你要是闲的没事聊聊就聊聊。”
钱亮亮提醒他:“你不是在等车么?别耽误了你的事。”
李百威倒来了兴致:“我现在有什么怕耽误的事?自由自在,党和政府愿意养活我,我就待着,不,更准确地说是赖着,今天碰见你也算是机会,我就跟你说说金龙宾馆的事儿,也省得你跟我一样吃了哑巴亏。”
钱亮亮便请他上车,李百威朝小赵的桑塔纳看了看说:“算了,你要是不怕破费咱就打的,找个茶馆聊聊。”
钱亮亮就让小赵回去,小赵隔了车窗对李百威喊:“李处长,你咋这样呢?连我的车都不坐了。”
李百威说:“别叫我李处长,我早就不是李处长了,就叫我李百威。”
小赵说:“那好,李百威先生,既然你不坐我可就走了。”
李百威摆摆手:“你走,我跟钱处长打车。”
钱亮亮跟着李百威没打车,就近到了一个叫乌龙阵的茶馆里。服务员请示他们要什么茶,钱亮亮喝茶向来没什么讲究,就让李百威点,李百威要了乌龙茶,还告诉钱亮亮说这种茶在东南沿海最盛行,钱亮亮说东南沿海盛行的东西放在北方就不一定是好东西。李百威说:“那倒也是,因地制宜么。”
喝了一圈,李百威就开始给钱亮亮诉苦:“接待处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一个酸菜缸,再好的白菜放到里头也得给你沤烂沤臭了不可。接待哪是人干的,不,更准确地说哪是好人干的活儿。我刚去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也是兢兢业业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深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深怕哪一件事情没办好上面怪罪,深怕跟四面八方搞不好关系别人在后面捅鼓我,深怕接待重要人物的时候没伺候好人家,一句话,没有我不怕的,在那两年多,说实话,我基本上就没有睡过安稳觉。”
钱亮亮发现,李百威说话特别喜欢用“不”、“更准确地说”这种自我否定的递进方式来加重自己的语气,而且还喜欢使用并列式的排比句,例如他刚刚一连气说出来的四五个“深怕”。同时也想起了黄金叶跟他说过的同样的话:“没有睡过安稳觉。”然而,这一切都不是钱亮亮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是能听听李百威对接待工作方面的经验和体会,不管李百威这个人怎么样,也不管他现在混成了什么样儿,终究他干了两年多,干过的比他听过的看过的都多。于是他就把李百威的话头朝那方面引:“李处长,你管了那么长时间接待处,你觉得干这个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百威看看他,又闻了闻杯中乌龙茶的味道,轻轻的抿了一口才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这种问题你真用不着问我,凡是在官场上混过几年的谁不明白?最重要的只有一条:领导满意。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领导和接待对象双方满意。不过,这句话说着容易,要想做到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领导满意了那个领导可能就不满意,那个领导满意了可能这个领导就不满意,就象常老大和王老二,想让他们俩同时满意,真比同时让老婆和情人都满意还难。”
他说的常老大就是常书记,王老二就是王市长,钱亮亮想,过去他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不管人前还是人后肯定不会这么称呼常书记跟王市长,看来他也确实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干工作让领导满意的道理钱亮亮早就懂得,干工作让领导满意是每一个正常人的基本想法,不但干接待工作才这样。如果干工作是为了让领导不满意,只有两种人:一是勇士,二是疯子,勇士和疯子都不是正常人,所以正常人没有不想把工作干好让领导满意的。用人人皆知的大道理来说明具体问题,往往是不着边际的空洞说教。所以,李百威对钱亮亮问题的这种空泛的回答方式就有了应付、敷衍的意味。
钱亮亮竭力做出谦虚谨慎的样子继续问他:“李处长,在接待工作方面你是老前辈,经验丰富见多识广,你给我说说,干这个工作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李百威喝了一口茶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钱处长,你的问题我真没办法回答。败军之将不言勇啊,我这张脸已经连皮都没有了,现在等于把我扒光了挂在墙上展览,这都是常老大故意整治我。不过,我混到这个地步说啥也没用,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咱有把柄抓在人家手里,只能由人家象和面一样随便揉。你能找我跟我聊聊,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总算没有把我当成臭狗屎不如的废物,对了,你知不知道王老二是怎么骂我的?他骂我是连臭狗屎都不如的废物。臭狗屎还能用来种地当肥料,我是又臭又脏跟狗屎一样却没连当肥料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他的意思。”说到这儿,李百威突然叫服务员:“小姐,过来一下。”服务员急忙跑进来请示:“先生有什么需要?”李百威说:“拿两瓶啤酒来。”服务员为难地解释:“对不起先生,我们这儿是茶馆,没有酒水。”李百威遗憾地叹了一声说:“说话喝酒比喝茶好,酒助谈兴。”
钱亮亮对服务员说:“你出去到附近给我们买点小菜,再要五瓶啤酒,账我一起给你结。”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得去请示一下老板,我们没有这项服务。”
李百威说:“你真是个傻子,多种经营懂不懂?快去,不然我们就换个能喝酒的地方。”
服务员连忙说请你们稍等,然后一溜烟跑了。李百威说:“钱处长,干接待这种活儿,整天迎来送往,表面上看风风光光,吃喝玩乐就是工作,可是却步步危机,处处风险啊。”
钱亮亮听他说得如此恐怖,既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怀疑,便追问道:“真的吗?我怎么没觉得。”
李百威掏出烟来点,把烟点着了,才想起来给他递烟:“烟不好,抽一支。”钱亮亮摆摆手说自己不抽烟,李百威看了他一眼,把烟又装了回去:“现在也好,干什么都自己花钱,开发票也没人报销,买东西都没了开发票的习惯了。你跟我刚好相反,现在要养成干什么都开发票,干什么都报销的习惯,不然就是傻B。”
钱亮亮想起来,齐红说过,过去每个月都要给李百威配两条接待烟,大中华,李百威除了红中华不抽别的烟。齐红按例也要给他配,他不抽烟就谢绝了。钱亮亮注意到,李百威抽的是红牡丹,看来现在抽不上免费的接待烟,他也总算恢复了老百姓的本色。钱亮亮心里想着烟的事儿,嘴上接着问他:“你刚才说干我们这行有风险,什么危机、风险的,挺吓人的。”
李百威说:“风险时时存在,先说这第一道风险,就是……”
说到这儿,服务员送来了啤酒、小菜,钱亮亮看了看,小菜是凉拌海蜇皮、五香花生米、红油猪耳朵、芝麻松花蛋,极为普通的几样小菜,做的却也清亮整齐,看上去挺顺眼。李百威看到送来的是当地产的金州大啤,就说:“酒换换,谁喝这玩意,跟冰镇马尿似的,换成美国蓝带,最次也得是青岛。”
服务员说:“我们老板说了,这啤酒是奉送两位先生的。”
李百威说:“我们用不着奉送,该多少钱我们给多少钱,这位先生能报销,告诉你们老板用不着替我们省钱。我们也不会白吃白喝,去去,换啤酒去,我从来还没喝过这玩意呢,什么金州大啤,你没听人都说这叫金州大屁。”
正常的啤酒喝下去气朝上冒,走前门,打嗝,俗称啤酒嗝。据说金州大啤喝下去气朝下窜,走后门,放屁,俗称啤酒屁,金州啤酒也就相应被戏称为金州大屁。这到底是老百姓没事穷琢磨嚼舌头,还是金州大啤具有的特殊功能,谁也说不清楚,不过金州百姓喝的还都是金州大啤,金州大啤便宜。
钱亮亮对不知所措的服务员说:“别换了,”又对李百威说:“你不是说你从来没喝过金州大啤么?刚好,今天我陪你喝喝,人生在世,没尝过的滋味才值得尝尝,啤酒就得喝新鲜的,美国啤酒空运到中国还能比本地产的新鲜?还是喝金州大屁,看看咱们金州放的大屁是什么味道。”然后对不知所措的服务员说:“就开这个,别换了。”服务员松了一口气,连忙打开啤酒给他们斟酒。钱亮亮说:“别管我们了,我们自己给自己服务,你去忙别的吧。”
服务员走了以后,钱亮亮跟李百威就开喝,说实话,过去钱亮亮自己掏钱喝酒的时候,喝的都是金州大啤,并没有觉得比美国蓝带中国青岛差多少,而且价格还便宜一大截。到了金龙宾馆以后,用不着自己掏钱喝酒,反而喝不上金州大啤了,金龙宾馆从来就不进本地生产的金州大啤,认为这种啤酒档次低,跟金龙宾馆的地位不配。今天再次喝金州大啤,不知道是感情因素还是果真因为比外地运来的啤酒新鲜,觉得金州大啤的味道格外清醇、爽口。李百威一口喝了大半杯,钱亮亮问他:“你觉得金州大屁味道怎么样?”他专门把“屁”着重用四声说出来,李百威呵呵一笑说:“行,还可以。”
钱亮亮说:“我倒有个想法,今后金龙宾馆就用金州大啤待客,除非客人专门提出来喝别的啤酒,否则一律用金州大啤。”
李百威说:“你现在说了算,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钱亮亮说:“那好,你接着给我说我的风险。”
李百威有酒有菜就来了精神,一口喝干杯中酒,用袖筒揩了揩嘴角的泡沫说:“好久没免费吃喝过了,还是不花钱的东西吃起来嘴上爽快心里踏实。”钱亮亮赶紧给他把酒杯斟满,他就接着说:“第一个风险就是金龙宾馆那帮人说啥话你都抱姑妄听之的态度准没错。尤其是这个人说那个人的坏话的时候,或者当面吹捧你的时候,你就更别当真。”
“为什么?”
“那帮人,不,准确地说那几个小头头,什么黄金叶啊、窝头啊、郭文英啊,对了,包括你身边那个齐红,一个个里挑外掘钩心斗角没一盏省油的灯。黄金叶想的就是有机会往上爬,没有机会就捞钱。这个臭娘门真不是个东西,我的事就是她捅的,一下子就他妈的捅到常老大那去了,以为整倒了我她就能当处长了,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便宜了你钱处长。我想她心里也够窝囊,活该。你可得千万注意黄金叶那个娘们,你可能还不知道她跟常老大的关系,关系深着呢。不过你跟我不一样,你本身就是常老大从他身边提拔起来的,比我有优势,估计黄金叶对你也不敢象对我那么放肆。”
钱亮亮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就想,千不该万不该你就是不该把人家服务员的肚子搞大,你如果不是色胆包天,利用职权奸淫妇女,现在不还稳稳当当的当你的接待处处长吗?这种拉了稀屎赖茅房的心理钱亮亮很不以为然。李百威也看出来了,就说:“你别以为是我思想没改造好所以才犯那种错误。思想改造是什么?不就是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吗?你被改造成什么样儿,关键要看你处在什么环境里。这件事情放在后头再说,我接着给你说第一种危险。我刚才给你说的那几头蒜,什么窝头、郭文英、齐红,哪一个不想往上爬?哪一个不盼着黄金叶赶紧倒霉或者赶紧调走或者干脆死了,这样腾出位子他们才能坐到黄金叶那个位子上去。同样,黄金叶不叶整天盼着你倒霉或者调走甚至干脆死了,那样她不也才有机会吗?你别不信,我就是例子,你只不过还没让人家抓住把柄而已。”
李百威属于一喝酒话就多的那种,一瓶啤酒下肚,话就象前列腺炎患者的尿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嗨,在接待处干了这几年,我对金龙宾馆的总结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你要稍不小心,说不准啥事情就能把你给绕进去。”李百威说到这儿,又干了一杯啤酒,钱亮亮及时给他斟满,他就接着往下说:“人员关系复杂,这是你的第一道风险。刚才不是说到思想改造的事吗?我说了,思想改造就是环境改造人的过程,在金龙宾馆那种地方,你不被改造成花花公子都难。每天一上班,围着你的都是什么?都是甜蜜蜜粉嫩嫩的瓜果梨桃,这些瓜果梨桃又都归你管,时间长了,想不摘都忍不住。”说到这儿,李百威不吭声了,眼睛迷迷离离,眼神恍恍忽忽,钱亮亮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对过去的回忆和留恋,里面还夹杂了一丝微微的淫邪,既好笑又厌恶,提醒他:“你又琢磨啥呢?过去的就回不来了。”
李百威大口喝着啤酒,好象刚刚从沙漠逃亡出来饥渴交加的老狼:“你说得对,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啊。话说回来,就拿我栽的这个跟头来说吧,整天让守着一堆瓜果梨桃,除非是瞎子聋子再加上得了鼻窦炎闻不着味儿,否则没有人能抵挡得了那份诱惑。从这个角度来说,出事也是必然,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因为环境已经存在了,出事也是必然的。你刚才不是问我第二种风险是什么吗?这就是最大的风险,女人是祸水,我现在真是深刻领会这句话了,我就是在这上头跌了跟头,你不知道能熬多长时间。”
钱亮亮说:“你别忘了,毛主席说过,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你别把事都怨到人家身上,俗话说没有贼心做不了贼么。”
李百威老脸微红,摆摆手说:“算了,不提这套茬子,你说得也有道理,这种事情谁都怨不了,就怨我自己没管住自己的那玩艺。话说回来,那玩艺是那么好管的吗?别看那玩艺是你的,可你往往就管不住它,能管住那玩艺的男人就是最伟大的男人,不,更准确地说,能管住那玩艺的男人就不是人,是神仙,可是有没有神仙呢?没有。我看你也没伟大到当神仙的地步,而且你比我年轻火力旺,所以,我估计你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儿,好在我是你的前车之鉴,我提醒你一句,要想在接待处混出来,就要管好两巴。”
“什么两巴?”
“鸡巴和嘴巴。”
钱亮亮哑然失笑,这话听起来粗俗,细细一想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要想从政,这两巴确实要管好,就连美国大总统克林顿不也是没有管好其中的一巴把自己变成了全世界的大笑话吗?
钱亮亮心里虽然承认李百威说的有道理,可是看到他发表了这段言论后,脸上流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就忍不住要损他几句:“你说的听起来有点道理,可是我觉得人跟畜生还是有区别的。人懂得感情、友谊、上下级关系、自尊自爱,同时也会在各种关系中摆正自己的位置,从而自觉的约束自己。只有畜生发情期才管不住自己。我到接待处工作时间不长,可是我觉得那里的人都挺好的,特别是那些小服务员,辛辛苦苦任劳任怨,说到底她们不都是我们市里职工们的子女吗?论年龄资历我们都是她们父母辈的,人家的家长把子女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却利用职权作践糟踏人家,跟畜生有什么区别?你反过来想,如果你的女儿老婆让人家勾引、玩弄了,你知道了会是一种什么感受?”
“好,骂得好,操他妈的,早要是有人这么骂我一通我倒痛快了。”李百威突然大声喊了起来,服务员连忙跑进来问:“请问先生需要什么?”李百威冲服务员摆摆手:“啥也不需要,你忙你的去,没叫你你别进来。”然后对钱亮亮说:“对,我是畜生,你说的话倒是显得你象一个正人君子,可是我不信,你今天骂了我我没话说,谁让我把屎拉到了自己脸上呢?可是只要一年以后你仍然能做一个正人君子,我才服气。如果你也让女人绊倒了,你就得当我面承认自己也是畜生。”
钱亮亮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骂你畜生,我也就是打个比方,当然,我不敢说我是正人君子,能象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可是我会吸取你的教训,抵挡来自各方面的诱惑,如果我真的陷了,你也可以骂我么,骂什么都成。”
李百威看看他,端起杯子说:“来,干一杯,我给你讲一件真事儿。”
钱亮亮想听他的“真事儿”,就端起酒杯跟他干了。
“那个胖丫头你还记得不?”
钱亮亮上任以后那个胖丫头找过他,请求继续留在金龙宾馆,钱亮亮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因为他知道,如果胖丫头继续留下来,那只是对她自己精神的折磨,出了那种事儿,单位里头人们的冷眼、议论、讥讽迟早会把她逼疯。她之所以找钱亮亮求情,还是怕丢了工作,说明这个孩子(钱亮亮习惯在心里把这些服务员叫孩子)还太天真,以为自己在这个环境里还能继续下去。虽然他没有答应那个胖丫头的请求,却还是出面替她联系了另外一家三星级的宾馆,最近听说那个丫头干得不错,因为有正规服务师的基础,被提拔成了楼层班长。
“记得,挺好的一个孩子。”
“好什么,俗话说母狗不撩骚公狗不嗷嗷,你也不想想,那么多服务员我为啥偏偏上她?那一回我值班,夜里两点多了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害怕。你想,上夜班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害什么怕?对了,应该说她有什么可害怕的,你是文人,别让你笑话我说话没章法。再说了,即便害怕,还有总台、楼层班长,保安,你直接找我干吗?既然找到我头上了,我也不能不管,更不能派个人去陪她,我就爬起来到她的楼层去看怎么回事儿,结果啥事没有。我去的时候她只穿着内衣内裤,那一身白生生的肉就那么晾着。我领着她到楼层察看,她一个劲往我身上蹭,你说那不是明晃晃的勾引又是什么?我也是个人,不是神仙,当时我也不是没有犹豫,送到嘴边上的馍馍吃还是不吃在我的脑子里起码翻腾了上百个过儿,就跟哈姆雷特决定生还是死一样犯难。后来我就管不住自己了,也怪那个丫头,你就是反抗一下也好啊,哪怕是装模作样说不定我就知难而退了,可是她不,顺从的就跟一只家养的猫似的,我便断定她就是主动勾引我,于是我便把她做了。过后她却哭了起来,我以为不过是女娃娃的扭捏作态,也没太在意,哄一哄就过去了。这种事情有了第一回就难免第二回、第三回,后来又一次我跟她在一起混的时候让那个瘦丫头碰上了,其实我对那个瘦丫头倒没看上眼,不过既然碰上了我索性把她也收容了,省得她到处乱说。后来的事就不说了,你也都知道了。”
钱亮亮说:“你说人家是主动勾引你,我听着其实人家还是惧怕你的淫威不敢反抗你。你知不知道羊羔子碰上狼是什么情景吗?羊羔子碰到狼,浑身的肉就都变松了,别说跑,动都动弹不了。那么一个小姑娘,深更半夜一个人值班害怕,想到你是领导找你壮壮胆,没想到你这个领导却是一头大灰狼,深更半夜,弱女子落到你这种领导手里跟羊羔子碰上狼有什么区别?让我说呀,你这种行为够得上法办了。”
李百威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告诉你这些的目的不是讨论我怎么怎么样,就是告诉你,诱惑,那种诱惑实在太难抵挡了。话再说的大一点,那些腐败高官,哪一个不明白那么干是犯法?都明白得很,可是为什么还要那么干?诱惑,难以抵挡的诱惑。金钱美女,嗨,多好的东西,人活着没这两样东西还活什么劲儿?谁能在这两样东西面前不动心谁就是神仙,还是那个话,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没有出这种事的人虽然是多数,可是那不是因为他们是神仙,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那个条件和机会。现在你也有了这种机会,更有了条件,就看你的了。明说吧,当那个破处长面临的第二种风险就是诱惑,你刚去感觉还不深刻,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钱亮亮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也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给他把酒倒满,有几分心虚地说:“让你这么一说我都怕了,真有那么危险?”
李百威说:“也不见得,事情么,因人而异,说不定你的命好,怎么干也没事儿。干了坏事被抓住的是少数,漏网的终究是多数,再不然中国现在哪来那么多百万、千万富翁?另外,你是常老大亲手提起来的身边人,怎么说他也得维护你,维护你就是维护他自己么。说到常老大,我倒要说说干这个活第三种风险了,这也是最重要的。”李百威夹了一筷头芝麻松花蛋塞到嘴里咀嚼,同时打了一个饱满的啤酒嗝,一股嚼烂的酒肉跟人内脏混合成的臭气直扑钱亮亮的鼻子,熏得钱亮亮作呕,钱亮亮放下筷子,决心不再进食了。
“这家的小菜做得不错么,过去怎么不知道?”李百威说着又叫服务员进来,问服务员:“你们家的菜做得挺好,干吗不开饭馆?”
服务员说菜不是他们家做的,是从隔壁那家叫红灯笼的饭馆端来的。李百威就把红灯笼这几个字念叨了好几遍,钱亮亮问他干吗,他说把那家店名记住,今后有时间了专门过去吃。钱亮亮暗想,在金龙宾馆吃了这么多年,这家伙还没吃够倒也算是奇迹。他现在对金龙宾馆的菜肴已经开始倒胃,每次陪客人的时候很少吃菜,就是喝酒说话,有时候怕肚子空顶不住酒劲儿,就事先吃一碗汤面条,窝头就说他好养活。
李百威记下了红灯笼的名字,然后接着说:“什么叫接待?就是迎来送往,公款白吃白喝白玩儿,外加交点用得上的朋友。不需要什么技术,也不需要什么本事,能吃能喝能侃能陪笑脸就是本事。当然,这里头也不是一点没有技巧。比方说吧,官越大的越好接待,事先都有严格的接待程序,每天的日程都是安排好的,每天的饭菜也都是事先排定的,我们只要按照程序和事先定好的日程认真做好份内的事儿,保准没错。那些当大官的来了事情反而少,都是别人怎么安排他们怎么动弹,绝对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关键要跟他们的秘书和警卫联系好,什么事情都直接跟他们的秘书警卫说,没什么神秘的。既便人家有什么要求,也都是非常客气,能办你就办,办不了说明原因人家也根本不会计较。外头的人不明白,以为官大了就难伺候,其实恰恰相反,官大了反而不计较小事情,对我们这些身边围着伺候他们的人还特别客气,他可以训省委书记、省长,却绝对不会训斥我们。所以,接待大官的时候,需要特别注意的就是饭菜的卫生质量啊,住宿的卫生和服务啊这些正常的管理,只要这些方面不出现问题,既便有些小小不然的疏漏,人家也不会跟我们计较。”
“那什么人难伺候呢?”
“真正难伺候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是那些不大不小的半吊子官员,比方说省里那些掌握实权的处长科长啊、北京来的部委管理干部啊那些人。这帮人自认为高高在上,到了我们地方上大都是我们求他们,随心所欲,干什么都想占便宜,比方说让我们免收他们的房费,却又让我们给他们开发票,这样他们回去就可以报销还拿出差补贴,结果我们不但收不上房费还得给他们搭税。回去的时候也是尽量能带多少吃的就带多少,路上吃不完还可以拿回家里接着吃,你也知道,现在市上的接待搞得越来越周到,越来越繁琐,凡是到我们市里来的接待对象,如果坐汽车,路上都要带吃带喝的,说是怕路上在小饭馆吃饭不卫生。结果,坐火车的就有人也提出来要带吃带喝,市领导一句话,带吧,结果那帮人来了就连吃带喝玩够了再拿。现在又兴起了一套,过去是吃吃喝喝而已,现在发展成了吃喝玩乐一条龙,有些人来了以后吃饱喝足了要寻欢作乐找小姐,在金龙宾馆不方便,对口接待单位只好领到外头去潇洒,潇洒够了拿了发票回来进接待费走我们的账,你说说这成什么事了?等于人家嫖娼市里埋单么。市里说这是为了给市里搞公关,创造软效益,他妈的我从来没有看到什么软效益。”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难怪不时就有一些局处的头头拿着各种娱乐餐饮发票到金龙宾馆报销,说是对口接待上级来人,在外面消费的。当然,他们拿来的每一张发票上都有市“主要领导”的签字,没有市“主要领导”的签字金龙宾馆也不可能给他们报销。钱亮亮问过黄金叶,黄金叶说这是惯例,反正这些费用最终还得市里核销,只不过是从金龙宾馆走走账而已,于是钱亮亮也就没当回事儿,想不到这些费用竟然是下歌厅洗桑拿泡小姐的钱。
李百威继续说:“那些上级机关来的小干部最没廉耻,也最难缠,死皮赖脸什么要求都敢提,我对他们是烦透了。还有一种难缠的就是那些所谓来考察投资的港澳台商人,说实话,正经八百的大商人谁看得上咱们这块地方?人家都往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那些大都市沿海开放城市跑,咱们这儿交通不便,基础设施差,又没有什么特殊的优惠政策,人家有钱凭什么往咱们这个穷地方砸?我有钱也不往这儿投。来咱们这儿的,都是在港澳台混不住了跑到大陆来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混混。那帮家伙来了就是混吃混喝,有本事的搞搞假合营假投资,骗了钱屁股一拍就跑。这些港澳台混混有当地官员巴结就觉得有了靠山,对我们指手画脚挑毛病,什么洗澡水发浑了,对虾的尾巴没张开不新鲜了,房间里的空调有声音了,服务小姐早上打扫卫生没等他们离开了,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其实这些人在台湾香港澳门那些地方也就是摆小摊开杂货店的,连大酒店的门都没进去过,跑到我们这儿来装大爷了。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的政府官员都是傻瓜笨蛋,招商引资的目的就是为了搞政绩升官,招他妈个狗屁,自己的钱都看不住往光里造,还想招来人家的钱给你造?他们招来的那些所谓的港澳台商人,有几个象人样的?大的挖不上就挖小的,骗财骗色还赚吃喝,最可气的还是我们的那些领导……算了,不说了,说这些生气。”
李百威好象真的挺生气,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啤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又打了个大大的酒嗝,钱亮亮连忙躲闪避开了酒嗝的正面风头,看到啤酒没了,就又招呼服务员让她拿来五瓶。李百威看着钱亮亮开酒,对钱亮亮说:“我给你说句心里话,前面说过的那些都不算什么,难伺候也罢好伺候也罢,说到底那些人都是过客,今天来明天走,大不了知道他难缠下次来了说声没有房间请他到别处住就完了。最难缠、最麻烦的不是来的客人,而是我们市里的那些头头脑脑,包括那些局处长们。那帮人才真正是他妈的癞疬头进理发店,脑袋既难剃又难看。市里那些头头哪一个都认为自己的客人最重要,哪一个都想着自己接待的客人规格比别人的高一些,互相攀比,你的客人八道菜,我的客人就得十道,你的客人宿费免了,我的客人吃喝玩乐就都得免,你稍不注意,说不上就得罪谁了。那一回常老大打电话告诉我,让我给一个女记者全免费用,那个女的我了解,什么记者,就是南方那种商业刊物的广告经理人,到处跑着拉广告找赞助的。你说说这种人凭什么给她免费用?当时我就给常老大说了,告诉他那个女人根本不是记者,是拉广告搞赞助的。常老大当时就不高兴了,问我:我说话还算不算了?我说当然算,没问题,只要常书记有指示我们坚决照办。然后我就填了接待单子亲自跑到他的办公室找他签字,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呀,免费接待都得市领导签字呀,领导不签字谁给核销?结果你猜他说啥?”
钱亮亮问:“说啥?”
李百威恨恨地说:“他说,我这个市委书记说话不算数呀,打电话说过的事情还让我签字,你这是让我立字据么。你说说,这种情况下我还敢让他签那个字吗?”
钱亮亮觉得这件事情常书记确实没必要那么较真,就接着问李百威:“那后来呢?”
李百威说:“后来我只能让金龙宾馆自己消化了。结果事情还没完,那个女的不知道这里头的过结,临走的时候专门打电话谢谢常老大,常老大一听他没签字我们这头居然也把费用全免了,不但不领情,反而让纪委追究这笔账是怎么免的,从哪走的账。这一来我们就倒霉了,市里认定我越权私自免单,违反了接待规定,扣了我一个月的奖金,免的费用也要从我的工资里扣,后来还是王老二出面打圆场才算没事了,你说常老大是不是东西?”
钱亮亮哪里好说市委书记不是东西或者是东西,只好微微一笑不吱声。李百威说:“你当然不会说常老大的坏话,他对你有知遇之恩么。反正我告诉你,接待处这一摊子,最难办的就是我们市里自己的事儿,有些领导看着人模狗样的,做出的事情真下作。组织部的那个副部长吴用光,爱占小便宜是出了名的,有些事情我看着都脸红。他每次接待客人都得让厨房多做一两个人的量单独盛出来,他吃完了喝完了,再打包带回去一份。有时候送省上的客人回省城,路上带吃的,明明一两个人他非得带五六个人的量,到了省城除非有人请,没人请得自己花钱吃饭的时候他绝对不上饭馆,就蹲在宾馆里吃从我们这儿带的东西。吃不完的食品、饮料、啤酒,他还要原封不动全带回来,带回来之后全都拿回家,司机都别想沾边儿。还有那个李二哥,好赖也是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到我们这儿接待省公安厅的人,吃饱了喝足了非得跳舞,跟服务员跳舞的时候捏人家屁股,捏的服务员直叫唤,当众骂他臭流氓,他反过来要揍人家,多亏是我们这儿的服务员,他还不敢太横,结果让省厅的人拉开了,说是他喝多了,酒后乱性,他也就就坡下驴,躺在沙发上装死狗,真丢人。唉,这种事多了,市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活宝也够多,时间长了你就慢慢都知道了。哪件事情不遂他们的意了,就背后到处捣鼓你,或者利用手里的权力卡你为难你,说实话,在接待处那种地方干长了,越干越看不起那些叫做领导干部的动物,有时候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钱亮亮倒也能理解他,干了坏事让人抓住,得到的一切刹那间化作乌有,难免生出些愤愤不平、嫉人仇他的失衡心态,说话也就难免偏激失之公允,他很难相信平常见面都挺客气,看上去都挺规矩的的那些干部们会是李百威说的这副德行,便问李百威:“难道市里那么多干部就没有好的了?你这么说是不是打击面太宽了。”
李百威连忙否认:“钱处长,我可从来没有说过金州市的干部没有好的了,大部分人当然还是老实人规矩人,象我这样的是极少数,象我刚才说过的那样的也是少数,可是你别忘了,破坏性最大的往往就是少数人,不然什么叫沉默的大多数?跟沉默的大多数相对应的不就是干坏事的极少数吗?”
这时候钱亮亮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钱亮亮拿出来一看是金龙宾馆总机的号码,连忙起身对李百威说了声对不起就跑到外头接电话,电话是齐红来的,告诉他常书记在一六八房间等他呢,让他赶紧回来。钱亮亮回到包厢对李百威说:“实在对不起,有点急事儿,今天先聊到这儿,改日抽时间再接着聊。”
李百威看了桌上的酒菜有些恋恋不舍,钱亮亮说你继续喝着,我先走,单我买你就别管了。李百威挣扎着站起来说:“算了,我也走吧,一个人坐这儿算干吗的?”钱亮亮就打电话叫小赵,然后叫服务员过来买单,一共花了一百五十块钱,李百威一个劲嚷嚷着别忘了开发票,服务员只好开了一百五十块钱的发票,钱亮亮也没客气,拿了发票准备进金龙宾馆的帐,他觉得自己花钱请李百威吃喝不值得,这笔帐就算是组织上替他支付的学杂费。
小赵的车来了,钱亮亮对李百威客气道:“你到哪?我顺道送送你。”
李百威摆摆手说:“我自己溜达溜达,你走你的。对了,我办公室那些东西该扔的就扔了,别等着我去收拾了。”
坐在车上,看到李百威一个人沿着马路砑子步履蹒跚地又朝大转盘那些女猎手走去,钱亮亮断定,李百威这个人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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