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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拉雪兹神甫公墓


没错,德·博维尔先生曾遇到过那支陪送瓦朗蒂娜去最后归宿地的送殡行列。

天空阴霾多云。吹过的风还带着暖意,但已对枝头的黄叶透出萧瑟的杀机,黄叶从日渐变得光秃的树枝上吹落,在熙熙攘攘挤满林荫大道的行人头上飘舞。

德·维尔福先生是个地道的巴黎人,在他心目中,唯有拉雪兹神甫公墓才配得上接纳巴黎家庭的逝者;其他的公墓,都只不过是些乡间的坟场和死者暂时的栖身之地。只有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一个有教养的亡灵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我们已经知道,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墓地,造了墓室,而现在,里面很快就住进了家族的一些成员。

陵墓的三角形横楣上镌刻着:

圣梅朗与维尔福家族

;这是瓦朗蒂娜的母亲、可怜的蕾内的遗愿。

且说排场很大的送殡行列从圣奥诺雷区出发,一路向着拉雪兹神甫公墓进发。队伍穿过整个巴黎,折入唐普尔区,然后沿着外围林荫大道直抵公墓。打头的是二十辆丧车,紧接着是五十多辆私家马车,在这五十辆马车后面还有五百来个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几乎对于所有的年轻人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虽说半空中蒙着层凛冽的雾气,时令也显得萧疏而单调,但这位在如花之年夭折的年轻姑娘,她的美丽,她的纯洁,她的可爱,都使他们平添了一种充满诗意的伤感。

离开巴黎市区时,只见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马车疾驶而来,赶上行列后,辕马挺直弹簧般强劲的腿弯,车子戛然停住:来的是基督山先生。

伯爵从敞篷马车下来,走进徒步跟在柩车后面的人群。

夏托—勒诺瞥见了伯爵,马上从他那辆轿式马车下来,迎上前去。博尚也跨下他坐的那辆包租的轻便马车。

伯爵在人群中仔细地张望;显然他是在找人。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

“莫雷尔在哪儿?”他问,“各位,你们有谁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丧家吊唁时,就问过这个问题了,”夏托—勒诺说,“我们中间谁也没见过他。”

伯爵不响了,继续在朝四下里瞧着。

送殡行列终于抵达了公墓。

基督山敏锐的目光突然往紫杉和冷松的树丛望去,不一会儿,他那焦急不安的神情就消失了;黑黝黝的绿篱后面闪过一个人影,基督山准是已经认出了他要找的人。

读者想必都知道,在这种豪华的大公墓里落葬是怎么回事:身穿黑衣的人群散布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从围绕墓茔的绿篱中偶尔传来细枝折断声,打破这肃穆的气氛。随后响起神甫忧郁的诵经声,其中不时夹杂着从饰着鲜花的女帽那儿传来的呜咽声,在这些女帽下面,可以看见一些哭丧着脸、双手合在胸前的女人。

基督山看到的那个人影,急速地穿过从爱洛伊丝和阿贝拉尔[1]的墓地呈星状延伸出去的林荫道,来到柩车的辕马边上,与死者的几个仆人迈着同样的步伐走到选定的墓穴跟前。

他们两人关注着不同的对象。

基督山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几乎不为周围人注意的人影。

他有两回走出行列,要看清楚这个人有没有把手伸进衣服去摸藏在里面的武器。

当送殡行列停下以后,可以看清这个人影就是莫雷尔,他穿着纽扣扣到颈脖的黑色礼服,脸色铁青,双颊凹陷,帽子被痉挛的双手揉得皱皱的,他背靠着长在高处的一棵大树,从那里可以俯视陵墓,把即将举行的葬礼的每个细节都看在眼里。

一切都按常规进行。有几位男士,而且跟通常一样,那总是几位最不容易动感情的男士,正在发表演说。他们有的对做女儿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做父亲的悲痛侃侃而谈;有些善于想象的人还声称这个年轻姑娘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德·维尔福先生为悬于他的法律之剑下的罪犯求情;最后,他们极尽援用词藻华丽的隐喻和伤感缠绵的长句的能事,用各种方式来为马莱伯致杜佩里埃的名诗[2]作出诠释。

基督山什么也没听见,而且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只看见了莫雷尔,这位年轻军官镇静而没有表情的神态,在唯一能洞悉他内心的伯爵眼里,显得异常可怕。

“瞧,”蓦然间博尚对德布雷说,“那不是莫雷尔吗!他这是在往哪儿躲呀?”

说着,他俩又叫夏托—勒诺看他。

“瞧他脸色有多苍白。”夏托—勒诺说着打了个寒噤。

“准是着凉了。”德布雷说。

“不是的,”夏托—勒诺慢悠悠地说,“我看哪,他是动了情。马克西米利安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得了吧!”德布雷说,“他几乎根本就不认识德·维尔福小姐。这是您自己说的。”

“这没错。可是我记得在德·莫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上,他跟她跳过三次舞;您一定记得,伯爵,就是您很出风头的那次舞会。”

“不,我不记得。”基督山漫声应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莫雷尔的一举一动,只见那年轻人的双颊在抽动,就像一个人要抑制或屏住自己的呼吸时那样。

“演讲结束了;再见,各位。”伯爵突然说道。

说完,他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便消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

葬礼结束,来宾们纷纷返回巴黎。

夏托—勒诺朝四下张望了一阵,想找莫雷尔;但刚才他目送伯爵离开的那会儿,莫雷尔已经挪了地方,于是,夏托—勒诺找了一阵没找到以后,也就跟在德布雷和博尚后面离去了。

基督山方才闪进一片矮林,藏身在一座宽阔的坟墓后面,窥伺着莫雷尔的一举一动,这时,陵墓跟前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随后工人也走了,莫雷尔却一步步向陵墓走去。

莫雷尔神情茫然地缓缓环视四周;但当他的目光扫到对面的那块圆形墓地时,基督山已经悄悄地又向前走了十来步路,并被他发觉。

年轻人跪了下去。

伯爵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盯住莫雷尔,继续向他走去,而且膝部保持弯曲,仿佛准备一有情况就扑上去似的。

莫雷尔低下头去,直到前额碰到墓石。他双手抓住铁栅喃喃地说:

“呵,瓦朗蒂娜!”

这短短的一声喊叫所流露的一片至情,使伯爵感到心碎。他上前一步,把手按在了莫雷尔的肩上。

“您在这儿,亲爱的朋友,”他说,“我正在找您呢。”

基督山以为莫雷尔会发作一场,会指责他,会对他大发雷霆;但他想错了。

莫雷尔转过身来,外表看上去非常平静。

“您看见了,”他说,“我在祈祷。”

伯爵用疑虑的目光把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么打量过后,他好像放心一些了。

“要不要我陪您回巴黎?”他说。

“不用,谢谢。”

“我总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吧?”

“请让我自己祈祷吧。”

伯爵没有表示异议,当即离去,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一个新的位置,仍能把莫雷尔的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莫雷尔终于立起身来,拍去膝头在石板地上沾的尘土,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回巴黎的路。

他缓缓地沿着拉洛凯特街往下走。

伯爵打发他那辆停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马车先回去,自己跟在莫雷尔后面,和他保持一百来步的距离。马克西米利安穿过运河,沿着林荫大道折回梅斯莱街。

莫雷尔到家才五分钟,伯爵也到了。

朱丽站在花园进口的地方,全神贯注地看着佩纳隆师傅,他正儿八经地干着园丁的营生,在给孟加拉玫瑰插枝。

“呵!基督山伯爵先生!”她欣喜地喊道,每当基督山来梅斯莱街做客的时候,这个家庭的成员都会有这种欣喜的表示。

“马克西米利安刚回来,是不是,夫人?”伯爵问。

“是的,我刚才好像看见他过去的,”少妇说,“要不要去叫埃马纽埃尔来?”

“对不起,夫人;我得马上到马克西米利安的房间去,”基督山说,“我有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那就请上去吧。”她说,带着甜蜜的笑容目送他一路走去,直到消失在楼梯口。

基督山很快地穿过从底楼通往马克西米利安套房的那两层楼面;到了那一层的楼梯口,他侧耳细听:听不到一点声音。

就像大多数独户人家居住的老宅一样,这个楼梯口只拦了一道镶玻璃的门。

不过这道门上没有插着钥匙。马克西米利安从里面把门锁上了。从门玻璃里没法看见里面,一块红色丝帘遮住了玻璃。

伯爵脸上瞬时间泛起的红潮,透露了他万分焦急的心情;对这个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来说,这种感情的外露是很不寻常的。

“怎么办?”他低声自语。

他思索了一会儿。

“拉铃?”他暗自思忖,“不行!铃声,也就是说有人来访,对一个处于马克西米利安这样状况的人来说,只会促使他快下决心,结果回答铃声的就会是另一种响声。”

基督山浑身起了战栗。但他多年来已经习惯于迅若闪电地当机立断,所以他抬起胳臂肘猛地向门上的方格玻璃撞去,玻璃顿时裂成碎片飞了开去,他随即撩开门帘,瞧见莫雷尔坐在书桌前面,手里握着一支羽毛笔,刚才因为听到玻璃撞碎的声音,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没事,”伯爵说,“真是太对不起了,亲爱的朋友!我没站稳,脚一滑,胳膊肘撞在了您的门玻璃上;既然已经碎了,我就干脆图个方便进来吧;不用劳驾,不用劳驾。”

说着,伯爵把胳膊从缺口处伸进去,打开了门。

莫雷尔立即站起身来,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前去,他并不是想迎接伯爵,而是想挡住他,不让他过去。

“要说呢,这还是您的仆人的不是,”基督山揉着胳膊肘说,“您的地板滑得就像镜子似的。”

“您受伤了吗,先生?”莫雷尔冷冷地问。

“我不知道。可您在干什么哪?在写东西?”

“我?”

“您的手指上沾着墨水。”

“是的,”莫雷尔回答说,“我在写东西;尽管我是军人,有时也写写东西。”

基督山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马克西米利安只得让他过去,但紧紧跟在他后面。

“您是在写东西?”基督山又问,目光逼视着对方。

“我已经有幸对您说过了,是的。”莫雷尔说。

伯爵朝四下里看了看。

“您的手枪放在文具盒边上!”他指着搁在书桌上的武器对莫雷尔说。

“我要外出旅行。”马克西米利安回答说。

“我的朋友!”基督山语气非常温存地说。

“先生!”

“我的朋友,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别做出走极端的决定,我求您!”

“我,走极端的决定?”莫雷尔耸耸肩膀说,“怎么,我倒要请教,出外旅行就是走极端的决定吗?”

“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说,“我俩都把戴着的面具拉下来吧。马克西米利安,请您别用这种装出来的镇静来骗我,我也不用那种无谓的关心来哄您了。

“您一定明白,是吗?我之所以会像刚才那样撞碎玻璃,擅自闯进一位朋友的房间,我说,您一定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因为我有一种很实在的担忧,或者说有一种很可怕的确信。

“莫雷尔,您是想自杀!”

“嗨!”莫雷尔打了个哆嗦说,“您的这种念头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伯爵先生?”

“我说您想自杀!”伯爵用同样温存的语气说,“那就是证据。”

他走到书桌跟前,掀开年轻人遮在一封刚开始写的信上的白纸,把信拿在手里。

莫雷尔冲上去想把信夺回来。

基督山料到了他会这么做,伸手一把抓住马克西米利安的手腕,就像钢链在弹簧刚要起跳时卡住了它,使它动弹不得。

“您瞧,您这还不是想自杀吗!莫雷尔,”伯爵说,“您都写了下来!”

“好吧!”莫雷尔喊道,平静的外表骤然间变得激动异常,“好吧!就算是这样,就算我决定要把枪口对准自己,谁又能来阻拦我?

“有谁敢来阻拦我?

“如果我说:

“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的心碎了,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只有死亡的悲哀和厌恶的情绪笼罩着我,世界已经变成一堆死灰,任何人的说话声音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如果我说:

“让我去死才是对我的慈悲,因为如果您不让我去死,我就会丧失理智,就会发疯;

“喔,您说呀,先生,如果我这么说了,如果我带着内心的悲楚和泪水这么说了,难道还有人会回答我说‘您错了’吗?

“难道还有人会阻止我不让自己成为最不幸的人吗?

“您说呀,先生,说呀,您敢这么做吗?”

“是的,莫雷尔,”基督山说,平静的语气跟年轻人激动的神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是的,我敢这么做。”

“您!”莫雷尔喊道,气愤和责备的意味越发明显了,“就是您,用荒诞的希望欺骗了我;就是您,当我还能去作光荣的搏击,或者还能去作出走极端的决定,当我还能救出她,或者至少还能瞧着她死在我怀抱里的时候,您却用一些不能兑现的许诺来劝我,哄我,骗我;就是您,做出一种俨然拥有所有的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仿佛无所不能的样子;就是您在扮演,或者不如说装着在扮演天主的角色,而您,面对一个被毒死的年轻姑娘,却连一点解药也没法给她!喔!说实话,先生,要不是您让我感到可怕的话,您真会让我感到可怜!”

“莫雷尔……”

“是的,您刚才说要我放下面具。好吧!您满意了吧,我把它放下了。

“是的,当您在墓地跟在我后面时,我还是搭理您的,因为我心软;当您进来的时候,我也还是让您一直走到了这儿……可是,既然您得寸进尺,既然您硬要闯进这个我想当作坟墓安息在里面的地方和我纠缠,既然您使我,使原以为已经受尽一切折磨的我,又承受了一种新的折磨,那么基督山伯爵,您这个我所谓的恩人,基督山伯爵,您这个包打天下的救世主,现在您可以心满意足了,因为您就要看到一个朋友去死了!……”

说完,莫雷尔嘴角露出疯狂的笑容,再次向手枪扑过去。

基督山脸色惨白得像个幽灵,但眼里闪烁着光芒;他伸手压住手枪,对失去理智的年轻人说:

“而我,要对您再说一遍,您不能自杀!”

“您要阻止我!”莫雷尔一边说,一边拼命想拉开伯爵的手,但跟前一次一样,在伯爵的铁腕面前,他的努力又是徒劳的。

“我要阻止您!”

“可是您到底是谁,竟敢对一个有思想的自由的人这么专横地滥施权威?”马克西米利安喊道。

“我到底是谁?”基督山重复说。

“您听着:

“我是这世上唯一有权利对您说这话的人:‘莫雷尔,我不愿意看到你父亲的儿子在今天死去!’”

说着,基督山的神情变得很庄严,脸容也起了变化,显得无比的崇高,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向年轻人走上两步,莫雷尔只觉得心头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神祇般的威仪所慑服,往后退了一步。

“您干吗要提到我的父亲?”他嗫嚅地说,“您干吗要把我对父亲的回忆跟今天的事掺和在一起?”

“因为是我,有一天当你父亲像你今天一样想要自杀的时候,曾经救过他的命;因为是我,曾经把那只钱袋送给你年轻的妹妹,而把法老号给了年迈的莫雷尔;因为我就是在你小时候把你抱在膝上逗着玩的埃德蒙·唐戴斯!”

莫雷尔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喘着粗气,整个人仿佛垮了。他精疲力竭地大喊一声,扑倒在基督山脚下。

但是骤然间,在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下,他陡地全然换了一个人。他立起身,飞步跑出房门,冲到楼梯上,用足力气喊道:

“朱丽!朱丽!埃马纽埃尔!埃马纽埃尔!”

基督山也想冲出房门,但马克西米利安顶住门,拼死也不肯放伯爵出来。

听见马克西米利安的喊声,朱丽、埃马纽埃尔、佩纳隆和几个仆人都神色慌张地奔了过来。

莫雷尔握住他们的手,打开房门。

“跪下!”他声音呜咽地大声说,“快跪下!他就是我们的恩人,就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就是……”

他想说:

“他就是埃德蒙·唐戴斯!”

伯爵抓住他的胳臂制止了他。

朱丽扑过去拉住伯爵的手;埃马纽埃尔像抱一位守护神那样抱住他;莫雷尔又一次跪了下去,用额头去碰地板。

此时,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只觉得心脏在胸膛里胀开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流从喉咙口涌到眼眶,他低下头,眼泪淌了下来。

一时间,只听得令人动容的抽泣声和呜咽声在屋里响成一片,就连天主最宠爱的天使,也一定会觉得这是最感人、最悦耳的声音。

朱丽还没来得及从她所经受的感情波澜中恢复过来,便冲出房门,怀着孩子般的喜悦心情奔进楼下的客厅,掀开球形的玻璃罩,取出当年梅朗小道的陌生人送的那只钱袋。

这当口,埃马纽埃尔在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伯爵说:

“哦!伯爵先生,您经常听到我们说起这位不知名的恩人,知道我们是怎样怀着感激和崇拜的心情想念着他,那您怎么能一直等到今天才让我们知道您呢?哦!这不仅对我们太残酷了,而且我要冒昧地说,伯爵先生,这对您也太残酷了。”

“请听我说,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因为您虽然并不了解这秘密,但已经跟我做了十一年朋友;这个秘密的泄露,完全是由于一桩您大概还不知道的大事情的缘故。

“天主可以为我作证,我本来是希望一辈子把这桩秘密藏在心底的,结果是您的大舅马克西米利安用过火的言辞逼得我吐露了出来,而现在我敢肯定,他对自己说的话已经感到后悔了。”

说完以后,他瞥见马克西米利安仍跪在地上,但把头斜过去靠在一张扶手椅上。

“请您注意照看他。”基督山轻轻地说,一边意味深长地在埃马纽埃尔的手上按了一下。

“为什么?”年轻人惊讶地问。

“我不能告诉您;但请您注意照看他。”

埃马纽埃尔用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遍,看见了莫雷尔的那对手枪。

他惊恐地凝视着手枪,缓缓地举起手来指给基督山看。

基督山点点头。

埃马纽埃尔朝着手枪走上一步。

“别去动它们。”伯爵说。

然后,他走到莫雷尔跟前,握住他的手;一度在年轻人心头撞击翻腾的纷乱的思绪,此刻似乎都凝滞了,他木然地呆在那儿。

朱丽上楼来了,她手里拿着那只丝织的钱袋,两颗明亮的喜悦的眼泪宛如两滴晨露,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这就是那珍贵的纪念品,”她说,“可您千万别以为,当我知道恩人是谁以后,我对它就不会像以前那样珍惜了。”

“我的孩子,”基督山回答说,他的脸红了,“请允许我把这钱袋拿回去吧;既然你们已经熟悉了我的脸,我只希望你们把我期待你们给予我的爱,留在记忆中就行了。”

“哦!”朱丽把钱袋贴在胸口上说,“不,不,我求您啦,因为有一天您也许会离开我们;因为总有那么令人伤心的一天您会离开我们的,是吗?”

“您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含笑回答说,“一星期后,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个让许多应该受到报应的人生活得快快活活,而我的父亲却死于饥饿和痛苦的国家。”

说到这即将离去的打算时,基督山把目光盯在莫雷尔脸上,注意到“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句话,并没能把莫雷尔从麻木的状态中拉出来;他明白,他还必须跟这位朋友的悲痛作一番最后的斗争,于是他拉起朱丽和埃马纽埃尔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以一个父亲温存而威严的口吻对他俩说:

“我的好朋友,请让我单独跟马克西米利安待在这儿。”

对朱丽来说,这是一个把基督山忘了再提起的那件珍贵纪念品带走的机会。

她赶紧拉起丈夫就走。

“让他俩留在这儿吧。”她说。

伯爵和莫雷尔留在屋里,莫雷尔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哦,”伯爵情绪激动地用手指碰碰他的肩膀说,“你总算缓过气来了,马克西米利安?”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感到痛苦了。”

伯爵额头蹙起,看上去内心很忧郁,而且在犹豫。

“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他说,“萦绕在你心头的那个想法,是基督徒所不该有的。”

“哦!您放心,朋友,”莫雷尔说,他抬起头,对着伯爵笑了笑,这笑容中包含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我已经不用去寻死了。”

“这么说,”基督山说,“你不再需要手枪,也不再绝望了。”

“不,那是因为,我要治愈痛苦,已经有了比手枪和短刀更好的办法。”

“可怜的疯子!……您有什么办法?”

“我的悲伤就会使我死去。”

“朋友,”基督山跟他同样忧郁地说,“请听我说:

“曾经有一天,我跟你现在一样的感到绝望,因为我也下了同样的决心,也像你一样想要自杀;曾经有一天,你的父亲在同样的绝望心情中也想过要自杀。”

“当你父亲把手枪对准自己额头的时候,当我把已经三天不曾进口的面包从囚房的床上推开的时候,在这最后的时刻,倘若有人对他、对我、对我俩这么说:

“‘活下去吧!那一天会来到的,那时你们是会感到幸福,会赞美生活的。’那么,不管这声音来自何方,我们都会带着犹豫的笑容或疑虑的惊慌去听从它;而当你父亲拥抱你的时候,他曾有多少次赞美过生活;我也曾有过多少次……”

“喔!”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喊道,“您仅仅失去了您的自由;我父亲仅仅失去了他的财产;而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你瞧着我,莫雷尔,”基督山神情庄严地说,这种神情,有时候使他显得非常崇高,让人会不由自主地信服他,“你瞧着我,此刻我眼里没有泪水,情绪并不狂热,心头也并不在悲伤地搏动;可是我看着你,马克西米利安,看着我像爱儿子一样爱着的你在受苦。哎!你难道就没想过,莫雷尔,痛苦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也经常会伴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吗?所以,如果说我恳求你,我命令你活下去,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确信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我保全了你的生命而感激我的。”

“天哪!”年轻人喊道,“天哪!您在对我说些什么,伯爵?您要小心自己说的话哪!也许您,也许您从来没有爱过?”

“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说。

“爱情,”莫雷尔说,“我是说爱情。

“您知道,我从成年起就是个军人;直到二十九岁我还没有真正爱过,因为直到那时为止,我所体验过的感情,都还称不上是爱情。好!到了二十九岁,我遇见了瓦朗蒂娜。于是这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始终在爱她,我始终能在她身上看到一个少女和一个成熟女子的种种美德,那是天主亲手写在这个心灵,这个对我犹如一本书那般敞开着的心灵上的。

“伯爵,当我和瓦朗蒂娜在一起时,我曾经有过一种永无终止、永无边际、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对这个世界来说,这种幸福实在是太崇高、太完美、太神圣了。没有了瓦朗蒂娜,这个世界就再也不能给我以这种幸福,人世间留给我的就只有绝望和忧伤了。”

“我对你说过,要抱有希望,莫雷尔。”伯爵重复说。

“那您可得小心哪,我又要这么说了,”莫雷尔说,“您这是想要说服我,是要我相信我还能再见到瓦朗蒂娜,而如果您说服了我,您就使我丧失了理智。”

伯爵笑了笑。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充满激情地喊道,“您可得小心哪,我这是第三次对您这么说了,因为您对我的影响如此之大,都使我感到恐惧了;您要小心让自己的话合乎情理才好,因为现在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在燃起火种,又在复苏了。您一定得小心,因为您要我相信的是些神乎其神的事情。

“如果您吩咐我去掀起睚鲁[3]女儿陵墓的碑石,我就会照着去做;如果您做个手势要我到波涛上去行走,我也会像圣徒那样踏上波涛就往前走;您要小心,我什么都会照着做的。”

“我要您抱有希望,我的朋友。”伯爵仍然这么说。

“唉!”莫雷尔说,情绪顿时从亢奋的高峰跌入忧伤的低谷,“唉!您是在逗我。您就像那些好心的母亲,或者说就像那些自私的母亲,她们尽说些动听的话来安慰伤心的孩子,因为孩子的哭喊使她们厌烦了。

“不,我的朋友,我对你说要小心是说错了;不,请不必担心,我会非常当心地把痛苦埋在心底,我会让它成为谁也无法觉察的秘密,您甚至都不用费心来怜悯我。

“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正相反,”伯爵说,“从此刻起,马克西米利安,你得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生活,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就把法国丢在我们的身后了。”

“您仍然对我说要抱有希望?”

“我对您说要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治愈您的心病。”

“伯爵,您这样只能使我更忧伤——如果我还能更忧伤的话。您还以为我只是受了一次打击,尝到了普通人常有的一种痛苦,所以您以为用一种普通人常用的办法就可以安慰我,那办法就是旅行。”

说着,莫雷尔以一种不屑的怀疑神情摇摇头。

“你让我对你怎么说好呢?”基督山说,“我对自己的许诺是很有信心的,请让我试一试吧。”

“伯爵,您无非是把我临终前的痛苦拖得更长久罢了。”

“难道,”伯爵说,“你的心就这么脆弱,你竟没有这点勇气给你的朋友几天时间,让他去做一个他很想做的试验吗?

“嗬,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做成怎样的事情吗?”

“你可知道尘世间有多少权力在听候他的调遣吗?”

“你可知道他对天主的信仰足以使他从天主那儿求得奇迹的降临,你可知道天主曾经说过‘人有了信仰,就可以移动大山’吗?”

“噢!对这个奇迹,我是抱有希望的,你就等待一下吧,要不然……”

“要不然……”莫雷尔重复说。

“要不然,你可得小心,莫雷尔,我要说你忘恩负义了。”

“请给我一点同情吧,伯爵。”

“我非常同情你,马克西米利安,所以,请听我说,假如这一个月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而我还不能治愈你,那么莫雷尔,我说话算话,我会亲手把一对子弹上膛的手枪和一杯最灵验的意大利毒药放在你面前,这种毒药,我可以向你保证,比毒死瓦朗蒂娜的毒药毒性更强。”

“您答应我?”

“是的,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因为,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也曾经想死过,而且,即使不幸已经远离了我,我依然向往长眠的快乐。”

“喔!您真的答应我了,伯爵?”马克西米利安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忘情地喊道。

“我不仅答应你,而且对你起誓。”基督山伸出一只手说。

“您凭荣誉保证,在一个月以后,倘若我没能得到安慰,您就听凭我自由处置我的生命,不管我做什么事情,您都不会说我忘恩负义?”

“一个月,有一天算一天,马克西米利安;一个月,有一个小时算一个小时。这个日期是神圣的,马克西米利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今天就是九月五日。

“十年以前的今天,我救下了你想要自杀的父亲。”

莫雷尔抓住伯爵的手吻着;伯爵任凭他这么做,仿佛他意识到,这样的崇拜他是受之无愧的。

“一个月以后,”基督山继续说,“在我俩面前的那张桌子上,你会看到一对精良的手枪,你可以如愿去死。但是在这以前,你得答应我耐心等待,决不去死,您能做到吗?”

“喔!我也向您起誓!”莫雷尔喊道。

基督山把年轻人搂在胸前,久久地拥抱他。

“现在,”他对年轻人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搬出去住在我家里;你就住海黛的那套房间,这样,我至少可以有个儿子来代替女儿了。”

“海黛!”莫雷尔说,“海黛怎么样啦?”

“她昨天晚上动身走了。”

“离开您走了?”

“她要去等我……所以,你准备一下,就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找我。现在请陪我出去,别让任何人看见我。”

马克西米利安低下头,照着他的吩咐做了,那神情像个孩子,或者说,像个圣徒。

[1]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与女学生爱洛伊丝相恋私婚,后被拆散,爱洛伊丝进隐修院。

[2]马莱伯(1555—1628):法国诗人。他在好友、法学家杜佩里埃的女儿去世后,曾致诗慰问。

[3]《圣经》中一个管犹太会堂的人,耶稣曾使他的女儿复活。见《马可福音》第5章和《路加福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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