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荒野


队伍又在烈日下行进了一个多小时,  偶尔有风,卷起黄沙打着旋儿扑到脸上,  灌进领口。作战服与战术头盔不是沙漠定制款,  根本挡不住这些无孔不入的沙粒。粗粝的沙尘摩擦着身体,带走体表蒸发的水分,徐渺手背上长出一片片发皱的鱼鳞,  这是脱水后的应激反应。

        她在曝晒中感受到生命力的衰退。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么浓重的无力感,视线模糊,一轮轮光圈在眼角晕开,不知道是因为太阳光折射,还是她已经出现幻觉。

        喉咙干得像被钝刀割过,蜷起的鳞片被风吹掉几片,  渗出斑斑血迹,柔顺的黑发毛糙得像干草,  太阳的力度却没有减少分毫。沙漠不适合人类生存,  荒野不偏爱人类。

        骆驼缓慢行走在起伏的丘峦上,很有经验地避让开流沙构成的陷阱,徐渺见过小动物陷落在里面,  越挣扎越下坠,  像被蜘蛛网缠住的猎物,最终被沙粒掩埋,吞噬。

        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绿洲?她断断续续地想着,  额头滚烫,似乎大脑中的金属部分在燃烧。电子脑能够让你掌控万物——但需要在城市、在网络中。

        在这茫茫沙海,  人鱼基因与电子脑都帮不到她,填满她大脑的只有人类最原始的需求。

        水。

        她需要水,很多很多水。

        真奢侈啊,  她看到浮空岛的喷泉,伸手想要接住那些划过苍穹的晶莹水珠。

        风沙从指缝溜走。

        骆驼踩到一块砾石,发生轻微颠簸,徐渺垂下手,抓住做工粗糙的驼鞍边缘,梦醒了。

        她腰背挺得很直,尽量不暴露自身的虚弱,她望着队伍最前方的首领,按捺下询问还有多久才到的冲动。

        这些人听不懂她的话,问了也是白费力气,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表现出焦躁,她必须和这些原住民——虽然不知道荒野中为什么会有原住民——一样冷静。既然没人提出异议,证明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这些人的身体素质不一定比她强,她只是因为缺少装备补给,才会这么难熬。

        首领怀中的女孩大概是整个队伍最沉不住气的,偷偷转头看了她好几眼。徐渺不紧不慢回望过去,护目镜下的双眼看不出丝毫异样。女孩诧异地转回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她一定不知道,徐渺已经是强弩之末。

        每一步都以为是极限,脑中甚至出现再也无法维持身体、摔下骆驼的场景。徐渺抓着驼鞍的手,却没有打过颤。

        这只因为常年握枪而生出薄茧的手,稳得不可思议。

        徐渺的灵魂与身体好像分了家,灵魂冷冷地俯视这一幕,嘲讽这惊人的、可悲的求生欲。

        人类真的太渺小。

        一滴甘甜的液体滋润了裂开的唇瓣,却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徐渺蓦然回神,看到胸口冒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脑袋,阿墨割开了爪子,正把血喂给她。

        猫是更能适应沙漠生活的。

        徐渺推开猫爪,阿墨以为她嫌爪子脏,低头认真洗了洗,用另一只爪子割开更深更大的伤口,再次凑到她唇边。

        鲜血把猫毛濡湿,好在是黑毛,看不太出,有些流到粉色肉垫上,将它染成冬日梅花。徐渺从作战服内兜取出绷带,撕了一截按在伤口上,阿墨不解地抬起头,徐渺低头笑笑:“还撑得住。”

        她舔去唇瓣上的鲜血,阿墨的血似乎比普通变异生物更富有能量,几滴血就让她精神一振,她确实产生了一种不顾一切撕开他的喉咙,生啖他的血肉的冲动。

        但她忍住了。

        她记得阿墨的来历,他与安全局、奥罗拉都有脱不开的关系,他是完美的试验品,超乎寻常的强大。

        她不知道这在不在先知、甚至那位[女神]的计划中,如果她真的吃了阿墨活了下来,那她会变成什么呢?

        或许是她太谨慎了吧……她闭了闭眼,用绷带把黑猫爪子上的伤口缠了几圈,在他耳边郑重道:“保持你的状态,如果他们有恶意,你是我最后的底牌。”

        原来不是嫌弃他的血不好喝,阿墨这才点了点头,收回了爪子。

        徐渺把他往怀里塞了塞,举目望向前方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沙漠,口腔里残留着血腥味,她不愿意深想,刚才感觉到那几滴鲜血时,她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她只是把那些利弊衡量,做一个冷酷到底的人。

        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思考冬葵现在是否平安,如果她当时来得及交代一句,一定会让冬葵去春雨市、雷诺市等城市隐藏。

        徐嘉盈恐怕会猜到“惠子”的“倒戈”,会借机清理掉她。

        好在冬葵已经觉醒,应该能随机应变。

        徐渺咽了咽干涸的喉咙,她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

        活下去。

        太阳落下地平线,暮色再次统治了大地,城市一如既往繁华,白炽灯广告牌立体影像连成穹顶下的银河,煌煌灯火,亮如白昼。

        上班族从一幢幢摩天大楼走出,回到蜂巢般矗立的居所。有的是来大城市奋斗的年轻人,蜗居在不到二十平的单身公寓,点个外卖解决晚饭,躺在床上连个终端,去虚拟酒吧点杯电子酒精。有的是已经站稳脚跟的中层,丈夫或是妻子、父母与孩子已经在家中等待,一到家就能吃上简单却也还算精心的热饭。

        记者芙拉算是后者,她家境不错,父母都有正式工作,能够负担每月七千多的房屋贷款,她本人大学毕业,在《町野之声》任职,周薪2500信用点,抢到爆点新闻还能有不少额外奖金。

        和外城区的平民,甚至内城区大部分普通白领相比,她的生活称得上优渥,没体会过谋生的压力,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早饭吃什么、中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新出的包包想买,这几个月得攒攒钱,不能太大手大脚,总编又在催稿,嫌弃速度不如隔壁《机械周刊》快,**ss要来新闻部视察了,垃圾桶里不能丢垃圾,烦死人的破规定。

        总体上说她的生活一帆风顺无忧无虑、偶尔会有些小瑕疵。

        这一切在一场机械暴动后改变了。

        她第一次知道温驯的机器会向人类举起屠刀,也第一次明白人分三六九等,治安最好的紫藤花街第一时间派出电子哨兵,将街区守得滴水不漏,整个外城区却已经是人间炼狱,在铁与火中挣扎,被血与泪浸透。

        芙拉安安稳稳坐在位于紫藤花街的家中,看着几名贫民出身的同事发回现场报道,那里的生命廉价得像野草,一茬接着一茬被收割,全副武装的义体战士守着内城区入口,没有一个伸出援助之手。

        她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好像内外城区彻底切割开,那些和内城区居民一样长着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的家伙,不是人。

        她想指责不作为的义体战士冷漠,却恍然想起自己受着他们保护,根本没有资格责备别人。

        她想收拾器材前往外城区,至少利用媒体争取支援,却被父母拦住,让她不要不自量力。她想要反驳,被母亲拿刀在指腹划开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她疼得大叫。

        母亲说:“现在还想去吗?”

        这么点小伤都受不了,还要去那个随时随地缺胳膊少腿的战场?

        芙拉退缩了。

        当时的她没有想到,没多久这座繁华的城市再次迎来新的灾难,鼠灾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剧情原地重演,火葬场加班加点工作,人与老鼠的尸体堆在一起焚烧,去一趟外城区,尸臭味比任何大牌香水留香时间都更长。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什么都不做。她为左医生奔走,为贫民发声,她甚至鼓起勇气冲到徐氏掌门人面前,向这位亲民的家主寻求帮助。

        徐嘉盈的冷漠令她一瞬间清醒,徐渺那句“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刻入了她的大脑。

        没有“救世主”可以帮我们。

        我们只能自救。

        可是具体该怎么做?

        穷人上不起学,做不了医生、记者这些高薪工作,自然就买不起房,没办法受到内城区的安保保护。

        芙拉算不上财阀家族的千金大小姐,没办法凭一己之力改变穷人的命运。城市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似乎只能做一些社会新闻,多曝光一些地下赌场、黑诊所、抢劫案件……治安没有因此变好,坏人层出不穷,交够保释金就可以继续逍遥法外,几次暗访除了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一些死亡威胁,没能在这个世界激起半点涟漪。

        她感到迷茫,像一只被蒙住眼睛的飞蛾,找不到光,只能胡乱撞墙。她想到了徐渺,明明交流不多,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徐渺能给她启发,为她指明正确的方向。

        她正要想办法联系徐渺,一则惊天新闻传遍全城,徐家最受瞩目的明珠,徐家家主最宠爱的妹妹徐渺大小姐,前往春雨市的路上遭遇了迄今为止体型最大的变异巨兽的攻击,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芙拉与她只有几面之缘,听到这个消息,胸口却蓦然空了一块,仿佛某个希望随着她的消失而消失了。

        那一天浮空车落地,所有全息投影转向荒野,徐氏股票一落千丈。

        官方将这起事故定性为技术性故障,芙拉却以一个记者的敏锐觉察到人工智能与徐渺失踪的联系。太巧了,她想,为什么会发生在同一天?那种眺望远方的姿态,分明是挚友在表达悲伤。

        她下意识搜索资料,寻找证据,徐氏是最知名的脑机公司,他们有全世界最强的超级AI,AI会不会算出徐渺生还的概率?

        连着加了一周班调查这件事,不知不觉把找到徐渺变成工作动力的芙拉,为了给母亲过生日,华灯初上就踏出公司大门,正要开车回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询问:“芙拉?”

        她诧异扭头,看到拐角阴影中站着一名身穿和服、挽着发髻、典型大家族女仆装扮的女孩子。

        她搜索了一下大脑中的记忆,片刻后瞳孔轻缩:“你是徐渺小姐身边的……”

        “是我。”冬葵点了下头,“我叫惠子,有件事要麻烦你。”

        “是不是要找她?”芙拉关上车门,朝冬葵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我家。”

        “我想是不是可以借助媒体的影响力,动员大家一起找小姐。”冬葵跟着芙拉上了车,一边说着话,一边点了点手腕,芙拉开启自动驾驶,浮空车平稳升空,她依照冬葵提示点开手腕上佩戴的终端,惊讶地看到终端收到未知用户消息。

        [我们制作了一款游戏,想要请你推广。]

        表面上是找徐渺,实际目的却是推广什么游戏?芙拉想生气,但又克制住了,这件事太奇怪了,沟通的方式太神秘了,为什么惠子不直接开口,而要这么迂回地告诉她呢?

        她着意打量了一眼惠子,目光在她身上的女仆装转了一圈,她是徐家的家仆,大家族总得有手段保证这些下人不敢背叛,惠子身上有监控?这些财团权力倾轧,自相残杀,徐嘉盈恐怕不会乐见徐渺平安,先前的姐妹情深只是媒体面前逢场作戏。

        惠子出门寻找徐渺,正方便徐嘉盈在背后监视,所以她能直接把这句话说出口。说不定她们一找到徐渺,徐嘉盈的杀手就已经紧随而至。

        这么一来,她通过特殊方式发送到终端上的话,才是真正能救徐渺的方法!

        芙拉一边把所有猜测发送给未知用户,一边与惠子讨论怎么在《町野之声》刊登寻人启事。

        徐嘉盈环臂捏了捏下巴,摘下正监听的耳机,是她高估了惠子吗,一个礼拜,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找媒体?徐渺迄今音讯全无,是藏得太好,还是真的死了?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不能把这个妹妹想得太简单。

        可惜了zer……如果不是它非要自爆,即便是她,也想和有史以来第一个觉醒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好好聊聊。

        某种意义上说,那可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永生啊。

        就为了徐渺,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公平之类的东西……他们追求的应该就是那些吧……这样一个伟大的生命,就这么凋零了。

        希望你还活着,徐嘉盈俯瞰着地面,心想,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神使大人。”翻译跪趴在徐渺脚下,请她踩着自己后背走下骆驼,徐渺绕开他,硬生生把目光从月光下泛着粼粼微光的湖面挪开,环顾了一圈面前的绿洲,这里和她想象的土著聚居地截然不同,中央几栋小楼采用几何造型,是典型的西特维尔建筑风格,街道上机器人穿梭,像守卫又像狱警,迎接她进镇的,干脆就是一辆无人车。

        这一切与还在穿野兽皮革、戴兽牙项链、躲在建筑后观察她的居民格格不入。

        一群从衣着到语言、再到生活习惯都还相当原始的土著,竟然生活在一座科技气息浓郁的现代化小镇里。

        无人车自动开到徐渺面前,翻译从地上麻溜爬起,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谄媚弓腰道:“这是只有神使大人能坐的坐骑,请大人上座。”

        徐渺往无人车上扫了一眼,只见车门上安装了红外感应装置与激光发射器,很显然,只要这辆车感应到土著上车,就会朝他们发射激光。

        徐渺立刻明白了所谓的神使是怎么回事。某个财团利用这些科技产品,在这里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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