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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同行


姜洄回京已经好几天了,上陈帝烨,姚家通妖证据确凿。宗伯趁此机会,也将夜宴台祭品一事彻底甩到姚泰身上,毕竟那导致朱阳花逆时开放的福蝶宫灯确实是经姚泰之手所入,而配殿莫名失火导致原先的祭品焚毁,宗伯也言之凿凿称是姚泰蓄意纵火。

帝烨震怒,将姚氏合族问罪。姜洄立下大功,帝烨重赏有加,但她乃高襄王独女,又是女子之身,因此并没有另外给她封官,但鹤符却没有收回,她仍然可以手持鹤符自由行走于鉴妖司,全权负责清算姚氏之事。

鉴妖司也自上而下地换了一拨人,姚泰的亲信都被下狱了,唯有鉴妖司少卿嬴禄侥幸逃过一劫,每每看到姜洄都恨不得跪下来问安。

姜洄几乎审问过所有姚氏主要的掌权之人,甚至动用了一些可以蛊惑心神的巫术,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姜洄满腹疑虑,正一筹莫展之际,嬴禄突然上报,说是姚成玦想见她一面,关于登阳山,他另有重要之事相告。

姜洄疑惑挑眉,但当即便应下。

站在审讯室里的男人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尊贵雍容,但自幼的教养让他即便身陷囹圄,也挺直脊背,显得从容。

姚成玦虽是姚泰的嫡长子,年纪却不大,姚泰的身体不好,老来得子,而姚成玦大概也是随了其父,自幼体弱多病,姚泰便对姚成玦极其疼爱宠溺,但凡他所求,几乎没有不允。

姚成玦相貌似母,甚是俊秀,只是身形瘦削,常带病容,入狱之后旧疾复发,日日咳嗽,双眼泛起血丝,苍白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病态的潮红。

姚成玦见了姜洄,略略躬身,行了一礼,狼狈却又不失矜贵。

姜洄没有客套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道:“姚公子,有话就直说吧,登阳山袭击我的妖族,是你们姚氏勾结的吗?”

姚成玦咳了数声,抬起眼帘看向姜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他声音沙哑,淡淡笑道:“郡主心里已经肯定是姚氏所为,却找不到证据。”

姜洄皱了下眉:“你要见我,是要坦白吗?”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先问郡主一个问题。”姚成玦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还是哑声问了出来,“阿鸢在你手中吗?”

姜洄眼神一动,还没回答,姚成玦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苦笑道:“看来确实如此了……她还是出卖了我……”

姜洄疑惑地打量姚成玦:“你费尽心机想见我,就是想知道鸢姬有没有出卖你?”

“若非阿鸢出卖,你一个刚回玉京不久的小郡主,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这么多姚氏的罪证。”姚成玦一脸心灰意冷,“或许我应该听父亲的话……是我的一时心软,祸及全族。”

“鸢姬确实是告诉我,姚泰为宗伯遮掩,以鉴妖司的渠道入了福蝶宫灯之事。其实,这件事并不足以将姚氏定罪,甚至宗伯可能要承担更多的罪责,是他看管祭品不利在先,欺瞒陛下在后,不察不报,欺上瞒下。以姚泰的能力,随时可以倒打一耙,洗脱自身的罪责。”姜洄沉声徐徐道来,在姚成玦错愕的目光中说道,“其余之事,鸢姬并没有说过一字。姚家的罪证,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可以搜寻得到,她没有出卖你。”

姜洄不知道上一世鸢姬为何会将罪证告知祁桓,但最后她却为此而殉情,当中的矛盾让姜洄越想越是不解,她觉得其中别有隐情,却无暇深究。

姚成玦听了姜洄的话,久久回不过神来。

姜洄轻轻叹道:“你既对鸢姬有情,她也非无义之人。”

姚成玦沉默良久,露出一丝苦笑,眼中既有怅然,也有欢喜。

他向姜洄鞠了个躬:“多谢郡主。”

姜洄面露不解:“为何谢我?”

“一谢郡主救她之恩,若无郡主,她或许已死于我父亲的追捕之下。二谢郡主护她之恩,没有刑讯逼问她。三谢郡主,将这些事告知我。”姚成玦释然一笑,“如此,我也算死而瞑目了。”

姜洄听了他的感谢,并没有觉得欢喜,反而心中一沉。

她见过姚成玦的罪状,此人虽体弱多病,但心智手段皆是不俗,姚泰所做的一切恶事,都有他的身影。这样一个冷血无情,残害他人性命的恶人,却是一个痴情人,简直可悲可笑。

“你对鸢姬的这份情意与良知,若能分一些在其他人身上,姚氏也走不到今天这个结局。”姜洄冷冷说道。

“呵……”姚成玦笑了笑,“郡主错了,姚氏会有今天,不是因为做错了,而是因为站错了。鉴妖司权力太大,蔡雍早已想收回,只是苦无良机,而姚氏势力逐渐壮大。便如你方才所说,宫灯一事,即便掀开了讲,我姚氏也自有脱罪之法。甚至通妖卖国,又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吗?不过就是个除掉姚氏的借口罢了。蔡雍振臂一呼,七姓群起响应,他们都想在姚氏倒下的尸体上分下一块血肉。而高襄王府,呵呵……沦为他人手中的利刃而不自知。”

姚成玦看着她,神情中露出了一丝轻蔑与怜悯。

“京中之事,与你们南荒战场可不一样,你眼里只看到了是非善恶,却不知道这世上最无足轻重的,就是是非善恶。郡主一定以为,自己抓住了姚氏的罪证,伸张正义,惩恶除奸了吧。但这玉京八姓,又有谁是干干净净经得起细查的?谁手上又没有千百条人命?若有罪之人便要伏法,玉京早该血流成河。”

“旁人吃人,所以你们亦吃人,世道错了,你们将错就错,这就是你们的道理吗?”姜洄攥紧了双拳,丝毫没有被姚成玦的话动摇,“这世上何为轻,何为重,你说了不算,公卿大夫们说了也不算,天上自有天道,而天下自有公道!若玉京早该血流成河,那便让它血流成河!”

姚成玦震惊错愕地看着姜洄的眼睛,那双眼睛清亮而坚定,于漆黑中生出了日月,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掷地有声,隐隐有雷霆之音。

不屈从于腐朽的制度,不成为吃人者的帮凶,她虽无神窍,却已有道心。

姚成玦不由心想,坐井观天的,究竟是这个来自南荒蛮夷之地的少女,还是生于玉京,长于污泥之中的自己。

“呵呵……哈哈哈……”姚成玦失态地大笑起来,苍白脸上渗出病态的嫣红,“好,好,好……”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姜洄,“那我便在地下看着,玉京流血漂橹之日。若有那天,你也算为我姚氏一族报了仇了……”

“真是无药可救。”姜洄叹了一声,“你走吧。”

姚成玦却没有动,他含着笑看姜洄:“郡主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呢。”

姜洄这才想起来,他是为了登阳山妖袭的事而来。姜洄以为那只是个借口,却没想到姚成玦还真的要坦白。

她定神看向姚成玦:“是你勾结妖族?”

姚成玦没有回答,他噙着笑道:“其实,我一开始是打算认下的。”

姜洄皱起眉头。

姚成玦轻咳了几声,缓缓说道:“若我承认了勾结妖族袭击你,那么真正想杀你的人,就会逃出你的视线。无论他是谁,但留着这么一个针对高襄王的钉子,来日总会为我报仇。”

姜洄一惊,警惕地盯着姚成玦。

“那你现在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姜洄沉声问道。

姚成玦细细端详姜洄,她脸颊圆润,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嫩,眼神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坚定成熟,但若论心机城府,她仍是稍显不足。她对人性的恶,了解得还不够多。

“因为我忽然觉得,让你活着,让高襄王府去对付那些人,或许才是更好的复仇。”姚成玦快活地笑起来,俊秀的面容显出几分妖异,“而且……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护着阿鸢。”

说起那个名字,他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姜洄沉默半晌:“你竟对她如此情深,但她是你父亲的姬妾……”

“呵。”姚成玦嗤笑一声,“父亲早已不能人道,他留着阿鸢,是因为阿鸢的歌声能缓解他的头疾。我对阿鸢的感情,父亲不是不知道……我想娶她为妻,父亲却是不允,竟以此种方式断我的念头。”

姜洄讶然睁大了眼。

以她所知,武朝等级森严,贵贱有别,从未有公卿贵族与平民奴隶成婚,当年她的父亲为迎娶身为平民的母亲,甚至于与家族决裂。

她万万没想到,姚成玦为了鸢姬,竟能做到这种地步。而姚泰对姚成玦百般疼爱纵容,也不允许他在婚姻之事上如此悖逆,在他看来,这不只是对家族颜面的损害,也会成为姚成玦一生的污点。

姚成玦望向姜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哀求之色。

“阿鸢对姚氏的罪孽虽知情,却非自愿参与其中,一切种种,皆是我所为,她实属无辜,请郡主放过她,让她离开玉京……忘了这里的一切吧。”

姜洄看着这个病弱的贵公子,身陷囹圄,死到临头,他尚且维持着身为贵族的尊严与体面,但为了那个女子的安危,他竟是弯下了腰。

姜洄心不在焉地走出鉴妖司,抬眼便看到等在门前的祁桓。

他坐在马车前室,修长的腿微微屈起,右手握着马鞭搭在膝上,落日的余晖懒洋洋地洒在他英挺的眉眼之间,在看到她的瞬间,本该黯淡的余晖又骤然亮了起来。

他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俊美出挑的容貌气质让过往之人无不侧目,而作为耳目灵通的鉴妖司,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男子是高襄王郡主的心尖宠。贵族有男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男宠未免太招摇过市。

难怪被苏小将军说恃宠而骄。

“你怎么来了?”姜洄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他掌心,被他轻轻托着进了车厢。

车门未关,祁桓便坐在车前与她说话。

“我刚把鸢姬送走,看时辰差不多,便来鉴妖司接你回去。”祁桓薄唇噙着笑,声音低沉却温柔。

姜洄看着他清俊的侧脸,不禁有些失神。

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那日她一时冲动,回吻了祁桓,沉沦于他温柔的引诱,不知如何便被他带入房中,按倒在床褥之上。

好在她及时恢复了清醒,将他推开,仓皇逃走。但是那之后,有些谣言就不能算是谣言了。

——有人信誓旦旦说看到高襄王郡主在屋顶上强吻她的男宠。

——后来还进了屋了。

姜洄百口莫辩,也就不辩了。

她确实没那么清白。

那一个回吻似乎给了祁桓顺着往上爬的阶梯,他自然而然地便走到姜洄身旁,若有人时,他也堂而皇之,若无人时,他甚至得寸进尺。

姜洄的底线便一点点地被磨得模糊了,默许他侵入自己的领地之内。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很多时候无须开口,便能心意相通,而姜洄也能放心把很多事交给他去办。

比如这一次,她便让祁桓去安排鸢姬的归宿。

在姚成玦开口之前,她便已经还给了鸢姬自由。祁桓暗中送她离开玉京,让她回到自己的故乡。

鸢姬似乎不敢相信,看着玉京的阴影逐渐远去,她仍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鸢姬已经安顿好了,她让我代她拜谢郡主仁慈。”祁桓偏过头看姜洄,“你今日审问姚成玦,可有收获?”

姜洄淡淡一笑:“收获?烂人真心吧,他是说了一些实话,不过帮助并不大。我只知道,登阳山勾结妖族袭击我的,不是姚氏,另有其人。但却猜不出会是谁。”

如今与高襄王府有仇的,明面上除了姚氏,便是修彧,而暗地里的仇人,则是苏淮瑛。

苏淮瑛对高襄王府从来不怀好意,但此次出行,由苏淮瑛亲自护送,他再冲动鲁莽,也不会挑这种时候下手。

姜洄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毫无头绪。”

她以为自己占尽先机,但身入局中,形势便不同了,这仍然是一潭浑水。

“你以后出入小心些,那人在暗你在明,不要让他们有机可乘。”祁桓说着,忽地收起腿,微一躬身进了车厢,抬手就把门关上。

姜洄惊讶地看着他:“你进来做什么?马车……”

“老马识途,它自己知道怎么走。”祁桓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我是要去苏府。”姜洄猛地想起来,“苏淮瑛让人递了帖子来,说妙仪苏醒了。”

祁桓挑了下眉,不悦道:“苏小姐自己的事,为何他要给你递帖子?”

“呃?”姜洄没想到这点,“这不重要,我要去看看妙仪。”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去。”祁桓一手按着门板,另一只手撑在姜洄耳边,低下头去迫近她的脸庞,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睫羽。

“你大胆,什么时候轮到你做我的主了!”姜洄红着脸虚着声低斥道。

“嗯,是我错了。”祁桓低笑了一声,态度不恭地认了错,还没等姜洄发火,他便低头吻住她的唇。

“呜呜……”姜洄皱起眉,呼吸不稳地推拒了两下,没有成功,便也放弃了。

祁桓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其他男人的名字,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点,于是他堵住她的口,吮吻着她柔软的唇瓣,在她口中烫下自己的气息。

姜洄不明白怎么回事,为什么同样是这样亲密的痴缠,她会浑身酥麻发软,而祁桓却更加兴奋有力。

眼前陡然变幻的画面让姜洄猛地一惊,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了祁桓,气喘吁吁地别过脸,抿着微微发麻的红唇。

她紧紧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血色从脸上褪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祁桓诧异地看着她,上前去查探她的脸色,柔声问道:“怎么了?”

姜洄没有睁眼,她怕被小姜洄看到不该看的画面,而这时候她也忽然清醒过来了,自己正用着小姜洄的身体与旁人亲热。

——她还是要回到三年后的世界,那换回来之后,小姜洄怎么办?

——她和眼前这个祁桓算是什么样的关系……

姜洄心头一紧,千丝万缕让她难以理清。她不敢抬头看祁桓,只有看着门缝中的幽光,哑声道:“没什么……只是头有些晕。”

祁桓怎么会听不出来这是一句敷衍的假话,但既然姜洄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强迫。

他扶着姜洄坐在自己怀中,背靠着他的胸膛,用自己的气息包裹着她,双手按上她的太阳穴,轻而有力地按揉着。

姜洄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身后传来祁桓的低笑声:“怎么样,我这个‘男宠’,可还算称职?”

姜洄轻咳了一声:“不要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的可不是我,现在半个玉京都在说,郡主难道还能堵住悠悠之口吗?”祁桓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骄傲口吻。

姜洄哭笑不得:“你……被人说是男宠,你难道不生气吗?”

祁桓笑了一声道:“是有些生气,毕竟名不副实,若坐实了,我便也甘之如饴。”

姜洄心尖颤了一下,却无法回应。

她知道自己开始贪恋环绕着自己的气息与温暖,但是……这并不属于她。

姜洄闭上眼,暗自叹了口气。

祁桓的试探又落了空,但他并不气馁,他低下头,轻轻在姜洄的发顶落下一个吻。

初见面的第一眼,他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不可自拔地喜欢上她。

马车徐徐在王府门前停了下来。

祁桓扶着姜洄坐起,帮她整理好衣冠,指腹掠过她微微红肿的唇瓣。

“小郡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祁桓弯了弯唇角,眉眼俱是笑意,“王爷回来了。”

姜洄眼睛一亮,笑容刚刚扬起便僵在脸上,她猛地捂住红肿的嘴唇,又惊又怒地瞪着祁桓:“你是故意的!”

他故意在她唇上留下痕迹与气息,就是想告诉高襄王——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姜洄狠狠掐了祁桓一把,心情复杂地进了府,她只盼夜色遮掩,让阿父忽略她唇上的痕迹和身上的气息。

门口的侍卫看到与姜洄同进同出的祁桓,脸上都没有半点惊讶,甚至觉得情理之中——毕竟是贴身男宠。

姜洄还未走进后院,远远便听到熟悉的爽朗笑声。

“那还用说,我家洄洄智勇双全,像阿颖也像我。”

高襄王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得意。

姜洄加快了脚步,含着笑道:“阿父,你喝醉啦!”

这喜悦多少掺杂了点庆幸——喝醉了,应该就注意不到旁的了。

后院除了高襄王,还有秦傕也在,桌上酒菜已经见了底,一旁散落着不少酒坛子,显然两个人已经酣畅淋漓地喝过几轮了。

见姜洄回来,秦傕笑着招手道:“小郡主,几日不见,真是成熟长进了许多。”

“秦伯伯。”姜洄哽咽着唤了一声。对秦傕来说,两人分别不过一月,但她却是已经一年多未见到对方了。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他一夜苍白的鬓发,还有悲痛黯淡的双眼。记忆与现实重叠,让姜洄觉得眼眶发热,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哀伤。

秦傕陪着高襄王喝了许久,也有了五六分的醉意,夜色朦胧了姜洄的悲伤,他一时未察觉出姜洄的异常,关切地说道:“听说你在登阳山被妖族袭击了,好在没有遇到危险。王爷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实在放不下,一定要几个老伙计出入都跟着你,随行保护。”

高襄王冷哼了一声:“苏家那个小伙子,说是二品异士,居然连两个小姑娘都护不住,是我大意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得自己保护。”

姜洄忍俊不禁,笑着道:“阿父,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为了我耽误了公事。你们搜寻修彧这么久,可有消息了?”

提到这,秦傕便叹了口气:“一根老虎毛都没见着,也不知道那妖怪钻哪个洞里去了,这么能躲。”

姜洄倒没有意外,因为前世也没有人找到修彧,整整三年都没有修彧的踪影,一直都有传言说他暗中潜逃回了南荒。但是南荒也没有见过修彧出没,因此还有另一种说法,说修彧在夜宴台上被高襄王打成重伤,死在了某个荒郊野地,或者沉尸于北海了。

在姜洄看来,下落不明的修彧,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

最大的威胁,反而是在玉京之内,人族之中。

姜洄宽慰道:“找不到也未必是坏消息,至少说明他身受重伤,短时间内不敢再有所行动了。”

“登阳山袭击你的那些妖族死的死逃的逃,也没能问出是受谁指使。”高襄王面露忧色,“那些妖族明着是冲着你去,实际上还是为了对付我。洄洄,我带你回京,本是想让你过上安稳日子,不用跟着我们糙老爷们南征北战,没想到反倒让你陷入更多的危险之中。”

高襄王也不禁开始怀疑,把自己最宝贝的女儿托付给其他人,真的是个明智的决定吗?

姜洄依偎在高襄王身侧,就像孩提时一样仰望着他,含着笑说道:“阿父,我无法永远活在你的庇荫之下,你也不必将我托付给他人,我是高襄王的女儿,不是只能攀附他人而活的菟丝花,我能保护好自己,也想保护阿父。”

高襄王讶然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小女儿,恍惚间从那双清澈温暖的眼睛里看到了亡妻的身影。

那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在娇小柔弱的身躯里藏着最坚韧勇敢的灵魂,她像洄水一样脉脉温柔,却有着包容乾坤的胸怀,让他不由自主生出依恋。

高襄王每每想起亡妻,心中便会涌起思念与悲伤,他大笑着遮掩自己的伤怀,欣慰地轻抚姜洄的发顶。

“洄洄说得对,是阿父小瞧你了,我姜晟的女儿,是要成为庇佑一方的王者,而不是被人庇佑的弱者。”

豪迈的笑声中却透着一丝怅然与感慨——女儿真的长大了。

大概是从姜洄喝醉大哭那一夜开始,他便感觉到女儿成熟了,没那么爱笑了,眼睛里总是装着心事的样子。

他也为此辗转反侧了几夜,还派出探子四处打探,看是谁让姜洄受了委屈。也不知道是那群探子吃饭不干事,还是姜洄藏得深,他愣是没打听出什么来。后来公务繁忙,又见姜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便也没有多想了。

但这回来的一路上,他脑子却是没闲着,从进玉京后姜洄干的这几件事,件件都可算是惊天动地,实在不像他了解的女儿会干出来的事。

得意归得意,炫耀归炫耀,他心里总还是有些担忧和不安,但此刻看着姜洄的眼睛,他忽然释然了。

——是啊,他和阿颖的女儿,本来就该如此。是他自己关心则乱,总是把她当成三岁的孩子一样放在心尖上。

——他不能永远为她遮风挡雨,也不必替她寻找其他的保护伞。

——她会自己独当一面的。

秦傕低头饮酒,掩饰眼中的泪意,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激荡的心绪。

他们烈风营的小姑娘长大了啊。

秦傕咽下烈酒,抬头笑道:“王爷,我看小郡主以后一定不输你。”

高襄王得意道:“那是自然!”

“这次小郡主立下大功,喜事一件,你也该把你那些珍藏多年的美酒拿出来庆祝一下了吧,这些酒淡得没味,怎么都喝不醉。”秦傕说道。

高襄王顿时脸色一变:“那不行,那是要给洄洄的嫁妆!”

“啧,真是抠门。”秦傕嫌弃地说,“小郡主,这点你可不能学你阿父。”

姜洄坐在一旁,支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两个大老爷们为几坛酒斗法,嬉笑打骂。

这样的场景,真是让人怀念……

秦傕讨不到想喝的美酒,挥挥袖出了王府。刚到门口,便有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小跑着追上来。

“秦校尉!秦校尉!”夙游抱着酒坛,气喘吁吁道,“郡主说,这坛酒让您带回去。”

秦傕讶然,看着那坛被高襄王珍藏多年的陈年佳酿,许久,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接过酒坛,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高襄王怎么会不知道姜洄的小动作,指着她鼻子无可奈何地笑着道:“你啊你,跟他一个鼻子出气,欺负你阿父。”

姜洄笑眯眯道:“阿父明明就是想给秦伯伯,又爱吊着他。”

“那个老馋虫,我不是怕他喝酒误事嘛。”高襄王被姜洄说穿了心思,讪笑了一下,“嘿嘿,不过我就是喜欢看他抓耳挠腮千方百计跟我讨酒喝的样子。”

“所以好人就让我做了,阿父就当个恶人。”姜洄狡黠一笑。

高襄王看着姜洄,眼中的醉意渐渐淡去,笑意却深沉了几分。

“洄洄,你有心事,就和阿父说吧。”高襄王拍拍姜洄的肩膀,轻轻叹息了一声,“不要自己藏在心里。”

姜洄一怔。

是了,知女莫若父,她的变化这么大,瞒得过玉京其他人,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了解她,但又怎么能瞒得过将她带大的父亲。

姜洄垂着眼,看着地上摇晃的树影,良久才道:“阿父,有人问我,若是大厦将倾,是会选择扶着危墙,还是会选择另起高楼。”

高襄王瞳孔一缩,震愕地看向姜洄,霎时间酒意尽消。

他怎么也没想到,困扰着姜洄的,竟是这个问题。他看似莽直,但心思亦是细腻,不会听不出姜洄的话外之音。

他沉默了许久才回道:“大厦若倾,生灵涂炭,能扶一日,便是一日吧。”

“难道大厦强撑不倾,生灵便得安宁自在了吗?”姜洄又问。

高襄王紧紧皱起眉头,难以回答,不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答案难以启齿。

“苛政食人,猛于妖虎。”姜洄淡淡说道。

“姜洄!”高襄王厉声喝止了她。

“阿父,其实你都明白。”姜洄悲哀地看着他,“所以你逃避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却把我送回来了,让我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高襄王惊骇地看着姜洄,他震惊于姜洄的转变如此之快,他不知道她“亲眼所见”的,远不止眼前的疾苦。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阿父死了。”姜洄苦涩地说起那个“故事”,“凶手有很多人,玉京八姓,都在其中。阿父坚守道心,至死未曾伤过人族,却死在了人族的背刺围攻之下。”

高襄王屏住了呼吸,他紧皱眉头盯着姜洄,从姜洄沉重而悲伤的语气中感受到,那仿佛不只是一个梦。

“我醒来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阿父,”姜洄深深地看着他,“是守住你的道心重要,还是救众生于水火更加重要?”

高襄王身躯巨震,同样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在另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重击之下,轰然崩毁。

他眼中失去了神采,却又有碎片正在不断地凝聚重塑。

“不伤害,就能拯救了吗?”姜洄缓缓说道,“可是天之道,从来都是破而后立的。”

姜洄与父亲结束了长谈,回到院中已是月上中天。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此时热闹得有些过分。

白猫正追着小妖狐龇牙咧嘴,小妖狐慌乱逃窜,碰倒了各种瓶瓶罐罐,一时间各种丁零当啷的响声伴随喵喵嗷嗷声响起,吵得姜洄额角轻轻一抽。

看到姜洄出现,小妖狐顿时眼睛一亮,扑进了姜洄怀里。

“娘亲!”

姜洄双手接住了它,叹了口气道:“跑这么快,小心扯到伤口了。”

“伤已经好啦!”叶子耳尖动了动,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姜洄。

“喵呜喵呜!”团团奋力一跳,也挤进姜洄怀里,伸出爪子要挠叶子。

它的领地意识很强,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入侵者深恶痛绝。不过当时叶子还奄奄一息,跟死了差不多,它也没心思搭理它,只是看到姜洄抱它的时候,它会吃醋愤怒,在一旁喵喵直叫。

但这两天叶子身体大好了,开始会说话会撒娇,一口一个娘亲跟姜洄亲亲热热的,它看得眼睛都红了,总是要找机会欺负叶子。

叶子能口吐人言,妖族的身份难以遮掩,因此姜洄便勒令旁人不能进屋,也嘱咐叶子不得外出,更不能在人前说话。

这便给了团团下黑手的大好机会,趁着屋中无人作威作福,霸凌伤患。

不过叶子好歹只是小狐妖,年纪和体型都比团团大了不少,怎么可能被它欺负了去。它倒是对团团十分退让,这让姜洄更加心疼,也让团团更加恼怒。

它要是会说话,一定说得很难听。

姜洄一手抱着叶子,另一只手把团团拎了起来,正色低斥道:“别欺负叶子!”

团团委屈地喵呜了一声,挣脱了姜洄的手,跑到角落去抑郁了。

此刻姜洄感觉自己就像心力交瘁的母亲,回家看到两个闹腾的孩子,彼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让她很难一碗水端平……

叶子从姜洄怀里探出头,仰头看着姜洄说道:“娘亲,你不要叹气。”

姜洄笑了笑,纠正道:“我不是你娘亲……”

叶子苏醒过来,便已身在王府,姜洄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她从姜洄身上闻不到娘亲的气息,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却还是一时改不了口。

“那我要叫娘亲什么?”它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不解地问道。

“叫我的名字就好。”姜洄温声说道,“我叫姜洄。”

“姜洄……”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爹爹叫什么?”

姜洄眼波一动,垂下眸去,片刻才道:“他叫祁桓。”

“祁桓。”叶子的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像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它看了一眼郁郁寡欢的团团,问道,“姜洄,团团为什么还不会说话?”

“因为它只是普通的小猫,不是妖。”姜洄解释道。

叶子耳朵动了动,又将目光投向那团柔软蓬松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它不是妖吗?”

那它怎么有时候会从团团身上感受到妖气?

不对,也不像妖气,它也说不出是什么,但就是会让它害怕,腿脚发软,整个身体都提不起力气来反抗。

叶子还太小,若是父母还在,便会教她何为血脉压制。团团如今虽然仍是只猫,但亦是虎,更是蕴含着神脉力量的虎王。与人族不同,兽族的血脉尊卑与生俱来,虎王一怒,百兽臣服。

就算是喵喵叫,也还有一丝威压外溢。狐妖生来敏锐,虽不明原因,却也会感到战栗恐惧。

但叶子此刻也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想着自己连父母都能认错,可能也是错认了团团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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