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场,屈辱和血汗铸练坚韧不屈

【13岁的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坚忍!正是这种坚忍磨炼了我的心态,在以后的年月里,我因坚忍而避开了许多矛盾与锋芒,获得了心灵的超脱与豁达。】

原以为好日子就会随着和母亲的相聚而降临的。直至来到继父家,我才明白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有多大。

继父家境的窘迫让我始料未及。当继父领我走过一座名为小荆山的露天采石场,再下一道坡,转弯就到了继父家门口时,我还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新家。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三间房子,像一只老龟,沧桑不堪地趴在地上。三间房子里却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即我家,一户是继父的大哥一家。三间房子一家一半,中间堂屋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养着鸡鸭,地上坑坑洼洼,屋里气味熏鼻。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刚进门,我就莫名地接触到几双敌意的目光,那是继父的侄儿侄女们的目光。不久后我就明白了被敌视的原因,很简单,我和妹妹的到来严重影响了继父的侄儿们继承继父财产的权利,尽管继父唯一的遗产就是这石头累起的三间老屋,但在农村,这也算是不小的资产了。后来才知道,继父的大哥原来是招赘到别村的,生下三个孩子后生活艰难,继父心软,加之自己从未婚娶,为了老有所靠,就把他的大哥一家叫了回来,继父当时的意思是只要他的侄儿们在他老后对他有所照顾,这房子就算他们的了。于是他们一家五口便当仁不让地挤进了这间屋子。

继父在未和母亲结婚前一直独身。继父独身的原因很简单,继父易怒,脾气暴躁,嗓门大。据说继父年轻时曾有过数月的事实婚姻,后因那个女人无法忍受继父的性格而一去不返。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里,继父像山上一块不讨人喜欢的顽石一样,一直无女人问津。

于是继父孤独地生活了47年,直至经人介绍介绍认识了49岁的母亲。其实母亲在见继父第一面时心内是备感失望的。做矿工的继父看上去丑陋而粗糙,家境也不如人意。但那时急于找个落脚点的母亲别无选择。而母亲这一次毫无选择的选择,直接影响了我一生的命运。

当继父后来娶了母亲,带来美华后,曾多次和他的大哥一家交涉,希望他们搬出去,但请神容易送神难,继父的大哥老实巴交,但他的老婆和他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们却刁钻野蛮到极点,他们不仅指着继父的鼻子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咒他不得好死,甚至耍泼找茬打骂我们。母亲私下一再告诫我和美华,她和继父不在家的时候,千万不要和对方发生争执,否则会吃大亏的。我问母亲什么叫吃大亏,母亲脸色一沉:挨打,你懂不懂?

我到继父家的第三天,便领教到了继父的大嫂和她儿女们的凶恶。起因是一件小事,因为他们家的鸡在堂屋里乱飞乱跳,把我家正在煮饭的煤球炉上的锅都打翻了,我气急之下,将他们家的鸡轰赶了出去,于是大祸临头。他们家的大女儿,已经20岁的周小金从房间里冲出来破口大骂,她没读过书,骂的都是难听至极的脏话,我固然听不懂,但看她骂人的表情也能猜出几分来,我不知道如何反击,也不会反击。但屋内的母亲已经忍不住,回敬了几句,由此火上浇油,周小金冲上来一把薅住母亲的头发死命地拖,战斗打响了!从他们家的房间里刹时冲出了她的妈妈和两个弟弟,他们围攻了我和母亲,继父和美华都不在。我和母亲没有打架经验,只会揪别人的衣领,根本无暇护卫身体其他部位。混战的结果是,我和母亲的头发被揪掉了好几缕,脸上糊满污血,手背上有被抓破的血痕,而他们家没有一个人受伤,他们凯旋了,他们胜利了。

当我和母亲噙着眼泪在房里清洗伤口时,周小金家里正传出阵阵得意的笑声。我多么恨啊!我恨自己太弱小了,不能保护母亲,不能打赢这场战争!为什么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伤害?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吗?命运为什么像个无情的杀手,处处追杀无辜而弱小的我们呢?我们到哪里才能过上安逸、祥和的日子?

我被打怕了,我害怕这种武斗场面。我摸着生疼的头皮央求母亲:我们走吧,我不要住在这里。母亲的泪掉了下来:我们能去哪里啊?他们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孩子,忍着吧,以后少招惹他们就是了。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杨东启在我家横行霸道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动辄提到动刀子杀人,周小金一家固然没有如此狂妄,但他们阴鸷、仇恨的眼神总令我不寒而栗!

是的,唯有忍。

我们一家坐在门外的桌子边吃饭,周小金出来倒洗澡水,故意扬得高高的,让脏水撒进我们家的菜碗,我们忍了。我家在做饭,周小金故意挥舞着扫帚扫地,灰尘弥漫,乌烟瘴气,我们忍了。他们指桑骂槐,诅咒我们一家,我们也忍了……13岁的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坚忍!正是这种坚忍磨炼了我的心态,在以后的年月里,我因坚忍而避开了许多矛盾与锋芒,获得了心灵的超脱与豁达。

直到四年后,不堪欺凌的母亲最终说服继父,将大伯一家告上了民事法庭,依法要求他们搬出继父的房子。在农村,兄弟之间打官司还是很罕见的,至少在我们那个村是绝无仅有。于是,母亲的做法又招来了大伯一家的辱骂和诅咒,为了保护我们不受伤害,母亲采取了骂不还口的态度,任由他们发泄。晚上,大妈和她的女儿躺在床上睡觉,也指桑骂槐地诅咒着我们一家。我们一家一声不吭,用忍耐抵抗他们无聊的咒骂。令人扬眉吐气的是,最后经过法官调解,继父的房子终于被我们要了回来。

但大伯一家并未远走,而是在我家屋子东边横着修了三间大瓦房,彻底拦住了我家的视线和风向。即使这样,也总比原先两家人一个大门进出、晚上躺在床上吵架要好了许多。也许正因为母亲敢于利用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让大伯一家有所收敛,虽然他们偶尔还会出言不逊,咒骂我们家,但至少不敢随便动武了。

【最让我寒心的倒不全因为贫穷,也不是因为周小金他们家不时的寻衅闹事,而是继父与母亲日复一日的争吵,全为经济拮据。】

继父虽然嗓门大,脾气暴,其实外强中干,面对我们母女的被欺凌,也只有忍气吞声。直至和继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才深切地明白继父支撑生活的不易。也才理解母亲当初不能带我来的苦衷。狭小的房间里,不仅横竖放着两张床,屋里还塞满了农具杂物,堆得满满的,一家四口和所有的破烂农具塞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连转身的空间都很困难。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门背后还藏着一只尿桶。晚上,谁起夜都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又臭又吵人。

由于我的来临,使得原先就备感窘迫的家境更为捉襟见肘。我和母亲、美华的户口还未迁过来,实际上就是黑户,一家四口就只有继父的一亩五分地。吃的米和烧的柴都不够,只能买黑市米和煤。母亲的身体不好,几乎每月都要抓药。而继父一个月满打满算才七八十元的收入,这对一个有着两个正长身体、正在读书、又有一个长期病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每次买煤,都是继父和我一起拉着板车,步行去十几里外的市区南关买煤,每次买三百斤,只够烧一个月左右。最后的散煤,总是被母亲合上泥土接着烧,但那一点也不经烧。而且米和煤的价格总是不断上涨,我和妹妹的饭量也日渐增加,愁得母亲天天叹气。

我一听到母亲的叹气就紧张,就知道母亲又碰到难事了。最让我寒心的倒不全因为贫穷,也不是因为周小金他们家不时的寻衅闹事,而是继父与母亲日复一日的争吵,全为经济拮据。

生活的艰辛严峻地摆在了我们一家人面前。

过完春节不久,我和美华就要上学了。我很顺利地插班上了平山口小学的五年级读下半学期。学费是继父四处去借的。

继父认为借钱供我们姐妹俩读书,我们就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才对得起这个家。于是,我和美华有了分工,课余时间,我上山砸石头,美华捡猪屎,因为猪屎是上好的农田肥料。

美华干的是早晨的活。安徽某些农村的猪是放养的,一大清早,睡眼惺忪的猪们爬出猪窝,摇摇摆摆出了门。美华的任务就是扛着屎勺,屎勺的一头挑着屎筐跟在猪们的肥臀后面,猪们拉下一泡屎她就用屎勺捡进屎筐。有时实在捡不到屎,美华也会做一回“偷屎贼”——直接跑到人家的猪圈里舀屎。可美华并不喜欢这份捡屎工作,她觉得一个女孩子扛着屎勺、屎筐,一清早就跟在几头肥猪屁股后面转悠实在难为情。可我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欢捡屎。我喜欢欣赏猪们悠哉游哉、摇头晃脑的憨笨样子;我还喜欢看猪们边吃边拉的悠闲姿态;当然更喜欢它们拉出一泡泡肥硕的屎块。每当我捡起一泡屎,心里就有一种小小的收获了的喜悦。并且,早晨的空气十分好,尤其是夏天,边捡屎边呼吸新鲜空气,一举两得。而且猪屎并不臭。

于是我常常拿洗碗和美华换捡屎的工作,美华倒也欣然接受。在我家后来的种田肥料里,起码有一半的猪屎是我捡的。除了捡猪屎,我还捡牛屎,牛屎没对农作物没什么营养价值,但如果把它们做成饼子贴在墙上,晒干后就成了绝好的燃料,冬天时煤球炉引火最管用。我很喜欢玩牛屎,我喜欢先把牛屎做成一个圆圆的屎蛋,然后“啪”地一声贴在墙上,上面清晰地留着我的手指印。有时候,太过稀烂的牛屎会溅在我的衣服甚至脸上,但牛屎一点不臭,还有点草腥气,因为牛是吃草的。我家屋后和西侧面的墙上都被牛屎贴过,留下了一个个圆圆的、斑斑驳驳的牛屎印迹,像一幅抽象画。

我早上捡屎,晚上放学回家便直接到山上帮母亲砸石头了。那时我人小,就用小铁锤砸“寸子”。所谓“寸子”,就是一寸左右大小的石子。母亲身体好些时就在上山劈劈啪啪地砸。那时砸一吨石子可以得两块钱,一天砸得快可以砸一吨。

学会砸石头我是付出了血的代价的。

尽管是将那种拳头大小的石块砸碎,我在入门时还是吃足苦头。砸石头的正确姿势是用左手扶住石头,右手抡锤狠狠砸向目标。我握锤的姿势非常正确,只是每次砸向目标的准确性不强。好多次石头完好无损,扶住石头的左手指却皮开肉绽。疼是不必说的,难忍的是继父的指责。如果继父在身边,我连哭都不敢,继父会说:“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不会看准了再砸?”

砸破指头是正常不过的事,还有碎石屑溅入眼睛、划破腿脚的,右手掌被锤柄磨起的水泡也钻心的疼。只是,无论我受了怎样的伤,都甭想从继父那里得到半点同情。继父心肠并不坏,只是心不软。也许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便无父女情深吧!

有一次,我吃过中饭,趁着上学前有一点时间,顺便砸点石子。父亲回家吃饭前,给我扒了几簸箕的石头让我砸。砸完了这些,我自己又去扒了几簸箕石头,正砸到一半,继父来了,见面就吼:“你怎么砸得这么慢?回家前那点石头,到现在还有这么多!你在干什么啊?”我委屈极了,又没胆子回嘴。任由眼泪把眼睛都泡肿了。

半个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试,我是和班里几个尖子生被班主任带到市里去考的。结果出来后,我就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芜湖市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来唯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女孩子!

【我和美华瑟缩在房间一角,继父的话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脏!在一刹那间,我心如死灰:不读书了!】

放暑假期间,我天天上山砸石头,要挣足自己的学费呀!山上的男人女人指着我教育他们的孩子:“看看人家小姑娘,读书又聪明,又会干活,多懂事!看你,笨得像头猪!”挨骂的孩子敌意地瞅我两眼,而我却希望生在那个挨骂的孩子的家庭,起码,我不用为学费发愁吧!

辛辛苦苦砸了整个暑假的石头,因为垒了一间我和美华安身的小石头屋,我和美华的报名费又成了问题。

我考取的重点中学在市里,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伙食费。不住校,天天往返二十多里路的时间和车费又是我难以承受的。美华也要上三年级,眼看九月一号即将来临,家中越发愁云密布。

换个人家,孩子考上重点中学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热的夏季是身体虚弱的母亲最难挨的季节,母亲常常吃不进一口饭,光喝水,然后躺在竹榻上呻吟。继父焦头烂额,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华日日行动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触发了继父的火气,从而引起父母的一场恶吵。

父母的争吵是三天两头的,苦难生活的无情磨炼,将母亲逐渐从一个通情达理、温婉和善的妇人变成了一个敏感脆弱、脾气暴躁的怨妇,她不堪忍受继父诸如随地吐痰和大嗓门之类的恶习,经常指责继父。继父又是一个火暴性子,受不得一点指责,于是家中几乎无一宁日。父母的争吵让我和美华倍感家庭的冷漠与凄凉。

一天,11岁的美华问我:“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不在家里呆了呀?”记得我当时对神色忧伤的妹妹说了一句恶毒的话:“一是嫁人,一是死。”嫁人和死,后来真的成了我向往的目标。

我的妹妹美华后来发明了一个家的代名词——“活死人墓”。对我家,这个词再合适不过,因为父母大吵后,家中便是一片死寂,父母的呼吸都沉闷得可怕。

要开学报名了,继父丝毫不提我上学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气、战战兢兢问继父:爸,我能读书吗?当时是晚上,正吃饭,继父夹了一筷子咸菜蹲在门槛上大口扒饭,把一个沉默的背影留给了我。母亲气度小,马上冲继父嚷:“女儿跟你说话,你聋了?”我心里一冷,凭经验知道,一场恶吵又即将开战了。

继父果然横眼吼道:“我要是聋了倒好了,省得听你的屁话!老子瞎了眼找了你们娘儿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没办法可想,读不读书怪不得老子……”发怒时的继父可以声震整个小荆山,母亲放声大哭,母亲的委屈我能理解:继父后悔娶了她,她又何尝不后悔嫁了继父?

我和美华瑟缩在房间一角,继父的话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脏!在一刹那间,我心如死灰:不读书了!

我翻开书包,找出那张录取通知单,折好放进衣袋。临睡前,我开门出去了。

家门口就是一条通到长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涨得满满的。有时连下几天大暴雨,长江上游的水就会顺流而下,直抵我家屋檐下。每年夏天总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站在门槛上洗衣服。因此这条河是危险的,但又是我深为喜爱的。

现在,河里的水位已经过了涨潮期,而回落在离我家门槛十米远的地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闪着温柔而慈爱的光泽。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凉润让我全身一阵舒畅。水真好,谁也欺负不了它,也无烦恼,还可到处漂泊,多自由啊!我要是一滴水就好了,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随心所欲。可我不是一滴可以流动的水,我是一个活得非常苦恼和艰难的小女孩,是一个很不快乐的小生命。水能让我远离烦恼、自由流动吗?

我在水里安静地站着。有一些小鱼儿悄悄地吮吸着我的小腿,痒痒的,酥酥的。月光在水里深深浅浅地摇晃,一片银色。这刻的时光如此美好。

我从兜里掏出录取通知单,放在了水面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随波漾了开去。再拂,它就漂得更远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我目送它远去。然后,上岸,回家。

【我抹干眼泪,爬起来,捡起我的铁锤,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石头上。石头在我的铁锤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也只有自己去颠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帮你。】

我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14岁。

砸石头的光景又已不同,芜湖钢铁厂不要“寸子”,改要“碗口石”了,顾名思义,就是碗口那么大的石头。八毛五分钱一吨。砸石工具随之更新。继父给我准备了一大一小两把铁锤,一把10磅,一把18磅。18磅铁锤的任务是将抱不动的大石头砸成能搬运的小石头,10磅铁锤的任务是将小石头砸成合格的“碗口石”。还有一根铁撬、一把铁耙、一把铁叉。我每天扛着这些铁家伙“上下班”,它们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们和我的骨头对抗着,它们硬,而我的骨头更硬。扛久了,居然也不觉得痛了。

山上的石头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深青色的,带点墨绿色,这种石头往往一片一片的,约有十公分左右的厚度,适合铺平板路、下地基、垒围墙,这种青石石质较脆,只要力道到位,一铁锤下去就会开裂,棱角分明。这样的石头最好砸,砸石头的人都喜欢抢这种青石,可山上这样的石头并不多。

另一种是褐色的,这种石头比较顽固、坚硬,不容易砸碎,一块吨把重的巨石,弄不好,砸到最后就成了一块难啃的硬而圆的骨头,只能再用风钻打一枚炮眼,放进100克左右的TNT才能炸开,然后用破碎机瓦解它们,送去炼钢或者烧石灰,碎石子适合铺路。

人人都说石头没有生命,我不这样认为。它也会被夏季的太阳温暖,暖得发烫,烫到你无法接近,它个性鲜明,它的冰冷和热情都让人无法消受。它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它可以粉身碎骨,也可以亘古不化。它可以卑微到做普通的铺路石,也可以非凡到做高贵的工艺品。它没有变成石头之前是山,对人来说,山是一座庄严的景观。但对山自己来说,则是一种孤独。它有灵魂,否则不会屹立。石头把我的手掌磨起了老茧,也把我的性格磨炼到一定硬度。

山上的石头多得数不清,一炮放下来,总是几十吨的往下掉。那种轰泻而下的气势无比壮观也惊心动魄。放炮时,人们像麻雀一样躲在防炮洞里,默念炮响的次数,侧耳倾听石头倾泻的轰鸣,议论哪只炮的力道大,哪只炮是闷炮,哪只炮成了哑炮。而炮声一停,人们就像放出笼的鸭子,呱呱叫着跑去抢石头。弄不好就会引发一场争斗。轻则揪衣领、扇耳光,重则铁锤、石头齐飞,一时间破口大骂、唾沫横飞、拳脚相加、头破血流……记忆中似乎没有比采石场更野蛮、更凶悍的力量搏斗场了。打架是采石场最司空见惯的场景,就好像每天需吃三顿饭一样平常。

砸石头也有规矩,靠山吃山,山上的“个体户”都是附近的村民,个个“占山为王”,家家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场地,不成文的规定是,放炮炸下的石头落在谁家场地上便是谁家的,别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则,轻则骂个狗血淋头,重则大打出手。在这个完全靠蛮力生存的小社会,每个人都有一套自我保护与对外抗衡的势力。有人以凶悍出名,有人以蛮横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为抢石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势力都没有,为避免麻烦,我到山上找了一处还未开采到、没人占有的场地,开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场地因没开采,因而原料来源艰难。我先是从土堆里掏一些碎石块,但没两天就“坐捡山空”。接着我开始采取“蚕食”行动。我看见有些人家的场地上石头多得砸不了,最后还是被工人们拉上了破碎机。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头多,与其让他们上破碎机,给我一点好不好?”这样恳求,一般比较有效。但也有蛮横的,宁愿上破碎机也不给我,我只有干瞪眼。

还有一种情况,人家石头多,他们只青睐省力的小石头,对那些费力的大石头便不屑一顾。我就捡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头,一块一块地用大锤砸小,再装上小推车运到我的场地上。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卫,一块一块地衔着石头,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我的砸石生涯之初并不顺利。最大的困难是我几乎抡不起那些铁家伙,尤其那把18磅的铁锤。颤颤巍巍抡起来,砸到石头上却绵软无力。有时砸偏了,不是自己的腿脚倒霉,就是石屑飞进了眼睛。每天回家,手上腿上少不了旧痕添新伤。手上是逐渐两极分化的:十只手指因搬运石头被磨掉了螺纹,鲜红的嫩肉触之即痛;而手掌上却又老茧厚厚,针扎进五毫米丝毫不觉。几个月下来,我的脸庞黑了,胳膊腿粗了,力气大了,15岁的我看上去有20岁那么大。这是磨炼,也是成熟。

只要身体允许,母亲也会上山和我一起砸石头。但她已经抡不动18磅的大铁锤了,她骨瘦如柴的身体连抡10磅的铁锤也非常吃力,每当看到母亲抡着铁锤、汗流浃背、发丝滴水的样子,我就莫名的心痛。一看快到中午,我就催母亲快回家做饭。因为做饭总比砸石头轻松一些的。为了多砸石头,我中午基本不回家吃饭。母亲会在饭后用大号搪瓷缸,装满满一缸子饭和菜来。砸石头对体力消耗极大,我那时的饭量自然也极大,一顿至少可以吃半斤米饭。即使只有青菜或咸菜,我也能毫不费力地扒拉下两大碗米饭。

有一次,我为了一块钱与人打赌,在半个小时之内,将一块近一吨重的巨石砸开了。那块石头也是赌气砸的。头天放炮的时候,它不偏不倚正好滚落在我家场地上。一般来说,这么大的巨石是该用炸药炸碎的,但我向矿上的班长要求放炮炸碎的时候,班长说石头有裂缝,可以砸碎,不必放炮。但是,却又没有一个矿工愿意出这份苦力。我求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说,石头这么大,砸碎有什么好处给我?石头在我家场地上,别人自然不管了,着急的是我。我一赌气,就说,我来砸给你们看。

这下,矿工们来劲了。有个人说,你砸碎了我给你一块钱。另一个人说,我也加一块。不过限定时间,半个小时之内砸碎有效。我说你们别赖。当我轮着18磅的铁锤,站在巨石上高高抡起铁锤的时候,颇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那是砸石头最累的一次,半个小时,除了擦汗,没有休息一下,身上的汗水连裤子都湿透了。那块巨石渐渐地变小,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碗口石。后来整整装了一毛驴板车,足足一吨多。和我打赌的矿工赖掉了两块钱,这让我有点耿耿于怀。不过我还是不后悔砸了这块巨石,毕竟它卖的钱归我。

在山上,最艰难的还是抢石头。当我的那块场地也被矿工们开采后,忽然就成了宝地。前后左右都有人来围攻。每次炮声还未停息,就有胆大的率先跑进堂口,顶着石壁上放炮炸松的危石抢石头。为了捍卫自己的场地和石头不被侵略,我曾多次勇敢地和侵略者发生械斗。砸石生涯锻炼了我的个性,我再不是原先那个柔弱无助的小丫头了,我学会了自卫。

【紧张、恐惧使我心跳如鼓。现在下去是很轻易的事,但半途而废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连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后还能干什么?】

常和我发生武斗的是一个叫兰兰的女孩,比我大3岁,仗着她哥哥是矿上的风炮手,一向专横跋扈,欺霸一方。她不仅抢我的石头,连我的场地也妄图侵占。我们原先在边界处打了个界桩,以此为界的,但她总乘我不在时,擅自往我这边移动界桩。这种阴暗卑劣的手法令我尤其恼火,我和她讲理,她不,她张口就骂。山上砸石头的女孩子大多是没读过书的,那个靠蛮力吃饭的小社会里遵循的是弱肉强食。一般我都是忍字当先,因为我一直记着母亲的告诫:在小荆山这个地方,我们是外来户,没有亲朋好友帮助,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当有一次兰兰唾沫横飞地咒骂我家的祖宗八代时,我终于忍无可忍,扬手给她两个响亮的耳光。于是我们扭成一团,她长得人高马大,力气自然也比我大,我被她死死地压在地上,我们像两个野蛮的小野兽,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滚来滚去。最终我们是被矿工们拉开的,我们都负伤了,血汗交融,满面狼藉。我们互相仇视,咬牙切齿,气喘吁吁,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兰兰的哥哥从半山腰下来了,我满怀希望地以为他是来为我们做调解、说公道话的,没想到,这个看似英明的家伙居然二话不说,提起我的衣领,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我扔到了几米开外。人生就这么残酷!谁让我没有哥哥?谁让我孤掌难鸣?哭是没有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强壮起来,面对强悍的对手毫不胆怯。我抹干眼泪,爬起来,捡起我的铁锤,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石头上。石头在我的铁锤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也只有自己去颠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帮你!生活就这么残酷,生活的哲理也就这么简单。

在一个中午,矿工们都下班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和砸石头的六九子打赌,看谁能通过安全绳上爬上山去,然后再爬下来,不准将安全绳系在腰上,只准抓在手里。我从没有过如此疯狂的念头和举动,潜意识里,似乎想证明自己的勇敢,让那些总是欺负我的人看看我的胆魄。

六九子是个男孩,比我大两岁,经常像只灵巧的猴子,在山上窜来窜去。他自然是不怕的。而我呢,仰头看看陡峭的石壁、摇摇欲坠的危石,感觉那山就要当顶压来了。我的心和腿一起狂跳起来,山虽不高,才200多米,但那是垂直攀登啊!可我不愿退缩,兰兰在这儿,周小金和周小九也在不远的场地上砸石头,我一定要成功地爬上去,不能退缩。

我和六九子一前一后攥住了同一根安全绳,绳子太粗了,我的手几乎握不牢它。绳子是矿工们放炮、撬石头时用的,它的另一头系在山后的一块巨石上。六九子爬在我前面,他说他是男孩子,应该“身先士卒”。我穿的是已经磨平了底的解放鞋,登在石壁上总是往下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两只攥住绳子的手臂上了。刚往上爬几步,颤动的绳子就带动了石壁上松动的小石块,簌簌落下,六九子赶紧喊我低头,只听见小石头嘣嘣地打在我们戴的藤编的安全帽上,有一些碎石擦着我的手掉了下去,手上有点痛,一定是破皮了。紧张、恐惧使我心跳如鼓。现在下去是很轻易的事,但半途而废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连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后还能干什么?

好容易爬到半山腰一块平稳的巨石上,我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我转身下望,天!兰兰和其他人像侏儒一样在蠕动,山脚下是石块遍地,我不敢想象,如果现在掉下去会是什么结局。六九子笑嘻嘻地说:现在掉下去,不是脑浆迸裂、肢体分离,就是一块肉饼吧!

我不敢再往下瞄一眼,只有咬紧牙关往上爬了。在爬上一块凸出来的岩石时,我有一度双脚悬空,在挣扎的一刹那,我以为我真的要掉下去了,我惊恐地大叫,双脚乱蹬,我听到了下面一片惊呼,我能想象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洋相。母亲正好给我送中午饭来,老远就骂:“你个讨债鬼,你不要命啦?快下来、快下来啊——”那天我穿了一件红的确良短袖衬衣,比较惹眼,山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仰头看我的洋相了。母亲的喊声已经充满了哭腔。我也要哭了。现在我进退两难,我吊在半空。我后悔不该逞能,不该和六九子打赌,不该把自己十五岁的生命吊在一根绳子上。

最后,还是六九子,这个已经砸了三年石头的十七岁的小伙子,用他巨大的臂力将绳子拽了上去。当我一脚跨上顶峰的坚实土地时,我一下子躺在了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六九子对我说,你真不一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强、勇敢的小姑娘,你是小荆山多少年来最大胆的一个女孩子。经历了巨大惊恐的我现在又有点沾沾自喜了——是的,我自信我很好强,但这是生活逼迫的。那天回家后,我在日子里写了爬山的感受,最后我写到:这只是我攀登的第一座小山,在我人生中,还要攀登多少座山崖呢?

【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学业,小小的肩膀过早抗起了家庭重担,可他们居然连书都不让我看,这是我唯一的爱好啊!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

为了多砸石头挣钱,也为了避免和兰兰们无谓的战争,我总是最早上山、最晚回家,我坚持每天砸四吨石头,够拉三毛驴板车,这样我每天至少可以挣到三块钱左右。一个月除去下雨天和星期天,起码可以挣到七八十块钱,可以帮继父撑起半个家了。

我最喜欢有月亮的晚上一个人在山上砸石头,虽然山上放炮时总会炸下早先埋在山上的棺材或人骨头,虽然几年前兰兰的父亲就被在放炮时炸死,虽然听说山上有很多孤魂野鬼,但我从未意识到怕。我喜欢晚上一个人不用跟谁抢石头,可以从容不迫地砸石头;我喜欢自己孤独的砸石声在空旷的山上传出回音;喜欢月亮看着我劳动的样子;喜欢一点点积累起明天的希望。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怕回家又看到父母阴沉的脸。他们三两天就要吵一架,全为经济拮据。有时候,因为石源不足,我会完不成一天砸四吨的“任务”,回家后继父一问,他的脸色马上就阴了下来。我最怕父母发生争吵,只要他们和睦相处,哪怕让我一天砸十吨石头,我也愿意。

我经常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孩子到夜晚来临也不想回家,是不是一件十分悲凉的事情?也许,就是这些磨炼和经历让我对家失去了依恋,以至于才会有后来的离家出走,才会有浪迹天涯的念头,并且选择独善其身。

砸石头最难熬的是夏天,露天的矿山上气温高达五六十度,明晃晃的太阳烤得石头冒烟,即使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搬石头,也能感受到来自石头心里的灼热。一滴汗水滴到石头上,只听“滋”的一声,水印就变白了。被开采得凹陷进去的堂口里钻不进一丝风,要呼吸,就得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大嘴巴。或者在休息的空隙,钻到荫蔽处,坐下用草帽扇一会风。好在矿上供应茶水,工人们一上班,就有人专门挑一担凉茶来,放在避荫处,所有人都用一只水舀喝水,也无人讲究或忌讳。在那样的环境下,根本没有讲究和忌讳的资格。

有时休息时,我坐在山根底下,仰望不可捉摸的高空和陡峭的石壁,闻着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发酸、发馊的汗味,搓磨自己老茧层层的手掌,忽然感觉命运就像压在我身上的一块巨石,压抑、沉重,难以颠覆。虽然我曾成功地攀登了小荆山,砸碎了男人们也胆怯的巨石,或多或少为自己树立了一点小小的尊严,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还只是一个砸石头为生的小女孩。唯一改变了的,是我的自信心增强了。所以我常常望着越开采越矮小的山杞人忧天地想心思,我担心它会很快被采空,那么我又靠什么去生活呢?

夏天的中午,山上往往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人们都在午休。要到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才上工,因为正午的堂口里实在太闷热了,人很容易脱水中暑。我就利用中午这段时间来读书,书是找矿工们借的,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读的第一本历史小说《隋唐演义》。每天中午,我就坐在破碎机旁,那里地势较高,也有阳蓬,非常安静。偶尔会有一丝丝风愉快地穿过这里,这里就成了我夏天中午的读书天堂。晚上回家,我就把这天的读书心得写到日记本上,抄录下书里的名言警句。那些书,还有那些闪光的字句,像星星一样点亮了我灰暗的15岁的天空。

但我是不能在家里看书的,继父心疼电费。我和妹妹住的是单独开门的小石头屋,和父母住的那一间一墙之隔,他们可以透过墙上的石头缝看到我们小屋里的灯光,要是我们在小屋里超过十分钟不关灯,继父就会不由分说拉了电闸,房间刹时便沉入黑暗,像小船沉进了海底,我的心也是。躺在床上,闻着从窗户外飘过来的茅坑的臭气(我们的小屋窗户正对着茅坑),眼泪止不住刷刷往外涌。浑身的酸痛袭击着我,而最痛的还是心。

【亲情的眷恋软化了我的自杀意志,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收起绳子,擦干眼泪。生活不相信眼泪,即使你把眼泪流成珍珠,灰暗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闪光。】

母亲心疼我,月底到石矿结了账,母亲会偷偷塞给我一两块钱作为奖赏。这钱我轻易舍不得花,等到下雨天,露天石矿不能作业的时候,我就徒步十几里路去市里的图书馆买书或者在芜钢路的那家小书屋里租一套连环画,坐在那里看半天。那天的心情就会愉悦无比,像饥渴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食物和水一样。

但命运似乎注定了读书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有一次,我用省吃俭用的三块五毛钱买回了两本书《宋词三百首》和《工笔画技法》,继父看到了,勃然大怒,对他来说,这种浪费简直罪不可恕。母亲因为给我的私房钱被继父发现而恼羞成怒,她不由分说,将那两本崭新的书塞进了正燃着的灶堂。我愤怒至极,有生以来第一次顶撞了父母:“你们太愚昧了!”

母亲扬手给我一个耳光,从小到大,母亲从没打骂过我,因为我一直是那么乖顺听话。母亲的这一耳光打碎了我的心,我痛哭失声。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学业,小小的肩膀过早抗起了家庭重担,可他们居然连书都不让我看,这是我唯一的爱好啊!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

我把自己关进小屋,边哭边在我的日记本上写遗书,我一遍遍狂乱地写“我恨这个阴暗的世界、我恨不公平的命运、我恨……”一连串的恨,我不知道具体该恨谁。只觉得整个世界对我都是不公平的,我的童年那么不幸,经历过同龄人没有经历的苦难,为什么现在还要我背负这么重的生活压力?为什么我的家没有一点点温暖和幸福?为什么我的世界看不到曙光?为什么亲情也那么冷酷无情?……

我选择了上吊。绳子是插秧拉线用的尼龙绳,很细很结实的绳子,打上死扣就解不开了,几乎可以勒断人的脖子,这种自杀方式在农村比较普遍。我甚至在邻村看过一个上吊的新媳妇,舌头伸了出来,怎么也缩不回去。可怕是可怕,但比较能解决问题。

可临到实施时,当我站在凳子上,把绳子挂到房梁上后,许多牵挂涌上心头——我死了不要紧,母亲能经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吗?父亲的去世她已经“死”过一次,我还要再让饱经风霜的母亲再“死”一次么?美华呢?她才12岁,正在读初一,我答应过要供她读完初中的。没有了姐姐和母亲,她在这异地他乡如何生存?

亲情的眷恋软化了我的自杀意志,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收起绳子,擦干眼泪。生活不相信眼泪,即使你把眼泪流成珍珠,灰暗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闪光。

但是,离开这个冷酷世界的念头并没有从我的心里彻底抹去。后来,我一旦被父母痛骂,或父母吵架的时候,就想自杀。十分渴望自杀。也实施过自杀行为。我前前后后写过10封遗书,写了烧,烧了写。至今,我还保留着一封写于16岁夏天的遗书。但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受了什么刺激想自杀了。

有一天,为了写这部自传,我特意翻出14本日记,发现在一本日记里夹着一这封遗书,将近20年过去,它已经散发出一股陈旧的霉味气息。遗书是写在日记本上撕下来的,蓝色墨水,字迹工整,只有三页纸,正反面都写满字——“既然这个世界不留我,我还留念它干吗?还有一个月,就是父亲(去世)的第七周年,我(多)想在父亲七周年这天去阴朝寻找父亲啊,可我等不及了,因为我受不住了。在我这短短的十六年的一生中,世间的一切苦难已经够折磨我了,我痛苦,我绝望,倘若父亲还在世,我有多快乐,多幸福,世界对我这苦命少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死,这个字在我心里已孕育几年,今天已实现了。我要以死来抗议,我要离开这个吃人的世界,去阴间找回失去的父爱,这十六载里,我吃遍了世上的千辛万苦。是的,正如母亲所说的我,活着不如死了,我活着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苦恼、累赘。

亲爱的故乡的人们,我多么想在我临死之前看一眼我日思夜想的故乡和乡亲,永别了,亲爱的故乡,亲爱的乡亲,永别了,世界上一切可爱的东西,好坏我总能分得清的。

还有,亲爱的妈妈,你忘掉女儿过去的不孝吧。我时常惹你生气。美华妹妹,你替我尽孝吧,继父和妈妈养老送终全靠你了。妈妈,请收(受)不孝女儿纸上一拜。

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命苦。是的,妈妈为我吃了不少苦头,我不能为她养老,很对不起。

妈妈,我死后,我求你把我的骨灰送到故乡父亲坟旁,让女儿永远伴着父亲,这是女儿最后求你,你一定得答应。我在九泉之下也闭目了。

可怜的妈妈,你从今后只有美华一个女儿了,凡事要顺着她点,让她安心学习。妈妈,到此时,我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吧,四年前,你带我到这儿来时,我心目中的第二个家是很温暖幸福的,没想到,这个是那样的不协调,继父的心胸那样狭窄,脾气那么暴躁。

我不知道前世错做了什么事,命运要这样对待我,给我这么多的苦果叫(我)吞,我受不了,我要向这不公平的命运抗议。

还有,我写了一封信给桃英,忙(麻)烦你们代替寄一下。妈妈,您不须悲伤,你如想得开,也许你会开心的,因为你少了个眼中钉,肉中刺。

不孝女儿美萍拜上

现在,我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可笑大于酸楚。我笑自己的幼稚,通篇遗书没有明显的标点符号,只用一个点代替。而且语句也不怎么通顺,一股愤世嫉俗,连“吃人的世界”都写了出来,可见当初是多么仇恨这个世界。从遗书里的最后一句看来,分明对母亲又有些怨恨的,甚至把自杀当成对父母的报复。可以想见,我那时之所以想自杀,完全是受了父母的气。从小到大,受到父母的气太多太多了,至今已想不起导致我要写这封遗书的导火线。只知道,那时候真的想死。想死的念头是从15岁开始的,一直到19岁离家出走。除了那次上吊未遂之外,后来我又喝过一次老鼠药。

那一次,我把母亲藏在墙缝里的两包老鼠药全都倒进了水杯,我以为毒药是该泡着喝的。但老鼠药倒进水里之后,它久久不沉淀,也不融化,我闻了闻,味道很难闻,我想捏住鼻子一饮而尽,忽然又害怕万一死不了,那就是笑话了,以后还如何见人?痛定思痛,我终究打消了喝老鼠药的念头,想找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后来,我又跳过一次河、用剪刀剪过一次手腕。但每次,都是在关键时刻,想到母亲和妹妹而狠不下心肠。都是半途而废。后来才明白,自杀真的是很傻很傻的事情,我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人生过程没有去体验,就这样死了,实在太冤了。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自杀成功。我很庆幸自己平安地度过了花季里的雨季。我很庆幸自己还算坚强,终于守到了云开日出的那一天。

【我躺在马路中央,感觉不到疼痛,我以为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跑过来,有人抱起我,有人帮我拦车,送我去医院,我脑子里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个人的怀里,车子颠簸着。】

生活无论多么阴暗,总会有火星闪亮的地方。而照亮我灰暗生活的火星,无疑便是书了。为了不让父母恼火,我不再花钱买书了,只有厚着脸皮找人借书看。村里有个已经在纺织厂上班的高中生,他酷爱书籍。他有个小木柜,里面装满世界名著和书刊杂志。高中生人很温和,我找他借书基本上不会空手而回,但他每次只借一本给我,看完一本再去换下一本。我从高中生那里借完了《飘》、《三国演义》、《西游记》、《巴尔扎克文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泰戈尔诗集》、《鲁迅文集》、《巴黎圣母院》,武侠小说《白发魔女传》、《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期刊《十月》、《啄木鸟》、《清明》、《收获》等等。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高中生的小书柜对我来说成了耗子的米缸。那些书我爱不释手,废寝忘食地读。走在路上读,吃饭的时候读,上厕所也读,任何时候,我的口袋里都会有一本书。晚上为了和继父打马虎眼,央求美华故意拖延做作业的时间,那些书籍芬芳了我整个枯燥无味的花季生活。

每当读到一些警世名言,就把它们抄在日记本上。什么“人生能有几回搏”、“谁若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不主宰自己,永远是个奴隶”等等。还把一些爱情锦言也悄悄地抄录下来。那些书籍使我感悟出一个人生哲理:人必须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精神的。如果现实世界令我们痛苦,那么,我们就从精神世界获得安慰,这种安慰来自我们的心,我们要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沉溺于苦难无法自拔,怨天尤人,要学会自己拯救自己,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受到了启示。山和石头在我眼里有了生命,它们是为了改善我的生活而存在的,如果没有这座石山,我不知道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如果没有它,我的意志、我的自信、我的坚忍的个性也许不会磨炼出来。苦难是一笔财富,我得感谢它。人生是一条河,无论水深水浅你都得趟过去,才能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趟过16岁的河,我到达了17岁的彼岸。3年的砸石生涯使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采石女。身体健壮,手臂有力,走路时脚下像按了弹簧,弹性十足,每顿可以毫不费力地就着咸菜扒拉下两大碗米饭。在山上,有人戏称我“文武双全”,因为我说话总是“文绉绉”的,还会用水彩笔在图画纸上画“红楼十二金钗”,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砸碎一吨多重的巨石。

17岁,的确良的黄军褂下掩饰不住我的青春了。开始有年轻的矿工注视我的背影了,开始有人和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我猛然意识到,我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成长是痛苦的,但它并未停止成长。

父母开始对我敏感起来,如果有同村的男孩到我家来送书给我看,继父准会怒目而视,比防小偷还紧张。有一次,本村有个男孩到我家送书给我看,居然被继父拿着扁担赶了出去。我自然恼火,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羞愧和憎恨。但他是我的父亲,我无可选择。

17岁,在农村该是说亲、订婚的年龄了。父母防患于未燃,一再给我打预防针:“不准在外面和男孩子瞎胡搞!不要给父母丢脸!不要像某某家的女儿,还没结婚就怀孕,丢人显眼……”其实,即使父母不说我也是不敢的。那个年龄,提到恋爱、订婚的词汇都会脸红的呀!

开始有人明里暗里给我提亲了,母亲一一回绝。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她是想把我嫁到街边去,那里人家比较富裕,我会生活幸福,而她的下半辈子也算有所依靠。但我不以为然,街边是那么好攀的么?家境优越的人家会到这穷乡僻壤来找媳妇么?父母的希望和出发点是好的,但怎么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呢?我为父母的美好愿望感到可怜、可悲又可笑。

偶尔,我的窗外会飘过男孩子的歌声:“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我不敢开窗,唯有静静地听,感受那颗躁动的心。

读了那么多的小说,我对自己的未来不是没有幻想,书中那些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是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的偶像,我也不例外。然而我不敢憧憬,那是个遥远的世界遥远的梦,无法触及。只有砸石头,是最现实的。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十七岁的元旦前夕,灾难会再次从天而降,猛地砸在我满怀希望的头顶上。

那时,毛驴板车已经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机。拖拉机是外村人开的,谁先抢到就替谁家拉。那是一项不亚于运动会上争夺第一名的速跑运动,只要远远地看到拖拉机开来的影子,等候的人群便用百米冲刺的劲头冲将出去。这就需要有极强的速跑功能,我是练出来了的。只要我和其他抢拖拉机的人同时向一辆拖拉机奔去,一般都是我抢先一步。

但是,那天我失手了,我跑得太快,而那辆拖拉机到了我跟前也没有减速,我凭经验一个箭步跨上了飞奔中的拖拉机踏板,与此同时伸手去抓拖拉机上的栏杆,但我却没像往常一样像一只油瓶般稳稳地挂上去,因为拖拉机的踏板上有霜,我脚下一滑,人就迅速滑倒在拖拉机的前轮和后轮之间。耳边一片惊呼……

掉下去的刹那我就知道完了。电光石火间,我看到拖拉机巨大的后轮向我的脸压过来,我本能地一偏头,这辆庞然大物飞快地从我的右脚经过左腿,再压过我的左半身,从我的左耳边呼啸而去……

我躺在马路中央,脑袋是懵的,感觉不到疼痛,我以为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过来,有人抱起我,有人帮我拦车,送我去医院,我脑子里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个人的怀里,车子颠簸着急驰。我仰头看天,天上白云朵朵,变幻莫测。我忽然想我要是一片云多好,想到哪里到哪里,没有灾难,没有苦痛,没有烦恼和牵挂。我就那样久久地看着自由飘动的云彩,心像死了一样沉寂。

在平山口的医务室里,我看到了自己的伤口,右脚伤得最厉害,粉碎性骨折,脚髁处有一个洞,看得见里面的白骨。左腿腿部的伤口较深,血流不止。我颤颤地问医生我会不会残废,医生含糊地说那要看恢复的情况了。

难道我会成为一个瘸子?瘸子?天啊!

母亲闻讯赶来乡卫生所,进门就哭:“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娘怎么活呀……”出事后一直没流泪的我这时忍不住泪如泉涌,母亲的发已经灰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沟渠纵横,母亲老了,而我还没彻底长大。我还遭此横祸,我为此而悲哀。为什么命运之神要一次次至我于绝境呢?

【平时是有点恨继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坏脾气,恨他的没有人情味,恨他的大声吼骂……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对继父的理解和宽容,变成了爱与感动。】

我被拉回家躺在了床上。

小屋里冰凉如水。从落叶凋零的树梢上“呜呜”刮过的冷风从掉了水泥的石墙缝里钻进来,像一双冰冷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摸过来又摸过去,鼻尖都是红的。伤腿被打了石膏藏在被子里,只要不动,伤口并不太疼。疼的是心。

车祸过后,继父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他很少到我的房间来,我常隔墙听见他愤怒的咆哮,我知道他借题发挥都是因为我不能再上山砸石头,并且又会损失一笔医药费。我很内疚,内疚得绝望。我不恨继父,我理解他的愤怒,本来我可以为他承担一半的家庭重担的,现在,只能靠他一人支撑风雨飘摇的家了。他能不恼火么?

母亲买了骨头熬成汤给我喝,我说喝不下。母亲不发一言,双手将汤碗送到我的面前,就那样固执地举着。我不敢对视母亲的眼睛,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无声的哀求。母亲举着碗的手指上裂开了道道血红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在对我说:难道你能忍心看着妈妈难过?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汤里,我双手捧起碗,一口一口将汤和眼泪咽了下去。我知道,我同时咽下去的,还有一片慈母心肠。无论母亲曾经对我多么严厉凶狠,无论我对母亲有过多大的怨恨,而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毕竟血浓于水。等我喝完,母亲才长叹一声:“这个家还要靠你,你要早点恢复起来啊!”

伤腿是要经常换药的,继父就找人家借了一架板车,车上铺上稻草,稻草上铺上我的棉被,我被裹在被子里,然后和母亲、姑妈(继父的妹妹)三个人拉着推着送我去医院换药。本来是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的,有继父一人拉我去就行,可母亲偏偏不放心继父的脾气,怕他和医生说不清楚,坚持拉了姑妈同去。

我家离市二院约有十多公里路程,有一半是坑洼不平的泥石路。继父在前面拉着,母亲和姑妈一左一右跟在车侧,脸色和脚步一样焦急。板车的轮子不时从小石头上面压过,伤腿也在颠簸中备受疼痛折磨。我不吭一声,吭声也没有用。再坎坷的路,该经过的总是要经过的。车轮压过路边曾经繁荣过的芨芨草,现在它们已经枯萎了,瑟缩着身子趴在地上等待严霜的来临。而严冬一过,春天降临,它们的生命又会蓬勃展开。我不由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我何尝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严霜下的芨芨草呢?而我的春天在哪里呢?

为了抄近路,继父准备从火龙港过渡。火龙港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流经的码头,冬天的长江有点清瘦,而江水依然浑浊汹涌。摆渡的是一条水泥驳船,一来一往,繁忙穿梭。在等待驳船的时候,我对着江面呆呆看了许久,想起几年前从江苏坐着轮船来到安徽8号码头的情景,竟如隔世般遥远。来时我不过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胆怯嬴弱的小女孩,而今却无法拒绝地长大成人了。我不明白,岁月可以如水般不停流逝,为什么就冲不走萦绕在我生活中的苦难和伤痛呢?

本来我要母亲扶我上船的,继父却说江边路滑,不能让我摔跤,一定要背我。我只得顺从地趴在继父的背上,继父的背并不宽厚,蓝色卡其布上衣上还占有矿石的灰尘,肩胛上的补丁一层叠一层,虽是寒冬,走路急燥的继父已经热得出汗,身上发出一股浓烈的汗酸味。更令我感到心酸的是,平时我居然没有注意到,继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如果不是我们孤儿寡母的拖累,才50岁不到的继父何至于如此苍老呢?

平时是有点恨继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坏脾气,恨他的没有人情味,恨他的大声吼骂……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对继父的理解和宽容,变成了爱与感动。我生平第一次紧紧抱住了继父的脖子,一串热泪悄悄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在心里第一次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原来,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领悟是在寻常而无意的时刻感受到的——如果不是我受伤,如果不是继父送我换药,如果不是继父背负我渡过这个江边码头,我怎会轻易摈弃对继父曾有的误会和怨恨?

在回家经过芜钢路的时候,继父停下来,到一个烟酒门市部里买最便宜的红梅香烟,那家小店铺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天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是你抚养我长大,给我一个家……”这首叫《酒干淌卖无》的歌我曾在矿山上的广播里听到过,我没有看过这场感人至深的电影,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养女唱给养父听的歌。我在心里默记下歌词,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继父听。

【边喝边哭。边哭边喝。边喝边想。喝完今天的酒,我就跨进18岁的门槛了,可哪扇门可以通往春暖花开呢?】

1987的大年初一是个值得纪念的一天,也是刻骨铭心的一天。那天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醉,第一次喝伤。

腊月里,家里就磨了豆腐和年糕,炸了肉圆子,买了一条鲢鱼,割了几斤肉,准备了蔬菜,过年的菜肴基本上准备好了。我和妹妹也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尽管只是花了十块钱给旧棉衣做了一件新外套,还是令我们欣喜不已的。

年三十那天一大早,继父去镇上买回一瓶“醉大圣”白酒,继父回来说花了三块五毛钱。下午四点还不到,村里的家家户户就争先恐后地放鞭炮吃年饭了。农村有种说法,年饭吃得越早,来年光景越好。许是过年的缘故。父母的心情都比较好,说话的声音比往常温和了许多,这比过年更令我开心。

继父洗了两个喝白酒的小杯子,让我陪他喝一杯。家里能陪继父喝一杯的也就是我了。年三十,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热气腾腾的煤炉吃“一锅熟”。锅里有咸肉,有青菜,有豆腐,有粉丝,有肉圆子,十分丰盛。母亲喜欢吃豆腐,妹妹喜欢吃肉圆子,继父喜欢吃咸肉,我什么都可以吃。过年真好,父母不吵架了,还有肉吃,又不会挨骂,还不用干活,世界上任何时刻都没有过年幸福。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我想天下所有的小孩子都有这种希望。

继父往两个小瓷杯子倒满了酒,白酒像清水一样清,但是酒味浓烈极了。我先举杯对继父说:“爸爸,祝你身体健康。”继父愣了一下,似乎还没习惯被祝福。母亲把一块肉夹到我碗里说:“只要你的腿快点好起来,比我们身体健康更重要。今天还是你的18岁生日,你好我们一切都好。”妈妈的话让我鼻子一酸,我一仰头,把一杯酒倒进嘴里。18岁的第一天,我第一次品尝了白酒的滋味。那酒真辣,像一条抹了辣椒的小蛇,一直钻到肚子里。

后来我和继父一人又喝了两杯,两人大约一共喝掉了三两。酒瓶里还剩下白晃晃的大半瓶。我感到头有点腾云驾雾似的晕,晕的感觉特别美妙,像有一双棉花似的手在眼前拂来拂去,优雅,奇妙,梦幻……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一次领略酒的神奇。所以,大年初一那天下午,当父母和妹妹都去姑妈家吃饭时(我因为腿行走不方便,所以留在家里),我又拿出了那瓶头天喝剩下的白酒,蒸了一碗肉圆子,然后一个人坐在小桌旁,吃一粒肉圆子喝一杯酒,开始的时候,似乎还很潇洒,一杯一口。当一碗肉圆子吃光的时候,六七两白酒也见底了。白酒并不好喝,但是头天领略了微醉之后的美妙感觉,我以为多喝点,感觉会更加美妙的。我并不知道,醉酒之后会生不如死。

喝到后来,我一边喝一边哭,我不知道那已经是醉了。我只知道我清醒地想着很多前情往事。我想回家,回江苏老家,想去给父亲上坟,给他的坟头除草,多年没回去,父亲坟头的草一定长成青纱帐了。父亲,父亲,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隐隐作痛的父亲呵……一想起父亲,我就控制不住感伤,控制不住泪流成河。如果父亲一直活着,我们一家一定不会经历那么多苦难和坎坷的。亲爱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早早离开我们呢?……

边喝边哭。边哭边喝。边喝边想。喝完今天的酒,我就跨进18岁的门槛了,可哪扇门可以通往春暖花开呢?

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跌跌撞撞地倒在了父母的床上,我想打开十四寸的小黑白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刚一抬头,胃里忽然翻江倒海,我无法自控地吐起来,一塌糊涂。我知道父母回来我会挨骂的,但我顾不得了,身不由己了。

我心里很明白,我醉了,但思想清醒着,只是肢体被麻醉了。我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坐在父母的床沿上,吐得翻天覆地,撕心裂肺,像有一只手抓住我的胃,把它翻了过来,要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来……

不知道父母什么回来的,只记得后来头上了有热毛巾,有了母亲恼怒的责怪。我还记得我抓住母亲的手,固执地喊:“我想回江苏,我想回江苏……”后来想想,我潜意识里对故乡的感情从来没有因为过去的那场噩梦而变冷,相反,却因为在安徽生活的艰辛而越发思念故乡,思念死去的父亲。那种乡愁,是比醉酒还伤人的一种哀愁。

我18岁的生日就在这场宿醉中度过的。没有蛋糕,没有许愿,没有祝福。一个惨淡的生日就像那天晚上的鞭炮纸屑一样,很快被冷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去不返。

【那夜似乎特别漫长,有种从地狱等待天堂的感觉。我不停地凑在妈妈耳边说:再忍忍吧,快天亮了,医生就要上班了,你就快有救了……等到天亮时,妈妈已经气若游丝,脸色黄得可怕,手脚冰凉。】

我就这样一头栽进18岁的门槛,尽管还没春暖花开。

我的腿直到春节以后才逐渐可以下地行走,那时候门口的河水已经开始解冻了,躺在床上也能听到河畔传来的妇女们的棰衣声。从后窗望出去,屋后的柳树也开始吐苞萌芽,一切迹象显示,春天来了。我18岁的春天就这样如期来临。

腿好点之后,我依然上山砸石头。但左脚还没恢复好,只能用右脚着力,一蹦一跳地走。母亲帮我搬石头,我砸。有些开拖拉机的司机我家的遭遇,也会主动为我家拉石头。我的生活在悬崖边轻轻拐了一个弯,又驶上了原来的轨道。

然而,祸不单行,我的腿刚好,母亲就生病了。从四五月份开始,妈妈便经常性地躺在床上呻吟了。她一会说胸口疼,一会说肚子疼,一会说胃疼,不知道究竟哪个部位出了毛病。继父整日吼着叫她去医院看病,妈妈却倔强地躺在床上不肯去,也不肯吃饭,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我了解妈妈,她是在硬撑着,不想浪费钱,能挺就挺过去。农村人对待生病都是这样硬撑的。直到实在撑不过去,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医院,往往会因为病情的加重而吃更多的苦头,花更多的钱,甚至拖到病入膏肓。

那些天,妈妈的呻吟实在让人胆战心惊,每天,当我从山上回家的时候,就习惯性地远远看望自家的屋顶,如果屋顶上的烟囱在冒烟,我的心便会愉快起来,那说明妈妈起床了,她在为我们做饭了。可多半我是失望的,往往我回家的时候家里依然冰锅冷灶的,连一口开水都没有。偶尔,妈妈会有气无力地喊一声:美萍啊,我疼得架不住了。于是,我就找来汪医生,给她打一瓶生理盐水消炎,她就会安静下来。偶尔,我也冲病中的妈妈发脾气。不是我不心疼妈妈,而是她从来都拒绝我们送她去医院看病,她心疼钱。但她不知道,她的呻吟对心疼她的亲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心灵煎熬和折磨!那时,我就有个刻骨铭心的感受:穷人,是生不起病的。

终于有一天,妈妈挺不下去了。那是1987年7月1日,我晚上回家,忽然没听到妈妈的呻吟了,我以为她的病情减轻了些,心情一阵轻松。没想到,我一进房间,一看到妈妈的脸,便大大地吓了一跳——妈妈的脸像一只盖了黄表纸的核桃,多皱而蜡黄。她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也是一片黄色,我翻开她的上衣,全身也是一片蜡黄!她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猫!我一下子恐惧到极点:妈妈不会是要死了吧?

继父回来了,他也吓坏了,他在屋子里六神无主地转了一圈后,一路喊着叫着去了姑妈家。继父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遇到任何意外,他都会第一时间跑去姑妈家讨主意。我和妹妹美华围在妈妈床前,心如刀绞。妈妈要是死了,这个世界上,连棵值得我们姐妹俩依赖的草都没有了,还怎么往下活呢?

很快,姑父和姑妈都来了,还有汪医生。汪医生翻开妈妈的眼皮看了看,立即下结论:是急性胆囊炎,看样子黄疸已经破了,必须马上送医院,晚了,命就难保了。

那个7月的夏夜,那个泛着浓烈汗酸臭味的夏夜,那个在妈妈的病痛中变得极其狰狞的夏夜——让我心有余悸!我、继父、姑夫和年保子(妈妈认的一个干儿子),四个人用扁担抬着沉甸甸的竹床,竹床上躺着几近昏迷的妈妈,在那个无月的深夜脚不点地地奔向市内。然而我们都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两点:一、这时已是深夜,医生也是要睡觉休息的,妈妈送到医院时不是时候;二、病重的妈妈是要住院治疗的,然而我们没有带够妈妈住院所需要的押金。继父的口袋里,只装着146元现金,这是我们家当时的全部家当。

所以,当我们抬了两个多小时,把妈妈终于送到芜湖铁路医院时,那个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现在医生都在家睡觉呢,只有等到明天早上八点钟上班以后才能治疗。”姑父低声下气地跟医生说:“现在病人都快不行了,求求你先治一下吧。”医生不耐烦了:“跟你说了,现在医生们都在各自的家里睡觉,怎么给你治疗?你们带钱没?带钱了就先办住院手续吧!”父亲摸了摸口袋,跟医生说:“医生,我只带了一百多块钱,够不够?”

那个医生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冰冰地说:“住院押金300元。交齐才能住院。”继父又懵了,嗓门又大起来,还有一丝哭腔:“这可怎么办哪!这人哪里还活得了……”说着抱头蹲在了地上。竹床上,妈妈蜷缩成一团,悠长的呻吟让人气短。姑父和年保子轮流和那位医生说好话,求情,但没用。

那一刻,我恨透了没有人情味的医生。我在牙齿缝里诅咒他们的铁石心肠。求医生无果,父亲和姑父只好回去筹钱了,父亲把146元现金塞到我手里,嘱咐我医生一上班,就先给妈妈看病。他们走了,我和年保子守着缩成一团的妈妈,在医院的走廊上,从天黑等到天亮。那夜似乎特别漫长,有种从地狱等待天堂的感觉。我不停地凑在妈妈耳边说:再忍忍吧,快天亮了,医生就要上班了,你就快有救了……等到天亮时,妈妈已经气若游丝,脸色黄得可怕,手脚冰凉。

妈妈,你千万不能死啊!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真多,那一天,一定有很多人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女孩子,瘫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眼睛哭得只剩下一条缝,眼巴巴地望着手术室的大门,四个小时没挪一步,她在等她的妈妈活着从手术室里出来。】

好不容易,医院里的白大褂们多了起来,我再次跑进急诊室,有位年纪较长的医生正在水池边洗手,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泪“哗”地涌出眼眶,泣不成声地对那位医生说:“医生,我妈妈快死了,你快救救她吧!”真是谢天谢地,这位医生总算有些仁善之心,他问了一下妈妈的基本情况,就随我来到妈妈身边。躺在急救室门外的妈妈已经昏迷了,老医生用手翻开妈妈的眼皮看了看,“病人是急性胆囊炎,黄疸已经破裂,生命垂危!”老医生皱着眉头说。他转而问我:“谁是病人家属?你?你家大人呢?”

“回去取钱了。”我抹着眼泪凄惶地回答。

“你们没带钱?那病人无法住院啊!”老医生一脸无奈。我急了,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成串的眼泪随之跌落尘埃。我顾不得羞涩或难为情了,此时此刻,只要能救妈妈,让我磕破脑袋我都愿意。我哭着对医生说:“医生,求求你先救我妈妈吧,我爸爸早些年得病死了,现在妈妈又病成这样,她要死了,我和妹妹也活不成了……”我生平跪过两次,一次是多年前,求继父带我来安徽而下跪过,我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两个小时。而这次,是为妈妈的生命而跪的,这两次下跪都让我刻骨铭心。

老医生犹豫了一下,果断地一挥手:“先把你妈妈送进病房,打针消炎。钱来了赶快交到财务室。”老医生原来是外科主任,一句话解决了所有问题。在老医生的指点下,我先去医院的财务室交掉了146元钱,终于将妈妈送进了病房。

一群医生很快对妈妈的身体进行了检查,从医生们神色严峻的交流中,我知道了妈妈的情况十分不妙,她身体极其虚弱,又贫血,且还发着烧,人呈半昏迷状态,如果现在手术,会有生命危险。最保险的疗法就是先退烧消炎,然后看情况再动手术。

接下来的十多天,妈妈每天在生死边缘挣扎,因为没钱交医疗费,医生们对妈妈不是特别关注。我每天催促医生们给妈妈做手术,医生两手一摊:你们还没交够钱,怎么动啊?

直到7月12日,继父借了500元高利贷,总算可以把妈妈送上手术台了。可是,正准备给妈妈做手术时,医生又发现她血压太低,手术过程中至少需要输两袋血,所以还需要补交300元。继父只得又垂头丧气地回去筹钱。医生一再叮嘱一定要在13日上午将钱补齐,病人必须马上手术了。

7月13日上午,医生决定为妈妈做手术,因为妈妈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上午8点,我被叫进了医生办公室,一位姓孔的中年医生拿出两张纸,对我说:“现在病人身体很差,贫血,发烧,动手术的风险很大,家属要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同意,我们才能动手术。你能签字吗?”我懵了,我这才知道,动手术的风险是病人家属承担的。

医生问我多大了,我说18岁。医生严肃地看着我说:“18岁已经成年,可以承担法律责任了。”必须我来签字吗?18岁的我能够掌握妈妈的生命吗?我低头仔细阅读手术同意书上的字,可那上面写着什么啊?——如果手术过程中发生意外事故,医院概不承担责任。我的眼泪又刷地滴落下来。这张薄薄的纸,会不会是妈妈迈向死亡之路的通行证?而我如果在上面签了字,是不是意味着我同意妈妈走向死亡?

我捧着那张纸哭个不停,眼泪把纸都打湿了,我依然不敢签字。直哭到医生都不耐烦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快签字吧!签了字我们马上就可以给你妈妈做手术了。如果你不签,我们就没法抢救你妈妈……”

我终于颤抖着手,用我稚嫩的笔迹在手术同意书上写下了“同意手术,赵美萍”这七个字。眼泪一串串地滴在那几个字上,慢慢染成一团墨迹……

我在帮妈妈换手术服的时候,触摸到了妈妈瘦骨嶙峋的身体,如果不是她的鼻孔还有一丝呼吸,如果不是她的肌肤还有一丝温热,如果不是她间或还有一两呻吟,她就像是一具风干的木偶了……我用热水将妈妈浑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连我的眼泪滴在她的后背上,她也浑然无知……

上午8点30分,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眼看着妈妈越去越远,眼看着那扇门在我眼前缓缓关闭,我感觉到像有一只手在往外掏我的心,巨大的失落和疼痛从胸口部位扩散开来,我靠在手术室门外的墙上,掩面大哭。有个医生刚好从楼梯上来,冲我呵斥道:“医院里要保持安静,不要在这里哭,要哭到外面去!”我不敢大声哭了,我抽泣起来,头脑昏沉沉的,我的身体顺着墙根溜了下去。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真多,那一天,一定有很多人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女孩子,瘫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眼睛哭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眼巴巴地望着手术室的大门,四个小时没挪一步。她在等她的妈妈活着从手术室里出来。

【7月28日,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妈妈不得不提前出院了,连胆汁袋都没摘除,医生说等胆汁流得很少了,再去医院摘除。妈妈住院整整28天,前后总共交给医院1143.51元。一笔巨债!】

手术进行到11点多钟,妈妈终于被推了出来。谢天谢地,她还活着。只是肚子上多了一条伤口,同时还多了一个胆液引流袋,妈妈被切除了大半个坏死的胆囊。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在医院里陪着妈妈。其间,医生给妈妈下过三次病危通知。病床上的妈妈像个纸人一样不堪一击,医生最担心的是会有并发症夺去妈妈的生命。7月酷暑难熬,妈妈的病房里没有电扇,除了酷热,病房里蚊子奇多。我每天形影不离地守候着妈妈,倒屎倒尿,擦身洗脸,打扇驱蚊,晚上就趴在妈妈的脚头眯一会。那段时间我整整瘦了十斤,不仅睡眠严重不足,还因为吃不饱。医院食堂的饭菜不仅贵,而且量少,我只能每顿吃一只馒头,就家里带来的咸菜。妈妈吃我煮得软软的面条,偶尔放几片猪肝或用小鲫鱼熬的汤。

在医院里,最令我揪心和伤脑筋的是,那个胖胖的护士长隔三差五就把我叫到走廊上,要我补交药费,否则就停药。停药对一个病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很明白。动完手术后,妈妈有过三次病危。我接到过医院下达的三次病危通知书,随着通知书一起下达的,还有医院财务室催交药费的通知单。每次捧着这些烫手的通知书,我欲哭无泪,只能厚着脸皮一遍遍求医生:先救我妈妈,钱一定会补齐!

在医院里,唯一令我感到开心的是,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也是因为胆囊炎住院开刀的,叫方霞,是和县人。方霞是个外秀慧中的女孩子,高中毕业后在一个小学做老师,和我一样爱读书,我俩经常在病房里背诵《红楼梦》里的诗,她还会看手相,会解梦。有一次,她煞有介事地拉了我的手,要给我看相。看了一会,她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命硬,以后会有大出息,28岁时会有感情波折。我边听边笑,谁能预测未来,谁能知道未来的天空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呢?不过,她的话多少给了我一点希望。在医院那段难捱的日子里,我和方霞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方霞早早结婚,生了儿子,和在铁路上工作的老公恩恩爱爱。唯一不足的是,她的身体十分不好,长年生病。有了孩子后便没再工作,把家迁到芜湖,一心抚育起儿子来。但我们的友谊一直保留到现在。当然,这是后话。

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我们一家人都有分工,我在医院照顾妈妈;继父在家一边上班一边想办法借钱;妹妹正好放了暑假,也上山砸石头。一想到妹妹那么瘦小的身体,却像当年14岁的我抡着铁锤砸石头那样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我十分心疼。妹妹曾换我在医院服侍了两天妈妈,结果被妈妈骂了回来,她太小了,连帮妈妈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妹妹生性胆怯,连妈妈的吊针打完了也不敢叫护士来换。

家里最累的要数继父了,干体力活容易,但借钱就是万难了。所以,我每次看到继父来医院,从贴身口袋掏出被汗水浸湿的钞票时,我就眼眶发涩。钱是借到了,可何年马月才能还清呢?

7月28日,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妈妈不得不提前出院了,连胆汁袋都没摘除,医生说等胆汁流得很少了,再去医院摘除。妈妈住院整整28天,前后总共交给医院1143.51元。一笔巨债!

【师傅会当着整个车间二三十个绣花女的面,公然骂我的手指难看又笨拙。我的眼泪在眼眶里像潮水一样涨起又落下,落下又涨起……又穷又笨的人,是没有尊严的。】

当务之急,是挣钱还债。

正巧,当时靠近芜钢的“松园绣花厂”正在招工。于是,我去报了名。绣花厂有规定,进厂要交三百元押金,自己带缝纫机。天!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但是,绣花对一个农村女孩子来说,似乎是个光明的前途,病床上的妈妈坚持要我去。钱的问题再想办法。

结果,我还是如愿以偿地进了绣花厂。钱是一点点借来的,还买了一台长江牌缝纫机。父母都指望我马上学会手艺,很快把本钱挣回来。就这样,18岁的我从采石女摇身一变成了绣花女。

一开始,我花了整整两天去踩动缝纫机,它不太听我的使唤,总是在不该停的时候停了下来,而在该停的时候呼呼乱跑。我是进厂较晚的学员,当其他绣花女收放自如地踩动缝纫机,十指纤纤、针线如飞地绣着花样的时候,我还脸红脖子粗地学着穿针引线。而等到我终于可以自如地驾驭缝纫机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这条路走错了——我满手是茧,粗糙的手指总是把那些绣花用的丝线粘住,漂亮的丝绸也被厚厚的茧子摸起了毛。我的笨手笨脚自然让来自扬州的漂亮师傅伤透脑筋,师傅因此一点也不喜欢我,总是对我呼来喝去。师傅会当着整个车间二三十个绣花女的面,公然骂我的手指难看又笨拙。我的眼泪在眼眶里像潮水一样涨起又落下,落下又涨起……又穷又笨的人,在别人眼里是没有尊严的。

我恨我自己的笨,恨自己的手指为什么那么粗糙,像一根根长相粗笨的胡萝卜。为了惩罚自己,我中午不再去食堂吃饭,我要笨鸟先飞。

我想绣出一只蝴蝶,但是我手脚的行动根本不在一个节拍上,我的手如此僵硬,绣花绷子根本不听使唤,一只蝴蝶的翅膀还没绣好,已经断了三枚针。过多的接线使蝴蝶的翅膀毛毛糙糙的,这是师傅最见不得的。我只好拆了重新绣。这样拆来拆去,蝴蝶还没绣好,那块绣花布已经报废了,为此,又少不得挨师傅的一顿责骂。

每每张开手指,自己看着都有点厌恶:骨节粗大,皮肤粗糙,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手呢?难怪绣花师傅会嫌弃我的手,连我自己都嫌弃呢!我从一本相书上看过,说掌纹清晰的人心地简单,命运也简单。但是,我线条清晰而简单的掌纹为什么却和命运对不上呢?

我回家对妈妈说,绣花比砸石头还难,我不愿意学了。妈妈骂我没出息,说砸石头不可能砸一辈子,绣花才是女孩该干的活。再说,缝纫机买了,学费也交了,不学会就亏大了。妈妈说的没错,我无可选择。世上可以选择的路有很多,却不是我的。

为了将手上的老茧尽快除去,我每天晚上在热水里浸泡好一会,然后一层一层撕掉那些老皮,再抹上五毛钱一袋的雪花膏。精心护理了两个月,手上的老皮总算柔软了些。

两个月之后,我才终于学会将绣花绷子使用自如,脚下控制着缝纫机的轻重缓急,手拿着绣花绷子上下左右不停地筛动一会,一对蝴蝶的翅膀或一朵玫瑰的花蕊便跃然布上,最多的一天,我可以绣到30只。按每只一毛五分钱计算,可以挣得四块五毛钱。后来操作熟练了,每天可以绣到40只左右。

为了向母亲展示我绣花的本领,我去街上买了一块粉红的确良布,绣了两朵盛开的白菊花,然后做成了两只实用的枕头套。那两只枕头套成了我的闺房里唯一的美丽点缀,一直用到我离开家乡。

有一回,我在一件衬衫的前胸绣了一朵白色的菊花,那衣服立刻变得鲜亮起来。从此我便忙碌了,村里总有些姑娘跑来请我帮她们做些绣品,为出嫁做准备。有的要求绣枕套,绣窗帘,绣床头帘,绣桌布……那一阵,我成了村里有名的“绣花女”。

【对农村女孩子来说,命运的转折就是依靠婚姻这块跳板,跳好了,对岸柳暗花明,小日子可以过得舒心惬意。跳不好,就是浸身苦海,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绣花女时光只延续了8个月,因为经营不善,松元绣花厂很快倒闭。当我将缝纫机拉回家时,适逢碗口石也卖不动了,山上已经没什么人砸石头,日子更为萧条。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纷纷选择出嫁到外村,逃出了一穷二白的小荆山,没嫁的,也订婚了。她们就像一只只从笼中逃脱的鸽子,逍遥地飞远,唯有我的前途一下子渺茫起来。虽然家里一直没断过媒人,但是父母紧守着“把我嫁到街边”的底限,轻易不松口。父母的势利让我反感,与生俱来的叛逆在心里萌芽,我有种预感,也许我会违背他们的意愿,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回家不久,矿上的破碎机组要招人,我跑去“应聘”,被顺利录取。于是,成天戴着日本鬼子那样的深蓝色“风帽”、眼镜和口罩(因为破碎机在开动后粉尘极大),拉着铁皮翻斗车,一天数十趟地从破碎机里拉出加工后的小石子或石粉,倒到50米外的料场,让汽车或拖拉机运走。周而复始,枯燥而又机械,生活没有一点亮色。破碎机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振聋发聩,灰尘弥漫。

一天下来,尽管戴着口罩,鼻孔里还是吸满石粉,手指一抠,都是灰白色的厚实的泥巴。露在风帽外面的头发、眉毛像是染了霜,回家好一通洗,那时能用香皂洗脸已够奢侈,至于头发,只能用最便宜的蜂花洗发水,如果没有,只能用洗衣粉了。每天必须洗一次,否则头发根本不能梳通。尽管如此,我还是留了一头齐腰的长发,尽管它们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枯黄,我每天还是精心地将它们编成两根粗大的麻花辫,在我的黄军褂背后摇曳生姿。如果是夏天,我最喜欢在河里洗头,看着长发在河水里水草一样飘来荡去,有种悠然的快乐。可惜的是,夏天的河里漂满了鸭子和鹅们,它们在河水里嬉戏打闹,用嘴巴和脚掌放肆地将河边的水搅得浑浊不堪。为了洗净头发,我必须涉水下到水的深处,差不多齐腰了,才能看清水的颜色来。也许总是在河里洗头,头发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水草的味道,不香,甚至还有些腥味,是接近泥土的味道,但是我喜欢。

冬天洗头有些麻烦,只能在煤球炉子上烧点热水,用洗脸盆洗头,因为冷,也因为节约用热水,头发根本不能彻底清洗干净。洗完后也没吹风机,只能自然晾干。有时实在太困,往往等不及头发晾干,已经倦极入睡。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从冬天的夜晚一直贴到黎明。一觉醒来,头发卷曲纷乱,将干未干。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便落下了头痛的毛病,至今未愈。头痛成了我生命的凌迟杀手。是不是命运的魔杖总会在人的一生中留下一些令人诅咒的印记呢?

那时极喜欢下雨,只要一下雨,露天矿山便无法开采了,破碎机便也停息了。我就一个人撑把伞,走十多里路,去8号码头发呆。自从我十二岁那年,从这里上岸来到芜湖之后,我便无法忘记这个让我靠岸的码头。潜意识里,我多么希望再从这个码头回到故乡去。有时,我在江边挑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烟雨朦胧的江面上那些颠簸飘摇的小渔船,忧伤不已。我希望有一只船可以带我远走高飞,浪迹天涯,永不回来。那些江鸥的鸣叫也是那么凄切,惹得我常常坐在江边独自哭泣。哭够了,再打着伞回家。

现在想来,一个人的一生中注定要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转折的,就像好好地走在路上,会莫名其妙地摔跤一样,有的人只是略伤皮毛,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灰尘继续行路。而有的人却会被摔得头破血流,前程尽毁。对农村女孩子来说,命运的转折就是依靠婚姻这块跳板,跳好了,对岸柳暗花明,小日子可以过得舒心惬意。跳不好,就是浸身苦海,后果不堪设想。

18岁那年秋天,我浑身发抖、惊骇不已地见证了一件极为悲惨的事,这件事深深影响了我日后的情感取向。

那是初秋的某个黄昏,太阳刚刚滚到山旮旯里去,附近的小刘村忽然人声鼎沸起来,顺风传来哀嚎阵阵。很快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一个20岁的姑娘上吊死了。喜欢看热闹的村民们倾巢而出,朝着哭声最响亮的小刘村奔去。我也去了。

在农村,没有什么比上吊、投河、喝老鼠药更方便快捷的死亡方式了。几乎每年,各个村庄都会有想不开的村民非正常死亡,有些是因为婆媳不和,有些是因为夫妻打架,但像20岁的姑娘寻死的还不多。

【这场巨大的悲剧发生在1988年的秋天。两条鲜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让我心有余悸。我恨死了农村;恨死了贫穷而愚昧的农村;恨死了那些因为贫穷和愚昧而麻木了的灵魂!】

那场景绝对是触目惊心的。那个姑娘还赤着脚,脚丫子上残留着微干的黑泥巴,那是稻田里肥沃的泥,她应该是刚从田里割稻回来吧!她上身穿件褪色的红的确良的衬衫,袖口也是高高挽着的,肩膀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补丁。她躺在门板上,脸上蒙了一顶破破的草帽,薄薄的衣衫下挺着两个小馒头似的乳房,瘦瘦的身子一动不动,一条粗长的辫子垂在门板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寒战,我不认识她,但我分明感到疼,感到怕。

她的家门口人山人海。有唏嘘的,有哭泣的,有打听的。哭声最响的应该是她的妈妈吧,呼天抢地的,还咒骂着什么。我也哭了,我看到那个女孩留下的一封遗书,被好多人传阅着。那是一张春节时贴门对的红纸,撕得很不规则,纸也已褪色了,字是用圆珠笔写在红纸反面的,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几句话:“我死了,你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了。我和小九子是真心相爱的,你们硬要逼我跟别人结婚,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到死也恨你们!!!”一连三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表达了这个姑娘的绝望和仇恨。此刻的她平静地躺在门板上,以沉默的死,无声地抗议着她的仇恨。一个农村姑娘,唯一能主宰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对往下淌,曾几何时,我也是想一死了之的呢!虽然不是为爱情。那么弱小的女子,为了爱情,她没有能力与强大的亲情抗衡,她唯有以死抗拒。这份勇气是多么悲壮又是多么悲惨!

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大致弄明白了,原来这个姑娘是和村里一个叫小九子的青年自由恋爱,但是她的父母嫌弃男方家兄弟多,家境贫困,坚决不同意,为让姑娘彻底死心,她的父母托人给她做媒,找了个在市里卖煤球的跛子,收了人家三千元彩礼,准备在阴历八月十六那天成亲。绝望的姑娘和小九子决定私奔,但那夜没走出半里路,就被闻讯而来的父母亲友堵截了回去,愤怒的亲友打折了小九子的腿,把姑娘拉回家中锁了起来。才过一周,姑娘就选择了自杀。

死去的姑娘并没得到彻底的解脱和安稳。她的死被其父母亲友视为是小九子的罪过,于是将她的遗体抬到小九子家中,逼迫小九子一家老小为姑娘的亡魂守灵三天,并将小九子家中的所有家具物件打烂砸碎,只差没拆掉房子了。当夜,小九子便喝了满满一瓶农药,紧抱女友的遗体,含恨而去。

这场巨大的悲剧发生在1988年的秋天。两条鲜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让我心有余悸。我恨死了农村;恨死了贫穷而愚昧的农村;恨死了那些因为贫穷和愚昧而麻木了的灵魂!

也许就是那时候,我萌发了要逃离农村的念头。“死也要死到外面去!”我在日记里用力地写下了这行字。

【我心如刀绞,第一次觉得父母如此陌生和“歹毒”!我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逆反心理像野草一样在心里滋生——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与其被父母“卖掉”,不如自己出去闯荡。】

我十九岁的春节如期来临。因为母亲生病时的欠债没有还完,我家过了一个凄凉无比的春节。没有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甚至没有一点肉。一锅豆腐白菜炖粉丝就过了一顿年夜饭。

这一年,注定又是我家的灾年。同样是夏天,母亲旧病复发。居然是胆结石!真奇怪,切掉半个胆囊之后的母亲居然又长了结石。手术依然是在铁路医院做的,结果是,母亲得救了,但又欠下千元巨债!真正的雪上加霜。全家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窒息。挣钱还债,成了这个风雨飘摇之家的当务之急!

也许上苍还是眷顾我的,就在我处于人生的黑暗之中时,他伸出一只引路的手,将我拉出了黑暗——就在我妈妈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本村有一个顶替父亲在上海宝钢工作的小伙子大川回家来农忙。有一天晚上,他到我家来串门,他说起了上海的种种繁华,以及一个新鲜而陌生的词汇——打工。大川告诉我,如今在上海打工的农民特别多,工作也遍地都是,随便找个洗碗扫地的活,一个月也能挣到上百块。天!那够我在破碎机上干两三个月了。“打工”这两个字,像两支小小的蜡烛,在我眼前慢慢燃烧起来。

从我来到小荆山的时候,就认识了大川,我们经常互相借书看,在一起扳手劲,还经常成群结队地去有电视的人家看《排球女将》。他家兄弟三人,他是老二。我们经常会听到他被脾气暴躁的母亲打得鬼哭狼嚎,哭过之后,爬起来又去耕地挑谷,16岁的他就像个26岁的男人一样干体力活,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大川18岁的时候,幸运地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去了上海宝钢,做了合同工人,也成了我们小荆山所有孩子羡慕的对象。听他回来说了上海的种种好处,我的心不安份了。

我跟父母说要去上海打工,他们一听就像炸雷一样跳了起来,继父首先表示强烈反对!在我们那个村,那时还没有一个女孩子离开本市,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找工做的。病中的妈妈生怕我一去不回,更是态度坚决地反对!一会儿抹泪,一会儿要找绳子上吊……家里又发生了一次鸡飞狗跳的激烈争吵。这回,我寸步不让:我出去挣钱还债有什么错呢?

情急之下,妈妈居然说了句“大不了帮你选个好人家,订个亲,彩礼就够还债了”。天!那和将我卖掉有何区别?我心如刀绞,第一次觉得父母如此陌生和“歹毒”!我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逆反心理像野草一样在心里滋生——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与其被父母“卖掉”,不如自己出去闯荡。闯好了,就回来;闯不好,死在外面拉倒。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我越想越悲壮,越想越激动:我要走!一定要走!我要去上海,那里一定会有我的一小块立足之地!我被自己的疯狂念头鼓舞着,一刻也不想在这个活死人墓般的家里呆了。

我知道无法说服父母了,为了顺利离家出走,我选择了不辞而别!我和一心要帮我的大川“私奔”了!

迄今还清晰地记得,我穿着一件肩膀上打了一块三角补丁的白的确良短袖衬衫,一条黑白格子的裙子,一双走路“咔咔”作响的塑料凉鞋,在那个无月的夜晚,我背上了五六年来写的14本日记,悄然离开了我生活了6年的家。在我和妹妹一起住的小屋里,妹妹隐忍地小声地哭着,她答应我在天亮之前一定不向父母告密。天亮之后,我坐的火车估计已经离开安徽省了。

我是一路走一路哭着的。我想着天亮时,还挂着胆汁袋的妈妈找不到我,该是怎样的悲伤;继父的大嗓门一定会把我的“私奔”丑闻在小荆山宣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我除了一路洒下心情复杂的泪水外,已经顾不上父母的反应了。事已至此,我只能义无返顾,奔向我渺茫而不可知的未来。至于未来是什么模样,我无从揣测。我的出逃就是在向命运挑战!向世俗挑战!

上海,我能在这里寻找到自己失落已久的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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