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晓之以理
冬日天黑得快,宫里拢着暖烘烘的炭火,点着明晃晃的烛火。
大殿里熏着香,刘彻坐在椒房殿里乐滋滋跟皇后商量着霍去病的婚事。他的皇太子刘据尚且年幼,离大婚还有几年光景,霍去病的婚礼充分满足了他作为大家长的心理。
“陛下以为去病的婚事还要添置些什么?”卫子夫把单子详细念了一遍。这个姓霍的混小子没少叫她操心,如今竟然要成家了。
刘彻却没认真听,只记得罗列了好些东西。他对这些小事不予置评,统统交给皇后去办。眼见着卫家人各个欢天喜地,忽然想起新娘子的家人来,“那个青荻,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一并接到长安来,不能让人以为我们怠慢了新妇。”
这话却牵起卫子夫的愁绪来,她放下单子道,“说起这事我心里就伤心,我早早叫人打听过,青荻父亲原为边关郡守。朱家世代在边关抗击匈奴,家中男子无一例外早早殉国,只有些远亲尚在人世。”
刘彻眉头微微一皱,“她母亲呢?”
“他父亲死去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卫子夫叹道。
刘彻不再说话,好容易霍去病一心一意看上一个女子,竟是个伶仃孤女。不过他本就不按常理出牌,干脆说道,“你若怕她门楣过低,不如封她做个翁主,这下和霍去病门当户对了吧。”
卫子夫赶忙摇头道,“陛下可千万别这样做,青荻是忠良之后,卫家各个敬重,没人敢小看了她。”
刘彻却见不得别人谦逊推辞,皇后越是推辞,他越是极力要给青荻一个封号。“皇后是否担心朝中有人说我太过偏袒去病?”他说道,“谁爱说任他们说去?这封号朕偏要给。”
卫子夫摆摆手,小声说道,“陛下光想着抬举翁主,可别忘了我们宫里还有翁主不知如何安置呢。”
这话提醒了刘彻,他这几天光顾着高兴,却把解忧给忘了。原本他对霍去病与解忧的来往有几分顾虑,如说他们有情,却不见好过半日,若说没情,却又总叫人揪心。解忧是断断不可成亲的,只好寄希望于霍去病看上别人,二人自然分道扬镳。如今好容易拆散他们,刘彻心底却没那么开心,好像费尽心力得到的东西却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卫子夫有一颗拳拳之心,她希望所有人幸福。如今刘解忧不再是去病的麻烦,她心里的天平又不自觉偏向了她。
刘彻有些不愿提及,问道,“她近来怎样?”
卫子夫摇摇头,“依我看,不太好。听侍女说,自从青荻去竹馆跟她谈过一次话就郁郁寡欢。她最近饭量不大,还每每没胃口。到了夜里也不睡觉,赤脚跑到竹林里去捉麻雀,现在都快入冬了,四下清冷萧条,哪来的麻雀呀?白天就蔫蔫的没精打采。”
刘彻委实一惊,他低估了解忧的感情,想必被青荻的幸福刺激了越发自暴自弃。或许感情上越是压抑的人,受伤害越深。他随口问道,“只有这些吗?”
卫子夫道,“还不止呢,还有一天夜里突发奇想去太液池里捕鱼,也没换衣服没拿渔具穿着裙裾跳进水里,非要说这些鱼是楚国游过来的,要喝楚国的鱼汤。当夜被人送回去就病了,身体烧得滚烫,嘴里犯糊涂,听彻夜诊病的御医说,她一直哭着叫衡玑和娘……”
刘彻听罢悯然,想来解忧来长安十多年不曾回过家乡,长安城中也没有多少好友。她一贯压抑情绪,喜怒哀伤不肯表露半分,人前越强,人后往往柔弱。再加上衡玑已死,竹馆里只有一个不懂外事的侍女做伴,无人倾诉导致越来越偏执。什么样的痛苦能叫解忧哭泣呢?
卫子夫继续说道,“我看她的病不在身在心,不如我们将此事告诉去病,让去病好生安慰劝导她。”
对于卫子夫的慈悲心肠,刘彻绝然摇头,“这件事一定要瞒着去病,不可叫她生出半点希望。”
“我是怕她现在的样子越来越像当年陈……”卫子夫一激动险些犯了禁忌。
刘彻却没心思计较,原本商量婚事的心情也没有了。刘彻借朝务繁忙出了椒房殿。
他这一走缓缓而去,没有往未央宫宣室方向走,却是不经意走到竹馆阶前。衡玑死后他再没来过这里,衡玑死前他也很少前来。他见屋前小火炉里煮着些食物,热腾腾冒着气,这冷冰冰的竹馆好像忽然有了人间烟火味。
衡玑死了,解忧却活着回来,这怎能不叫人怀疑?他对她的一切举措都是不可指责的。但为什么活着回来的不是衡玑呢?刘彻无数次试想这个假设,一次次问自己。他猛然发现,因为衡玑的死,他竟然在心底责怪解忧。是啊,这一切都是解忧的疏忽造成的。
刘彻自问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又怎会跟一个小女子计较那么多?
此时清溪出来探探炉子上煮的吃食,一面用抹布小心翼翼包起铁锅,一面将那一点火星灭了。待她再一抬头,只见一国之君赫然站在眼前。震惊让她几乎忘记施礼,刘彻却及时止住她,问道,“翁主吃了吗?锅里煮着什么?”
清溪怯生生说道,“还没吃呢,锅里煮着芋头。”
“不是要喝鱼汤吗?”刘彻问道,目光却不由得飘到屋里。
清溪壮着胆子说,“御医说她受了风寒,鱼为发物,吃了只会加重。翁主忽然说想吃山里的芋头……”
刘彻不忍再听下去,径直朝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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