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旧梦
夜色溶溶,奉礼回了景明院时已是月上中天,主屋内的灯火却没有完全熄灭。
洗浴完的温越穿着中衣半坐在榻上,让奉善给他擦头发。
“主子。”奉礼单膝跪地抱拳,将一个珠子递上,回禀道,“‘行’字部的钉子刚传来了消息,杨经栩果然已经带人去了邡州。”
“杨经栩就是头多疑而自负的野狼,有些事,你直接摆在他面前,他是不会信的。但若是只露出一个马脚,引得他自己去查,查出来什么他才会深信不疑。”
温越接过那颗珠子,双指一用力,便将它分开来,露出了里面一张纸条。他细细地看了,方才满意地笑了:“黄州那酒肆呢?”
“主子放心,大理寺既然有意,把案子结到死去的黄州命犯头上,那酒肆里的人,黄州刺史自然不敢擅动。我们的人动作很快,如今隔了这么久,三司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
“雍州的那位归德中郎将,身体如何了?”
“师姐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伤了肺腑,以后恐怕不能再用武。不过姜副将对于朝廷而言,已经是个死人了,以后本也不可能再上战场。”
温越缄默片刻,叹了口气,“好生照顾着吧。”
皇帝和魏国公博弈,最后承受代价的却是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布衣将领,里面又有戚杨二党出手,想推下一些人,再放进去一些人。
温越几番给皇帝布下迷阵,又自告奋勇去截杀,也只能堪堪救回他半条命,让他隐姓埋名。
“对了,户部这几日如何?”
“焦头烂额。”
温越嗤笑:“我忙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忙的,短短半个多月,徐尚书就异想天开着想凿开一角,一口吞下去,未免也太天真了。”
“主子放心,这些时日晏侯爷主动接下了烂摊子,一定乾坤,如今很得人心,我们的那些人又暗中辅佐,戚家想动也动不了。”
温越思忖片刻,又吩咐下去一些事,便让奉礼退下。
谁知道他一转身,便看到了桌子上的酒:“主子……今日饮酒了?”
“嗯,好酒,百鲜阁的琥珀光。”
奉礼蹙起眉头,“您刚用了师姐的药,还是……”
“啰嗦。”温越挥了挥手,“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道?这是清酒,不妨事。”
奉礼无奈地叹了口气,才带着奉善离开了。
“韬光养晦……护住王府……”温越伸出手指,闲闲地抚摩过玉质的瓶身,触手间满是圆润光滑。
好似那少女的细腕,让人爱不释手。
这么多年,他机关算尽,回过头来再看看自己,都觉得镜子里站着的是个陌生人。祖母教他如何藏起那些怨和恨,却没教他如何消解这些毒,他年年午夜梦回,闭上眼都是母妃那张青紫的脸。
他的本心还在吗?
他护住王府是因为休戚相关,是因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却唯独不是为了什么家人,什么感情。
可是那小姑娘却对着他言之凿凿,确信地说:你用心无愧。
“世子在京中处事艰辛,王府其他人未曾帮上半点忙,如今一朝入京,倒是安然享受你筹谋多年来的果实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所以,世子利用王府又如何呢?”
“你仁至义尽,不欠任何人。”
她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语,有意思。难道是他平日里对温禧的态度,不敬得太明显了吗?温越闭上眼睛笑了。
没错,他就算利用了又如何?
这是温禧欠他的。
今夜大概真得喝多了?
他仰面躺在床上,一手遮面,似醒非醒,熏熏然不知身处何方。半晌,昏昏沉沉间不知道走到哪里,双脚都像是踏在了棉花上,四周有清雅花香,比桂花醒脾,比兰花馥郁,他一身青色锦衣,如坠云雾之间。
风起了。
落了他满身的琼雪残花。
一道小小的身影直直坠进了他的怀里,柔软而温暖,让他不敢惊动,只是本能般地伸出双手,牢牢地接住了。
那女童箍住了他的腰,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
不对,她没有怕,她明明在笑。
温越想看清她的面容,然后四周却恍惚幻化,云板一叩,好像一出戏卸下了帷幕,飘零的罗带新雪变成了纯白的纸钱,在幽咽哀哭里漫天飞舞,把他的青衣,都染白了。
“越儿!站起来!你要让你的母妃,死不瞑目吗!她是为了谁而死,你不明白吗!”祖母严肃的声音在他耳边陡然响起,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如死灰槁木般,打量着葬仪上那些大放悲声的身影,一个一个,模糊拉远,变成了窃窃私语的幽灵,好像在陆续上场,唱着出荒诞的戏剧。
“谢氏已倒!他以为他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有皇后在,还是可以保住他一条性命的……”
“那可不好说,皇后也交了凤印,脱簪待罪了呢。”
“听说宜王已经求旨要立继妃了,这才几天啊,都说天家无情,诚不欺我!
“什么天家无情,谢妃和宜王哪有什么情。我听说宜王当年是有意中人的,皇后想要拿捏住他,硬是下旨把正妃之位,留给了自己的侄女,坏了人家的好姻缘……”
“可不是吗?谢妃和明璋太子,才是嫡亲的表兄妹,又由皇后一手调教,当年谁都以为,这位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可谁能想到,太子会落得那般下场呢?”
“皇后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为了母家权势连庶子的终身大事都要算计,也难怪几十年了,宜王夫妻父子貌合神离,情同路人。”
“如今谢氏倒了,宜王没了这桎梏,又怎么会顾惜本就不存在的情义,爵位显重,难道一定得传给罪人血脉吗……”
他茕茕孑立,单薄的身形仿佛一张纸,随时都能被烈风撕裂。
“主子!三天了!好歹用一点吧?若是王妃娘娘知道您这样自苦,她怎么能……”奉礼跪在他的床边,泣不成声,“怎么能安心地去呢?”
三天?
原来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可是却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痛苦,只是麻木。
听说平侧妃明日就是他的新母妃了,他还得站起来,走出去,脸上不能带半点不喜,恭顺地对着他的父王母妃行礼道喜。
他半阖着眼睛,心里一片冰凉,不知道何时,却觉得唇上沾上了温热的濡湿,有个瓷质的物事,小心翼翼地把香甜的流食送进他的口中。
他咂了咂嘴,是薏米燕窝粥。
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焦急地张望着:“奉礼小哥,世子哥哥昏过去多久了?”
“回五小姐,戌时醒过来一会儿,之后就又睡过去了。”
“光这粥恐怕不行,你出去再拿些精致的小食,不要太油腻,会坏了脾胃。”
“是。”
“好像又烫了……”那小姑娘似乎又凑上来仔细打量着,声音带着叹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让人看着……”
让人看着如何?可怜吗?可笑吗?
一只柔软的小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带着女孩家香膏的好闻味道,细软的帕子轻轻擦拭着那些沁出来的冷汗,拂去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暴戾和怨怼。
“……让人看着,心疼……”
一把微弱的声音,像是从静水里飘了出来。
他忽而就觉得委屈,积累了太久的情绪喷井而出,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地,流进了心口坍塌的一角。他张了张口,喉咙一片火辣辣的痛,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能本能一般地寻找那份柔软。
于是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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