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追逐
猎场之上无数人影正在躲雨奔逃。
也有许多不肯轻易服输的人,决心借着雨势,赶在其他人之前捕得那只灌头隼。
温廷只觉得肩臂胀痛,却还是咬紧牙根,回想着奉善曾经教给自己的诀窍,更改了呼吸的方式,竭力追逐着空中长击的黑影。
在修泰院旁听议事的这段时间以来,每天他都被巨量的复杂事物,和骇人秘辛冲刷,只能木着双眼勉强跟上父王和属官们的滔滔不绝,充满敬意地望着兄长气定神闲地在顷刻间拿定主意,却连一句话都支吾不出来。
何等无能。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总是听母妃不停地和自己提起兄长,有些是不好的话,有些是酸溜溜的称赞。
“呵,世子是大才子!是明珠美玉!我们这些顽石怎么跟他相提并论!”
“廷儿,世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四书五经早就倒背如流了,你还只背了这么一丁点,怎么怨人家嫌弃你!”
小小的他委屈地低下头:“兄长……没有嫌弃廷,是廷追不上他。”
母妃望着他这没出息的模样,敲了敲他的额头:“那你就向他好好学,日子久了,自然能追上!”
从那之后,他便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兄长的身上。
可是那个芝兰毓秀的少年郎,从来不会注意到他这个豆丁的仰望。
兄长受谢后爱重,常年宿于宫中,总是和谢二公子形影不离。一起朝时,一起进退,仿佛他们俩才是亲兄弟似的。
崇文馆后的竹林,小小的他躲在绣柱之后,懵懂地偷觑着那两道卓然轻举的身影。
兄长似乎在和谢二公子对弈,面对他时总是客气端庄的脸,此时却漾满了少年人的意气。谢琢手拈白子,俊秀的眉眼敛着万千愁苦。
越看表兄愁苦,兄长脸上的得意就越盛。
“哎呀呀,今日的抄写功课,又有人帮忙了!”
谢琢咬牙切齿:“温越,你猜邱先生看不看得出来?”
“愿赌服输,邱先生也输给了我,答应我可以用这种方式躲懒。”兄长站起身来,将折扇在手里一转,对着谢琢拱手一礼,“辛苦辛苦,多谢表兄了!”
兄长往学馆的方向走去,眼神淡淡地扫了一圈,落在他的身上。
年少的温廷吓了一跳,几乎直坐到地上。他虽然小,但也自觉自己这番行为很是不妥,脸羞红得烧了起来,恨不得埋进土里。
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拍了拍他的下摆。
温廷怯然地抬眼,对上兄长漆黑的眸子。
他们虽然是亲兄弟,却其实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只因为兄长比起王府,似乎在宫里呆的时日更长。
可是,可是他其实很想像启王叔家里的两位堂兄那样,还有舅舅家的两位表兄一样,跟在兄长的身后,听他念书,看他写字,靠着他的膝盖小憩。
“该入馆了。”兄长没有责怪他,也没有流露出更多亲近的关心,说完这句话便径自走了。
矮矮的他望着他的背影,小跑着追了上去。
就这么追了许多年。
骤雨不歇,温廷搭弓上箭,屏气凝神,一边负马而行,一边追着那个黑影,仿佛凝视着那个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只能越来越远的人。
世间事,总是这样让人无力。
庸常如他,或许永远也不能站在兄长的身侧吧。如果换成是谢二公子那样的人,站在他的位置上,一定能做的比他更好。或者若五姐是男儿身,以她的聪明才智,估计也出入朝堂了。
太子府不会走得这样艰辛,一切全靠兄长一人担起。
温廷将上半身完全贴在马背上,剧烈跳动的心脏和马儿温热的躯体紧密贴合着,共同律动。无数草木枝桠被他甩在身后,划得他暴露的脸颊肩颈皆是伤痕。
十字箭镞直指灌头隼。
箭如流星,长虹贯日。
温暖华丽的行宫将外部的风雨尽皆挡去了。
汴州行宫是皇家在各地行宫中最大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始建于成帝年间,绍永帝登基后,嫌弃其旧且朴素,又下令重新翻整扩建,细细修葺,经过前前后后三四次,才又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绍永帝屏退了左右,整个身体埋进柔软的贡毯上。
他面前跪着一个人,行五体投地之大礼,身前还贡呈着几卷画像和文书。
“……皇家血脉岂可混淆,欺君之罪更是难赎。老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察!”
声音颤颤巍巍的。
老人抬起头来,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的叔叔豫老郡王。
大梁设宗正寺,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豫老郡王作为宗室中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正是这一任的宗正寺卿。
绍永帝垂着头,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一般,只是那双浸在昏暗中的眼睛,却像含着刀锋。
展开的几张画卷上,是笑靥如花的皇家郡主,是犯下命案的江湖女匪,是娇柔纤弱的王府姬妾,是命丧火海的当年少傅。
温禧啊温禧。
绍永帝低低笑了出来,还有谢莞。
真是让他惊讶的一出荒诞戏码。
他死死捏着那张小像。看上去好一个招人喜爱的小姑娘,不枉他赐下的从一品郡主封号,若真是他的孙女儿,以后还会是金尊玉贵的大梁公主。
枯木一般的手掌一翻,那小像便悠然地坠落下来,掉进了燎炉里。
何等荒谬!
楚柏卿全家都让他送去给昭儿陪葬了,可却竟然还有一枚沧海遗珠。这个孽胎不仅没有死,还混进了王府,偷龙转凤,上了他温氏的玉牒?
好本事!好手段!
这个老五看着平庸无能,哪里能想到他还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
楚氏的余孽,竟然要享用他温氏皇家的供养!他哪里是老五的亲爹,楚玄冬才是老五的亲爹吧?冒着全家掉脑袋的风险去替人养孩子夫人?
他敢这么骗朕,他能这么骗朕。是他小觑了!
绍永帝站起身来,疾步向前,一把拎起豫老郡王的领子。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阿越知道吗?
豫郡王顶着君王的目光,如受凌迟。但一想到戚相的承诺,还是咬了咬牙,将另一份文书呈给了皇帝。
片刻之后,断断续续的笑声,像是从一把死水里飘了出来。
绍永帝张开双臂,在殿堂内踉跄着转了几下,仰面大笑。
难怪,阿越那孩子什么时候对兄弟姐妹那么上心了,又不是同母而出一起长大。当日拟旨封老五为储君的时候,他还惊奇,阿越见天忙得焚膏继晷,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给宜州那些个劳什子弟妹亲自拟封号呢。
还有画舫余劫之后,左骁卫朗将袁兹,在大殿之上对阿越破口大骂,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特意给妹妹邀功请赏。
可笑!可笑!
绍永帝的脸上呈现出癫狂之态,红得仿佛醉了酒。
豫老郡王吓得肝胆俱裂,还想再问什么,又惊惧踌躇,不敢言语,却听到阴翳中的皇帝幽幽问道:
“谁让你来的?”
豫老郡王满头大汗,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口:
“……杨家!是杨甫忱在丹州事发之后,查出了此事,本想以此为把柄威胁恪郡王和太子府,没想到晚了一步,送呈证据的是姚大人和广陵侯府。”
杨家?
绍永帝讥诮地打量着老叔叔,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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