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五千两
薛让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柳谌把头往墙上撞，仿佛看到厉鬼似的，表情如故。
他来到这里，倒不是为了刺激柳谌，或者想折辱他发泄。只是觉得多年夙愿，一朝了结，必须要亲自来看一看这个寄托他所有仇恨的人，才能消解心里所有的怨气，得以更加坦然地走入下一程。
爹死的时候，浑身的皮肉没有一处完整，他和娘连给他换衣服都不敢，怕那骨肉不堪重负。
他那时候该有多痛呢？
那张总是夸儿子有天赋的嘴，全部被咬烂了，舌头也被割了下来，大概是有人不想他再发出声音。明明镇子里的孩子们，最喜欢听他诵读的韵律了。
其实爹刚被送回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镇子上的老大夫摇头叹气，说薛郎君意志强大，竟然坚持到了这个时候，只可惜自己无能为力，若是能有几百年的续命人参来，再请来州府的大夫，或许还有救。
娘亲便去到处求人，听说有位乡绅老爷那里有，跑去不停给人磕头。
可是人家留着这人参也是给自己救命，以防万一的，又凭什么舍给你一个陌生人呢？你若是家底丰厚，愿意用钱买，那还可以商量，大不了以后再寻到老参的时候补上。
“也不是我见死不救，只是我们无亲无故的，我也不敢冒这个险啊！这样吧，你凑齐了五千两银子来，我就给你。”乡绅为难道，“说起来我收这老参的时候，花了七千两呢！”
五千两，他们家里做梦都不敢想的一个数。
他们就是去借，去卖身，去当了全部家当，也没有这么多钱。
那一夜，薛让敲开了所有亲朋好友的家门，疯魔一般，不停地数着怀里的银子的数。
“……三十二两，三十三两……一百七十两、一百八十两……三百六十两、三百七十两、三百八十两……”
翻来覆去地数，数到最后眼睛都花了，好像连一文钱都不认识了，可是五千两还是那么得遥远。
“……四百二十两、四百二十一……”
屋子里突然一阵躁动，接着他听到了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街坊们的呼唤。
“……”
手里的银子一颤，重重地掉了下去。
从那以后，五千两就好像一道梦魇，悬在了他的头顶，无论后来他赚怎么拼命赚钱，却还是觉得自己空无一物，仿佛还是无望地抱着那借来的四百多两银子，目睹着失去和离别，一切如镜花水月。
他转过身去，把柳谌的嘶鸣抛在身后，就好像也把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也留在了那里。
从诏狱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刺得薛让眼睛有些疼痛。接着，皇帝派来的暗卫便从身后冒了出来给小薛大人挡了挡日光，十分体贴。
“多谢这位大人了。”薛让笑了笑。
暗卫连连摆手，心里也称奇。
正熙帝听说他想去柳谌那里看看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大抵也是怜惜他的身世，只是不可能让他独自前去，又派了个暗卫，既是保护，也是想看看他们说些什么。
暗卫原本以为会看到薛大人痛骂仇人的场面呢，没想到过程却这么平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过年走亲戚。而且这薛大人，外面人人都说他有八个胆子告御状，陛下也感慨他胆子大。可是柳谌乍然伸出手时，他被吓一跳跑开的样子……真像一只兔子。
他不禁腹诽，这个薛大人，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呢？
不过无论是胆大还是胆小，明眼的人都知道，这一位的前途不可限量。这不，在御前短短几个月，就让原本对他颇有微词的陛下，刮目相待了。
暗卫在兴庆殿里上值的时候，还时不时听到皇帝被小薛大人的妙语逗得龙颜大悦的场景。
吏部的交接文书已经下来了，薛让下个月就启程去梓州任职。
正熙帝当时还不解他为何要离开京城，尤其还是在这个时候，也不怕赴任的路上被人寻仇吗？
薛让却道，自己还是过于年轻，想在地方历练历练，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分忧，何况南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需要稳定人心的时候，他身为陛下亲臣，又是梓州儿郎，责无旁贷，听得皇帝连连点头。
正熙帝想收拢楚氏的力量为己所用，确实需要一个人为他在南府运作，以薛让的身份和他在南府如今的声望，是最佳的人选。
借着此事，正熙帝也给前太傅楚柏卿翻了案，抚恤当年因为党争而受到牵连的人家，一时间民间皆是赞颂陛下之言，文人士子们更是热泪盈眶，慷慨陈词，将正熙帝比为成帝。
在皇帝那里复了命，薛让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的一瞬间，却发现里面还站着一个人。数月不见，小公主好像瘦了一些，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眼神似悲似喜。
“……”在皇帝和朝臣面前侃侃而谈的薛让，突然成了哑巴，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温西瑶不等他说话，径直扑到了他怀里，隔着衣衫，莫大的悲伤从彼此的身上的传了过来。
这些日子，她心里其实是有怨的。怨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怨他接受了心意，转身就投入这么一场生死难料的棋局，丝毫不顾自己会怎么担心害怕，也怨他，把所有痛苦沉重的东西都藏在身后，只留给自己开心的傻气的那一面。
可是亲眼看着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些怨好像又烟消云散了。
接着，她就觉得抱着自己的胳膊一紧，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脖颈处。
“薛让……”
“别动。”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现在这个样子很丢脸。”
“……”
温西瑶便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听到他闷闷道：
“原本我以为自己真得一点都不害怕，胜券在握，可是看到柳谌的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又迟迟地把我吞没了。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我真得做到了。而在此之前，有一万种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个人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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