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命殒（下）

怡嫔是当日黄昏被处死的，绾心在下午的时候坐在翊坤宫之中，四月的阳光从窗外缓缓地倾泻进来，将绾心面前架子上的一个白瓷瓶染得极为温润，倒像是玉质的一般，而绾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个白瓷瓶，良久无言。

黛霜上了一盏绾心素日里最爱的杏仁酪上来，但是绾心却也没有动，只是任由着那盏杏仁酪在自己的身边慢慢地变凉。

到最后还是忆檀站在绾心的身边，见绾心久久未言，说道：“娘娘自从景仁宫回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可是在想景仁宫的事情？”

绾心终于将眼神从那白瓷瓶上面移开，转眼看着忆檀说道：“本宫只是在想，怡嫔如今这样的结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忆檀似是有些不解，看着绾心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绾心伸手端起已经凉了的杏仁酪浅浅抿了一口，冰凉的杏仁酪的甜味倒是没有热的时候浓郁，而当中原本淡淡的苦涩如今倒是分明了起来，绾心似是极为喜欢这样的味道，又低头喝了一口，然后说道：“皇上和太后都说了，如今怡嫔这样子，死了倒比活着要好，但是如今怡嫔弄得这般疯疯癫癫的，倒是真的不幸了。”

忆檀在一边听了绾心的话，沉默不言，绾心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杯盏，拨弄了一下一边矮几桌布上面垂下的串串晶莹的璎珞流苏，说道：“但是皇上终究是留了她的位分，她的悲哀如今也只是留在咱们这些活着的人记忆里面，百年之后，等我们都不在了，太庙之中，她依旧是皇上的怡嫔，和我们这些妃嫔又有什么区别呢？谁又会知道她今日的疯癫和悲哀？所以如此一想，本宫倒又是觉得怡嫔极为幸运了，毕竟比那些被废去位分，贬为庶人，死后连香火都享受不到的妃嫔来说，怡嫔这样的结局要好得多了。”

绾心说完，房中又是良久的沉默，最后还是忆檀笑着说道：“娘娘总是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情，只是如今怡嫔之事已为定局，娘娘与其可怜怡嫔，不如多想想茴香之事，怡嫔逃出储秀宫，可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忆檀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绾心，绾心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本宫让你去查了一下这些日子里哪些宫里用了茴香，你可查出来了？”

忆檀点点头，对着绾心说道：“奴婢已经去御药房问了，问的是娘娘以前在御药房相识的宫女，香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所以注意的人不是很多，所幸奴婢问的那个宫女正是这些时候管理茴香的，她告诉奴婢，最近这些日子里从御药房领了茴香的有延禧宫和景仁宫，除此之外，便是住在寿康宫的太妃们领了一些回去。”

绾心点点头，低头思索道：“那你可问了延禧宫、景仁宫和寿康宫领了茴香要做什么？”

忆檀点头，在绾心身边站着说道：“御药房的宫女说了，九阿哥的身子不好，每每喝奶都有吐奶的状况，而茴香可治食少吐泻，取了回去煎药让九阿哥的乳母服用，药性化成乳汁喂给九阿哥，这也是为什么奴婢和娘娘当时为何闻到九阿哥的乳母身上有浓烈的茴香气味的缘故。”

忆檀这么说着，绾心点点头，然后说道：“只是本宫记得，茴香还有驱风祛痰、散寒、的功效，只是阴虚火旺者禁用，否则定是伤身。”

忆檀不通药理，绾心说了这些话忆檀倒是接不上话，绾心看了一眼忆檀，然后说道：“你去太医院去一趟，叫邵俨过来，就说本宫本宫身子不适，叫他过来为本宫请平安脉。”

忆檀自是明白，应了一声便去了，留了绾心一人在房中，等到绾心慢慢地将杯盏之中的杏仁酪喝了之后，忆檀便带着邵俨过来。

邵俨一见了绾心，立刻跪下说道：“微臣拜见令妃娘娘，令妃娘娘万安。”

绾心点点头。看着邵俨说道：“邵太医，本宫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希望你如实相告。”绾心说着，让邵俨站起了身，方才问道，“本宫似乎记得，皇贵妃是阴虚火旺的体质？”

邵俨点点头，说道：“当年皇贵妃第一次有孕，却身患疥疮，疥疮本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但正是因为皇贵妃阴虚火旺的体质，导致皇贵妃小产，且那次之后，皇贵妃这么多年都久难有孕，怕也是这样的缘故。”

绾心听了邵俨的话，心下了然，点点头说道：“本宫依稀记得，阴虚火旺之人。不可用茴香是吧？”

“娘娘说得不错，茴香虽然能够散寒驱风，但阴虚火旺之人若是服用茴香，不仅不能够去寒，反而会增强病症。”邵俨这么说着，然后看着绾心，“娘娘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了？”

绾心素来信任邵俨，如今邵俨既然已经问起，绾心自然是如实相告，说道：“九阿哥出事，本宫闻到九阿哥乳母身上茴香气味浓厚，让忆檀去御药房查了一下，这些日子也只有延禧宫和景仁宫取了茴香，而皇贵妃素来是阴虚火旺，不得用茴香，本宫只是有些好奇，景仁宫的茴香用到了何处了。”

绾心这么一说，邵俨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微微思索了一番，脸上已经带了几分欲言又止，绾心自然将邵俨的表情看在眼中，说话便有些硬硬的：“本宫将邵太医当做了自己人，如此隐秘的事情也同邵太医将，不曾想邵太医倒是有意和本宫生分，摆出这样要说不说的样子来。”

邵俨一听绾心说这样的话，当即一惊，立刻说道：“微臣只是想起了一些乡村鄙事，说出来怕是会污了娘娘的耳朵。”

绾心一嘻，将腰间的帕子抽了出来拿在手中，说道：“你我本是相识于微时，如今本宫虽是一宫主位，但是心性依旧是当初的魏槐月，邵太医和本宫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说无妨就是了。”

既然绾心话已经说了出来，邵俨便对着绾心拜了一拜，然后说道：“微臣自小出生于乡村，在微臣的家乡，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当中常有野兽出没，而村中也有几家猎户，微臣年少时进山采草药的时候，曾与这些猎户同行过几次。”邵俨说着，看了绾心一眼，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当初猎户打猎，在设置好陷阱之后，往往在陷阱的四周撒上事先准备好的野兽尿液，而闻到这些味道的野兽往往会无所顾忌，放心大胆地走进陷阱之中，从而被猎户抓住。”

邵俨说完，见绾心依旧是沉默无言，邵俨低头说道：“微臣斗胆，觉得如今的怡嫔娘娘心智已损，与那山中野兽无甚区别，怕是有人用了同猎户相同的法子，放怡嫔娘娘记住了茴香的气味，从而在怡嫔娘娘问道九阿哥乳母身上的气味之后，毫无顾忌地扑了上去，害了九阿哥……”

绾心的眼中再看着邵俨的时候已经带了几分复杂的神色，但是片刻之后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或许的解释，能解本宫今日之惑，但是若你说的方法便是真相，那又是谁让怡嫔如此熟悉茴香的气味的呢？”

这下便是忆檀在绾心的身边说道：“怡嫔的身边也就只有一个宫女日夜伺候，除了花枝想来不会有别人了，娘娘难道忘了，今日花枝被带下去之后还叩谢了皇贵妃，想来皇贵妃多拿的那些茴香便交给了花枝了。”

“人心可怖，想不到皇上和太后口中的忠仆，竟是将怡嫔送上死路的罪魁祸首，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绾心说道，“现在花枝在何处？”

“皇上并未少数花枝，不过也没有说要处死花枝，怡嫔是今日黄昏行刑，花枝自当是关在了慎刑司了。”忆檀低声说道，“娘娘可是要去慎刑司看望花枝？”

“本宫过去看望她倒是抬举她了，但是按照如今这个情形，本宫想要弄清这件事的始末，却是不得不去看她。”绾心说着，便让邵俨下去了，自己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天色已经临近黄昏，晚霞将天边的云彩染得姹紫嫣红，一片片云彩呈现出淡紫深黄、嫣红银朱的各种颜色，绾心说出的声音半是叹息半是暗淡，“已经是黄昏了，宗人府里面，怡嫔怕是也到了时候了。”

“想来王公公已经去了，不知道怡嫔在皇上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临死的时候有没有人去送一送。”忆檀似是自言自语，“不过想来皇贵妃是不会去的，而庆嫔自然更不会去，做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妃嫔，到最后竟是如此潦倒。”

“这便是帝王家了。”绾心拨弄着身上衣裳的袖子，那衣裳之中夹杂着金线，摸着有些坚硬的触感，绾心倒是想起了之前死在宗人府的秀贵人，一袭华贵锦袍倒在牢房的污浊之中，金线细密织就的宫装任由鼠蚁纵横，但是对于秀贵人来说，那被鼠蚁啮咬的锦袍便是她一声所求，只是她也没有想到，那样的华美之下，是多么的不堪。

远处如丹的夕阳慢慢地沉了下去，绾心静静地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倒是黛霜走了进来，在绾心的身边小声地说道：“娘娘，刚刚宗人府传来的消息，怡嫔，殁了。”

就算是有所准备，但是绾心在听见了这样的消息之后，脑中还是有些短簪的空白，一胎性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绾心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对着黛霜说道：“本宫知道了，你去打点一下，怡嫔终究位分还在，咱们该尽的礼数要是要尽的。”

黛霜点点头，便又退了出去，绾心看了一眼忆檀，说道：“为本宫梳妆吧，本宫要去看看花枝。”说罢又补了一句，“赶在她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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