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三千九百九十九
今年长沙冬季分外严寒。
短短数日省内河湖就已经快要全部冻结,水陆交通也即将面临瘫痪。
张启山带着首饰盒来到二楼,楼梯口能清楚看见明珠卧室外间的门敞着,隐隐绰绰透出光来。
他走到门口,比起离开前,外间会客厅右边近两米高的拱形玻璃窗侧方多了架钢琴,壁炉暖烘烘的燃着。靠墙长桌,沙发边圆桌,角落花几等都放置着适配的花瓶,依照“玉堂富贵”的寓意疏密协正的插着水仙、梅花、山茶、兰花。
悠然生动,芳香四溢。
他抬手敲门,斜靠在沙发上安静看书的人闻声连头都没转过来,翻过一页书,“没空。”
张启山静站了一会儿,复又敲门。
“现在呢?”
小小拿捏了一下小姐气派,越明珠得逞的哼了一声:“进来吧。”被她故意为难,张启山仍是声色不动,客客气气地进门坐下,将红木桌上放了碟袖珍可爱的一口糕轻轻挪开,把首饰盒平稳放下。
就说吧,话是变少了核心总归没变,套路还是这么老,每次示好都是送礼,没新意。
能让金大腿亲自拿过来,想来比较特殊。
“提前给的压岁钱?还是生日礼物?”
张启山实言相告:“再多留几日恐怕会延误返校日期,我得赶在交通彻底瘫痪前出发,明日下午启程,这是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猜到了。
他点头示意:“打开看看。”
越明珠伸手去碰,盒面星斗般的荧光和宝石嵌花在指尖微微闪烁。
屋内光线并不浓郁,可当她开盒的刹那,晕染开的光耀仍然让视线迷幻了一瞬,直到眼球逐渐适应大片折射光,从边缘漫延出来的鎏金色才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于视野中清晰勾勒出满盒珍珠的轮廓。
一颗珍珠不稀罕,一百颗珍珠也不稀罕。
她身边多的是戴珍珠首饰的同学,连梳妆台也放了不少珍珠饰品,从珍珠项链到珍珠发卡再到珍珠耳环应有尽有。
可成百上千在眼下堆积如云,颗颗圆润,不见瑕疵,莹莹光辉在朦胧灯晕下依然灿若金珠,漫出的华光如日照金山。
在没有人工养殖技术的民国想要凑齐这么多颗珍珠,还不是小珍珠,光目之所及的最上一层皆是大如雀卵的上品珍珠。
亦是世间罕见。
张启山说:“取出来看看。”
取出来?
她回过神来,细细观察发现这些珍珠居然是被串联起来了,好奇上手一拉,还有点沉。
站起身费了点力气才把它从箱子里全部‘拔’出来。
直到看清礼物的全貌。
见多识广的越明珠仍旧落俗地被震撼到了,猪...猪八戒的珍珠衫?
隔了好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归大脑,不,不对,应该说是闪闪明珠的珍珠云肩。
不是她少见多怪,实在是上辈子只在秀场远远瞧过一眼,电视剧和网上都是假珠制成,又多是小珠,根本没有实物来得夺目。
下意识往身上比了比,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大腿太舍得了,送的这件特别大,感觉上身能坠到她腰线下边儿去。
这得多少颗啊?
张启山仿佛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解惑道:“三千九百九十九颗。”
多少?三千多颗?据说慈禧那件也才三千五百颗,在这个年代堪称穷奢极欲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为什么不凑个整数呢?”能凑齐这么多,按理说也不差最后一颗了吧。
的确不差。
不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三千整、四千整。
“三”在道家有说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九”则是冬至第三个“九天”,有阴阳交替,阴阳初生之意。
“九”代表永恒,八卦中指太阳,“阳”象征生命。
三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循环不息、生生不已。
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这是悉心考量的数字。
原本张启山也不确定今年能不能凑齐,还提前备下了别的生辰礼。
这次返湘,齐铁嘴又跑来喋喋不休念叨什么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他想着回东北那趟意外集齐了一多半,剩下在入冬前正好也寻到了,那这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索性照风水命理上的说法先替明珠转运,之后再让日山小心防范,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张启山向来不信命,可事关明珠,迷信的不迷信的,他把能做的几乎都做了。而对礼物万分满意的人,抱着‘新衣’雀跃至极地在天花板下转了一圈,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冲他仰脸得意道:“我知道为什么。”
那双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像极了无垠星河,“缺的那颗是我对不对!”
...张启山几乎是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自打回到长沙他就没怎么休息过,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叠加,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毙路边。
过去与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启山有野心有抱负,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可他高坐九门之首的位置,转眼便将底下各人心思一览无遗,包括水蝗惴惴不安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可笑架势,达成阶段性目标后的轻松感却迟迟未来。
他知道九门之中多是短视之辈,他们将向弱者剥皮抽骨视作理所当然,这些人心里没有家国大义,只计较个人得失。
以前他可以抛却道德廉耻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可现在身心都被厌烦和倦怠感充斥。
张启山不认为这是自己良心发作,也不觉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川泽纳污,山岳藏疾,敏锐如他不过是一时难以抽离军校那种戮力同心、奋楫笃行的气氛回到现实中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家后与明珠交流减少的原因。
然而这种沉默在旁人眼中却成了上位者的深不可测,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须臾之间静了下来。
约莫是看出点什么。
解九爷在聚会结束后避开众人,过来劝他:“佛爷若是郁结于心,不妨在这长沙城多走走看看,换个心情或许就天朗水清了。”
多日来张启山一直在外连轴转,忙于各种琐事从未关注过民生,那晚难得绕了远路。
大雪纷飞,车开不动,地上雪结成冰寸步难行,他却从容信步,如履平地。
然而今年街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难民肉眼可见少了许多,去年路边冻死骨多不胜数。想到张小鱼和他汇报时提过,城内新建了十几处粥厂,大米和小米混合熬成的热粥在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看来秋末成立的难民所和收容所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前在报纸看到说多地电线杆被冻结折断,牲畜冻死无数,这也导致城内粮价碳价飞涨。
如果政府没有提前联合地方慈善机构成立救济会,没有下达那一系列的政策,广积粮食、被褥、医药用品用于赈灾,那么这次寒潮来袭,被冻死的穷苦百姓恐怕会达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明珠给他寄的家书对自己在这件事起到的作用只字不提,他只从小鱼附送的报纸中窥得一隅。
纵观整件事的发展和格局,张启山当然知道不能全部归功于明珠,但不可否认她起了一个好头。如果不是自己回来,明珠大概会一直住在公馆,那边地方小需要用炭火的空间也小。
张启山还知道她捐掉了大部分自己给她存在银行的钱,连去年穿不了的冬衣也尽数捐给了救济会。
吃住都在家里,以前还能时不时买点小物件,现在连出去游玩都是蹭同学家的船,除了吃喝几乎没有多余的开销。
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亲手织的围巾和一支派克金笔,而买下那只钢笔的钱,也是她在学校报社兼职攒下的稿费。
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铺张浪费吗?
就算没有他四处收集,这些珍珠也会飞入富贵人家,他只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变成一件寻常的生日礼物。
四千不是一个好数字,甚至不能算很吉利。
可明珠站在他身前,站在光明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喜不自胜的烂漫。
还是那么好哄。
连日盘桓在心头的郁气消失,张启山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微笑,“是。”
缺的那颗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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