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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黄土掩埋,青碑一座


陆敬尧也想得很简单。

若太子真是为了一个沈骊珠大动干戈,那么把沈骊珠给他就是。

他是男人,肯定没有陆夫人那般情绪外放,但阿遥因她亡故,器重的长子陆伯渊竟然也迷恋这个女子,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也觉得沈骊珠是个红颜祸水。

若此次禁军围府并不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是他的那些事暴露了……

如薇既说,太子喜欢沈骊珠,那么他把沈骊珠给太子送去,也算是有献美之功,相信太子看在美人的份上,也会对他和陆家宽宥一二。

一室透暗,唯有眼前擢取数缕灯火,照亮上陆敬尧斯文儒雅的面庞,而陆如薇看着只觉得眼前的父亲,令她感觉到有一丝……陌生。

陌生得令人心惊。

心,不知为何跳动得很快。

陆如薇眼神直勾勾落在父亲手中的那粒药丸上,喉咙干哑地吞咽了几下。

她其实心里很明白,这里面也许不是什么好东西。

却最终,还是伸手接下了它。

“是,父亲。”

自从二哥成亲那晚,得知太子喜欢沈骊珠这件事情,她虽然是嫉妒生恨,没办法再拿沈骊珠当作朋友,但是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实际伤害她的事情。

她也是有自己骄傲和底线的贵女。

但是现在……

为了陆家,她愿意打破底线,去做一些自己从前不屑做的事情。

哪怕辜负和愧对死去的二哥。

陆如薇垂下睫羽,握紧了藏入手心里的那包药粉,这般想道。



只是,接下来的几日,陆如薇都没有找到机会做这个事。

难的并不是怎样将“情丝绕”下到沈骊珠的饭食里,毕竟这玩意儿无色无味,不易察觉。

难的是怎样将沈骊珠……送给太子。

墨羽黑骑,手持长戟的禁军,将陆家里外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前几日甚至连出门采买菜蔬与炭火的小厮都禁止离府,连只鸟儿都不让飞出去。

也就只有三日前,沈骊珠出府过一趟。

或许是得了太子的什么命令吧,那些禁军对沈骊珠倒很是恭敬,就像是提前将她当做太子妃那般尊着。

哪怕她要做的事情,是主动将沈骊珠送到太子床上去,但是一想到此,陆如薇依旧心里抓挠似的难受。

沈骊珠分明嫁过人,太子就那么喜欢她,半点不在意吗?

这种难受和刺挠,就像是当日她被禁军的长戟拦在灵堂外,听见里面传来的细碎动静和女子的泣音,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然后将手心都给掐破,弄出鲜红刺痛的凌乱伤痕来。

那些伤痕,至今还留在掌中。

就如同她至今不知道,那日灵堂里沈骊珠和太子发生了什么,总避免不了胡乱猜测。

总之,那日沈骊珠衣裙鬓发凌乱的跑了出来后,她不再存有死志,开始好好用膳。

陆如薇想,也许沈骊珠早就背叛了二哥,也许太子那时就向她许了太子妃之位吧。

她以己度人,认为天下女子都难拒绝那样的尊位,何况骊珠一个夫君新丧的二嫁妇人。

后来几日,或许是不能短缺了风雪轩的东西,一些菜蔬和炭火被允许送进来,却是由禁军仔细检查过的,半点空子都钻不得。

眼见一日过了一日,陆如薇心里逐渐焦躁了起来。

未知总是难熬且令人恐惧的,她很难再沉得住气,只想尽快将事情给办妥。

可是,要怎样才能避开禁军,沈骊珠送出去呢……

落薇院中,陆如薇咬着唇走来走去地思索,将嘴唇都给咬破。

忽然,她灵光一闪。

对了,明日!

明日就是……

二哥起灵落葬的日子。

府里想必会凌乱一些,她和父亲母亲应该也能出府,说不定就是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

陆如薇呼吸微微急促,心下细细地计划了起来。

谁知,在二哥移灵柩落葬的这天,禁军依旧没有让她们离府半步,只有沈骊珠以及她那名叫浅碧的贴身小婢,被允准随灵柩出府。

母亲哭骂,“我的阿遥今日落葬,本来就是青丝送白发,那是我儿,为何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不能相送?!是太子就可以——”

“闭嘴!”在母亲说出什么悖逆妄言之前,父亲及时喝止了她。

母亲虽然住了口,却满脸的余怨难平,眼神恨恨。

陆如薇也满心焦灼。

但,却最终无可奈何。

因为皇权高于一切,甚至是性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天,碎雪晶莹,像极了天地间落下一场素白纸钱相送。

墨色棺椁被一队禁军抬到墓地时,上面都覆了层薄白。

沈骊珠未曾想到,最后为陆亭遥择一墓地掩埋处,竟然是千金台行宫的后山。

只有早夭的、未成婚的男女,死后才不得入祖地。

沈骊珠睫上碎雪被融化,蜿蜒落在颊边,似眼下的一抹泪痕,她道:“殿下,阿遥虽未及弱冠,未有后嗣,却已成亲,应当葬在陆家祖地才是。”

李延玺一袭墨裘,襟口鎏金,映衬得容颜华贵如月,那比衣上墨色还要浓烈三分的眸,轻瞥了骊珠一眼,淡淡道:

“阿姮,陆敬尧贪墨,背后恶行无数,陆家有抄家灭族之祸,你说此事一旦被金陵百姓知晓,陆家祖地会被如何?葬在那里的陆亭遥会被如何?”

会被掘坟挖墓……

沈骊珠忽然打了个寒颤。

因为百姓对贪官的怒气,必须以什么鲜血来抹平,哪怕阿遥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姓陆,就必须承受金陵百姓的怒火。

而千金台行宫——

除非大晋朝覆灭,改天换月,否则没有人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擅闯,行大逆不道之举。

阿遥葬在皇家行宫的后山,虽然会有些孤单,但他的墓会很安全。

“……谢谢。”沈骊珠这一声谢,说得真心实意。

在般般事情过后,她对他终是有了感激。

太子却道,“不必。江南行宫很少前来,在后山葬一两人也没关系,而你将来死后是要与孤葬在一起的,所以阿姮……”

“为了你,孤愿意大度一回。”

沈骊珠冰凉的睫毛颤了颤。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

灵柩放落地上,禁军开始挖墓坑。

怀里抱着东西的浅碧,看着太子一手执伞,伞面倾斜,遮住小姐头顶的碎雪。

而小姐未曾注意到,太子肩上落了层薄薄的积雪,只眼神落于二公子的棺椁上。

她忽然就觉得——

原来命运弄人竟是这般感觉。

太子竟然爱上了小姐,在给了她诸多伤害后。

若是三年前,他没有在选妃宴上说那样的话,也许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不会有二公子……

那么,小姐如今便也不会经历丧夫之痛,这般伤心悲恸了。

龙璃禁军都是以一顶百的好手,墓坑很快就挖了出来。

在灵柩最后被掩埋之前,墨色棺椁被打开,亲人做最后的道别。

陆敬尧陆夫人和陆如薇,都不被允许离开陆府半步,不能前来,就只有骊珠这个妻子送他……这最后一程。

所有人都站离得远了些,包括太子。

沈骊珠纤手扶在棺边,看着静躺在里面的男子。

霜寒露冷,停灵七日,陆亭遥的容颜也不见有丝毫损毁,依旧那样栩栩如生,除了脸色雪白些,看起来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

仿佛若干年后,等待着被谁人唤醒。

可是,沈骊珠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醒来。

素白指尖落下,温柔抚过那冰冷得再无一丝温度的脸庞,“阿遥,死后底下会很黑,很冷吧?”

“可是对不起,我不能来陪你,甚至……”

“我们连死后合葬也许都不能了。”

“你曾说,娶我这件事,永远也不后悔,那也正是我想说的……”

此生得遇你,已是三生有幸。

我不悔。

沈骊珠收回手,抹掉眼底的泪,然后唤了声:“浅碧。”

不远处,李延玺看见那名叫浅碧的婢女上前,将怀里的东西递给了骊珠。

那是一把琴。

李延玺眉心微动,只能听得见一些模糊的字眼传来:“……这把子衿……陪着你……”



沈骊珠接过浅碧手中的琴,取下琴衣,露出一把尾部略有焦痕的七弦琴来。

正是当日陆亭遥花了两年时间取弦擢木,仿照她曾经所得的焦尾亲手制成,被骊珠取名为“子衿”的那把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沈骊珠低声道:“阿遥,我曾发誓再不碰琴,直到你送我这把子衿。但既然你已去,今后我又能抚琴给谁听?”

“琴者,情也。就让这把子衿陪着你,永远的长埋地下吧,好吗?”

无人回答。

“你不说话,那我便当你答应了。”

沈骊珠轻轻笑了,眼里泪光凄美浓烈。

然后,她将子衿轻轻放在陆亭遥身旁。



不远处,李延玺蹙了蹙眉,却在看见骊珠袖间露出的寒光时,眸中惊痛,心生了骇意,以为她要自尽相殉,“沈骊珠——”

纸伞跌落。

太子上前拽住了骊珠的手臂,掌间力道惊人,“你要做什么?寻死吗?!信不信你要敢死,孤立刻命人掘了他陆亭遥的墓!”

语气像是惊怒到极点的凌厉质问。

却见骊珠只是用剪刀铰下一缕青丝。

李延玺这才由死转生般的松了口气。

沈骊珠浅蹙眉心,低声道,“我没有想要寻死,殿下可以放开我了么?”

“你最好记得孤说的话。”李延玺墨眸狭长掠上凌厉之美,说完这句,才缓缓放开骊珠手臂。

这次,他不曾再走开,而是站在骊珠身后,看着她将那缕青丝也放入棺中。

琴,青丝。

皆为情。

都被她留给了陆亭遥。

太子问自己,见到这样的一幕,嫉妒么。

也许。

李延玺眸光划过那只墨色棺椁,划过那个人,然后漂亮的眸辗出美丽的流线——

陆亭遥,你是短暂拥有过她,但你已经死了。

她的余生,由孤接手。

哪怕活人永远都无法跟死人相争。

哪怕她的心上永远有你一处位置。



裁一缕青丝与琴相送后,骊珠又取出珍珠簪,在掌中细细地抚了下。

这是那日跟“子衿”一道送给她的东西。

原本是一对耳珰。

她只戴了一次,却不慎遗落了一只。

另外一只被太子拾得,扔进了千金台的千鲤池里。

最后,剩下的那只耳珰上的珠子,被阿遥取下,做成了簪。

这枚珍珠簪她一直都很喜欢,其实留下睹物思人似乎也未尝不好,只是……

最终,骊珠还是斩断了不舍与留恋,将之放入了棺中。

“阿姮。”

身后,太子轻唤,在骊珠回眸之时,张开了手掌。

一抹耳珰,落于掌上。

那珍珠饱满圆润,光莹灿烂,映上骊珠倏然抬起的眉眼。

“你……”

不是扔了吗?



一簪,一耳珰。

一琴,一青丝。

就这么陪着陆亭遥永埋地底。

棺盖被一点点钉上。

快要合棺封死时,沈骊珠忽然跑过去,阻止道:“让我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挣扎间,素白绣履掉了一只。

却被太子给制住,他从身后抱紧了剧烈挣扎的骊珠,在她耳边划过沉怒的声音,“沈骊珠,他已经死了,多看一眼也不能改变什么,已经落钉封棺,就不能再起!”

最后,黄土掩埋,青碑一座。

风停,雪止。

一切都结束了。

骊珠也重新归于冷静,眼底却还是染着悲痛的哀红。

在禁军以及浅碧震惊的目光下,太子拾起那只素白绣履,在骊珠面前半蹲下来,那抹华贵鎏金的墨裘,曳过雪地流光。

然后,他拿出手帕擦掉她足上尘污,为骊珠穿上。

沈骊珠也怔了很久。

直到太子站起身道:“阿姮,莫哭。”

这两个字,果然是世间最容易让人落泪的词。

沈骊珠抑制不住喉间的哽咽,她脑袋很乱,泪光模糊,甚至都不知是在说与谁听,“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我已经能够接受……阿遥去世的这件事情,但是看见装着他的棺椁被黄土一抷一抷掩埋,我还是忍不住的很难过……”

李延玺上前,抬手扣在骊珠的脑后,将她按向自己怀里,声音低哑地道:“别难过,阿姮既然他让你这么伤心,就试着放下吧,好不好?”

“可他那样好,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我忘不掉,怎能忘掉……”她泣不成声,攥紧了他的衣襟。

李延玺心里像是被什么一刺,紧接着蔓延开延绵不绝的疼。

最后,她被抱上马车。

太子送骊珠以及浅碧回陆府。

离开前,他抚了下骊珠的长发,“回去后,不许再哭,孤会让你那表妹过来陪你,也再多给你几日时间可好,阿姮?”



齐宝衣是被太子的人请来陆府陪伴骊珠。

起先,她得知陆亭遥病逝的消息,又见整座府邸都被禁军把守,庭院森严,几乎都要以为表姐是被太子给强取豪夺了。

而陆如薇知晓齐宝衣来了府里之后,本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她,只觉得——

如今,这东风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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