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沈妩(五)
秋叶山居。
楚明彦坐在蔷薇花架下,伸手拨开一束垂落的花枝,看着翻墙进来的两个人。楚识夏和沉舟都是动作一滞,不约而同地把剑往背后藏。楚明彦被他们掩耳盗铃的动作逗笑,又气又无奈地摇头。
“去哪了?”楚明彦问。
“找尔丹。”楚识夏老老实实地回答。
楚明彦动作顿住片刻,平淡地说:“他果然在使团当中。你把他杀了?”
“没有。”楚识夏说。
二人乖巧地在楚明彦对面坐下。沉舟闷葫芦似的从桌上摸糕点吃,腮帮子鼓鼓的。楚识夏不动声色地观察楚明彦细微的表情,见楚明彦安静地等着她解释,才松了一口气。
“尔丹白白将使团断送在阕北,就是为了加剧云中和皇帝的矛盾。既然如此,我就干脆让这个矛盾更尖锐一些。”楚识夏说,“就让尔丹以为,云中在大周孤立无援,有心无力好了。”
楚明彦不摇头也不点头,说:“你白天折了北狄使团的面子,陛下以为你意在阻挠和谈,现在是真的恼恨楚氏。朝野上下指望依靠这次和谈平步青云的人不在少数。云中楚氏现在是真的孤立无援。”
“我知道。”
楚识夏目光灼灼,说:“尔丹今天一直都在,他旁观全局,皇帝的表现他也看在眼里,云中楚氏如履薄冰,他也知道。但尔丹不知道的是,这一纸盟约的有效期限会很短。”
白子澈一旦登基,这张脆弱的盟约立刻灰飞烟灭,云中楚氏会获得新帝的支持。尔丹欣赏并忌惮云中楚氏的能力,同时也藐视云中楚氏的愚忠。楚识夏对尔丹说的话、做的事,会加剧尔丹的错误判断。
楚明彦沉默片刻,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么?”
“我知道。”楚识夏毫不犹豫地回答。
“弑君夺权一旦失手,你就是乱臣贼子,千百年后的史官都会指着你的脊梁骨唾骂。又或者,白子澈并不可靠,你押错了宝、信错了人,云中楚氏仍然会一败涂地,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楚明彦直视妹妹明亮坚定的眼睛,像是被雕琢抛光过的晶石,光辉盈盈。
“长乐,即便如此,你还是不退吗?”
“我没有退路,”楚识夏一字一顿地说,“云中楚氏也没有。与其让命运的铡刀落在我们的脖子上,不如放手一搏,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倾倒、生灵涂炭。”
“云中楚氏没有,你有。”楚明彦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跟着你师父一起走,带着沉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哥哥,你是要我当逃兵吗?”楚识夏怔怔地问。
“这不是你的胆怯,而是我的私心。”
楚明彦握住楚识夏的手,掌心柔软冰凉,执笔磨出的茧微微发硬,眼神不忍:“权力、战乱、人心猜忌如沼泽泥潭,一旦踏足便不可自拔。你已经陷进来了,再走就是痴人说梦。”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楚识夏反过来按着他的手,生硬地说,“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死在天涯海角是死,马革裹尸、死无全尸也是死。我宁愿明明白白地死,也不要得过且过地活。”
楚明彦呆呆地注视楚识夏许久,忽然笑起来,笑容哀婉。他低着眼睛,睫毛渐渐湿润。楚识夏吃了一惊,担忧惶恐地伸手替他拭去眼泪。沉舟也愣住了,僵硬地坐在原地不该如何是好。
“哥,对不起……”楚识夏慌乱地道歉。
“不用说对不起。”楚明彦在她的手上拍了拍,说,“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很像母亲。”
楚识夏觉得自己像是一尊石像,愣愣地任蔷薇花叶飘落在她的肩上。楚明彦鲜少与楚识夏谈论父母,像是刻意模糊这两个形象,以免楚识夏感伤。镇北王还偶尔出现在各大经典战役的讲述中,沈妩则彻彻底底地被时间掩盖了踪迹。
“你说过我长得不像母亲。”楚识夏喃喃自语道。
楚明彦兀自陷入漫长沉痛的回忆,迟缓地开口说:“父亲离世前,曾将我叫到病榻前。他告诉我,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让母亲怀着我到帝都做人质。”
据老镇北王所说,那是他与沈妩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北征势在必行,而朝中阉宦唯恐云中是借口北征,实则意图入帝都横扫阉祸,因而鼓动灵帝下了旨意。除镇北王妃与其腹中尚未出世的世子以外,云中再无分量足够的人质。
而沈妩刚刚被诊出有身孕。
这是老镇北王的第一个孩子。
“母亲对父亲说,北征一役,将有无数将士埋骨沙场,甚至连父亲自己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拥雪关一旦守不住,人人都要死,没有谁的命比谁更贵。如果她的死能够换取北征胜利,她宁愿自己是第一个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楚明彦出神道:“父亲气得摔门离去,但最终还是被母亲说服,亲手将她送上前往帝都的车鸾,换取了帝都对云中的信任和全力支持。”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想象那个纤弱女子是何模样,想象她的声音压过呼啸的风雪,想象那颗坚硬又滚烫的赤诚之心。
兖州的沈妩只是一个以色侍人、身不由己的瘦马,从何预见四十年后滨州的瘟疫,从何预知大周的灭亡,又缘何一生都为这个王朝的兴衰奔走?
分明身如蝼蚁,偏偏心有乾坤。
楚识夏对她一无所知,甚至开始怀疑“沈妩”这个姓名的真假。
“哥,”楚识夏迟疑地开口,“母亲究竟是什么人?”
楚明彦猛地噤声,抬头看着楚识夏。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劝我离开,好像从我出生那天起,你就下定决心要我远离云中。如果不是帝都派人来选人质,如果二哥一辈子守着拥雪关,也许我真的会如你所愿,浪迹天涯。”
楚识夏察觉到楚明彦微妙的态度,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滋生,“祥符年间以前,云中局势一片大好,你却依然没有放弃让我离家的想法,也在暗中推进击破北狄的计划。你究竟在不安什么?”
楚明彦逃避般地起身后退,摇着头说:“我没有不安,只是居安思危而已。夜很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是不是也听过那句谶语?”楚识夏对着他的背影发问。
楚明彦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强作镇定地反问:“什么谶语?”
“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楚识夏眼底涌起酸楚的泪意,“你那么爱母亲,你都没有听她说过这句话吗?”
一切忽然有了答案。
楚明彦并非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坐镇云中纵横谋划多年,也并非认死理的酸腐书生,更不是标榜道德的伪君子。弑君这种骇人听闻的罪名,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反而不需要太大的决心。
但楚明彦处处小心,反复思虑,仍然不敢让楚识夏置身这场风暴之中。
像是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花叶吹拂。
楚明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不堪重负。楚识夏猛地扑过去扶住他,看见他低垂的面孔失血般苍白。
“从你说起那个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楚明彦像是心痛难忍,虚弱地对楚识夏笑笑。
——
灵帝二十六年。
楚明彦又一次被宦官从宫里送回来,弱弱地躺在沈妩肩头。沈妩面色僵硬地命侍女前去准备皂荚水,将皂荚水喂到楚明彦嘴边。楚明彦却不愿意张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
“长生乖,吃进去的丹药必须吐出来。”沈妩安抚他,怜惜却强硬地说,“快喝。”
楚明彦勉力吞下皂荚水,立刻吐了个天翻地覆,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呕吐出来。沈妩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被臂弯里颤抖的小小身体弄红了眼眶。楚明彦浑身发冷地躺在沈妩怀中,又被她灌进来一点热牛乳。
楚明彦半敛着圆圆的眼睛,抗拒地咬着瓷碗边缘,不肯再进分毫。
“阿娘,我肚子好难受。”楚明彦抓着她垂落的发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喝。”
沈妩心急如焚,又无法对病恹恹的楚明彦说出半句重话,只好耐着性子哄道:“那些丹药里有水银和朱砂,长生要把牛乳喝完才不会中毒,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阿娘。长生不要留阿娘一个人,好不好?”
“那我明天可以不吃丹药了吗?”楚明彦乞求道。
沈妩的眼泪滴落在楚明彦消瘦的脸颊上,哽咽着说:“等回到云中,长生就再也不用吃丹药了。”
楚明彦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勉强又喝了几口热牛乳,说:“我会喝完的,阿娘不要伤心。”
“对不起,”沈妩满是泪痕的脸贴在楚明彦的额头上,反反复复地道歉,“是阿娘拖累你。”
庭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惊动满庭秋色。如火的枫叶飞舞,在夕阳下仿佛闪烁飘扬的火星。
“窈娘。”
沈妩不敢置信地抬头,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咫尺之遥的人。
风尘仆仆的将军卸去盔甲,他站在满地红枫中,看着相互依偎的妻儿,动容道:“我赢了,谶语破了。我来接你们回家。”
楚敖从拥雪关一路打到雪线河边,北狄十三部支离破碎。然而再深,阕北的军队便后继无力,只好就此作罢。即便如此,盖世之功还是引得朝野哗然。
云中楚氏手握重兵,与藩王同等待遇——无诏不得入帝都。楚敖是八百里加急从拥雪关赶来,只带了一百随从,以示绝无反心。
在皇帝为沈妩母子精心打造的牢笼里,楚敖第一次抱起他期盼已久的长子。楚明彦未足月便降生,先天孱弱,又被迫为皇帝试药,愈发病骨支离。楚敖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只连呼吸都困难的小猫,稍一用力便会将他揉碎。
沈妩在秋叶山居受到的监视与冷遇、楚明彦被迫充当皇帝试药的童子,一切的一切都让楚敖难以忍受。彻底点燃楚敖怒火的,是皇帝对楚家人返回云中事宜的再三推诿。
灵帝二十六年末,除夕前夜,楚敖与陈邦联手毒杀灵帝。
朝臣早就对灵帝服用长生不老药颇有微词,阉宦又仗着灵帝不问朝政为非作歹。故而灵帝之死虽然疑点重重,但陈邦仍旧成功地利用胞姐在后宫的势力,将灵帝的死因归咎在那群炼药的方士头上。
进谗言的宦官、炼药的方士都被冠以损害龙体的罪名,继而变成楚敖的刀下鬼。
陈邦年仅十二岁的外甥白詹继承大统,改年号为景泰。
离开帝都那一天,沈妩在车鸾上回首遥望帝都巍峨的城墙。楚明彦被一袭白狐裘裹着,趴在她的膝头熟睡。楚敖抚平沈妩眉心的褶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都结束了。”楚敖安慰她。
“先帝的谥号定下来了么?”沈妩魂不守舍地问。
楚敖沉默片刻,说:“灵。”
沈妩闭着眼睛深呼吸,重又睁开眼睛,痛苦地说:“所以,现在是景泰元年,灵帝仍然统治了大周二十六年。谶语没有破,历史的轨迹没有改变。”
“你不该杀他。”沈妩有些崩溃。
“可是他该死!”
楚敖失控地低吼出声:“我每天都在悔恨,如果没有北征,你们就不用到帝都吃苦受罪,长生也不会被磋磨至此。多少将士死在草原上,阕北有多少新妇守寡、父母丧子、孩童丧父,就为了这样的君主,就为了这样的王朝?”
“如果毁灭是它的宿命,那就让它毁灭。”
——
祥符十年。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关于这句谶语的事。”楚明彦颤抖着手抚摸楚识夏的脸颊,苦笑着说,“父亲离世之前,将谶语完整的内容告诉了我。与你说的分毫不差:‘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
与鬼市主一样,在景泰二十年结束,今帝宣布改年号为“祥符”的那一刻开始,楚明彦便知道这句谶语正在应验。命运的手指拨动着每一个人生命的前进方向,将他们推向既定的结局。
楚明彦每做一个决定,都忍不住在内心质问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究竟是逃离了命运的捉弄,还是朝着命运写好的结局狂奔而不自知?
“所以,不是弄虚作假,也不是巧合。”
楚识夏喉咙干涩,艰难地说,“滨州的瘟疫,也是母亲预见的。留下那封药方,将医书大批刊印散布,是有意为之,只为了滨州瘟疫到来的那一天,有人能够发现其中的秘密。”
“是。”楚明彦点头。
楚明彦的拇指摩挲着楚识夏的脸颊,眼底带着潮湿的泪意,“你的乳名是她取的,如今你的眼睛像她。我常常在想,你的梦境,是否就是母亲预见未来的另一种能力?”
可是楚明彦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句谶语无疑会重创云中的军心,没有人愿意打一场必输的仗。他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踽踽独行多年,终于在此刻披露于年幼的妹妹眼前。
“母亲究竟是什么人?”楚识夏发出最后的疑问。
“我不知道。”
楚明彦摇头,说:“父亲从不提起母亲的身世。‘沈妩’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兖州瘦马。但父亲初识母亲的时候,手下人带着母亲的画像打听到的‘沈妩’,简直是另一个人。”
一个躯壳里,能容纳两个灵魂吗?
作为瘦马活着的沈妩,轻浮、贪婪、美貌而胆怯。
而楚敖见到的沈妩坚毅、冷静,聪慧远超常人。她所学颇杂、图谋甚大,怜悯弱小贫苦之辈。她独自一人从兖州流浪到帝都鬼市,在见证朝政腐朽后将希望寄托在云中楚氏身上,发动分裂北狄十三部的北征。
其中的磨难、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没有哭,而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父亲说,母亲不是死了,她只是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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